“将軍事先都不知會一聲,就我和梨畫孤身涉險,怕也有違情義吧?”落下最後一句強作鎮定的周旋,祁雲歸竭力不讓自己嘶吼起來,“為什麽不告訴我們?為什麽直到現在都不說?!”
陳韶的聲音至此全然沒有了溫度:“你如何知道的?”
他倏爾起身,面色沉沉:“你讓人監視我?”
“那天将軍悲痛間自行策馬而出,接連數日久久不返,我實在擔心只得去找,然後,然後我便撞見——”祁雲歸于此狠狠搖頭,久之重又擡眼看他,雙目殷紅,“我現在只要将軍回答我一件事,明日,此地,我當真能再見到将軍嗎?”
繼而又追問:“抑或是,将軍現在立刻就要星夜行軍赴江陵了?”
他的聲音以铿然的力度擲在風中,削金斷鐵,宛如凄厲角聲,往而不返,沒有回音。又如那一夜他聽見的于軍營高聲宣旨後揚長而去的使臣的腳步,如那一夜他看見的眼前之人因傷悼而頹然因絕望的執念重新挺直的身影,一樣的不可旋返,一樣的歸于虛空。
陳韶點頭:“大人既已知曉,何勞再問。”
他說着便要走,祁雲歸只覺得他清淡字句皆如炸雷于周身爆裂開來,震得他當下全無了理智,只沖過去截下他:“你不能去!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
陳韶猶未言語,祁雲歸只道有了轉機,急道:“将軍你看,你且看——現下離明日破曉沒有幾個時辰了,我們很快就能啓程不日就将抵達洛陽,待我們找到蘇晉,把往事細節和利害一一向他陳明,游說他致信容清行,一切就都結束了,很簡單是不是?是不是?路逢艱險,我們并肩面對;敵發刁難,我們攜手去破,一場言談一紙書信就能解決的事,不需要無窮的将士再流血了,然後我們可以留在洛陽待陛下旋駕——你明白嗎?”
陳韶靜待他說完,方嘆道:“我明白。”但下一刻他的語氣陡然激烈起來,“可那是聖旨!祁大人你不知什麽是聖旨嗎!”
“我當然知道那是聖旨!但陛下這旨意的目的,無非是退敵,是求烽煙止息,四海晏然,而我們有更好的道路,不必玉石俱焚,不必以卵擊石,一樣可以抵達!”祁雲歸痛切咬牙,厲聲逼問,“既如此為什麽不去走?為什麽偏要往另一條絕路!”
“烽煙止息,四海晏然……”陳韶重複這八個字的神情忽而變得柔軟,仿佛吹過面頰的不是如金戈相擊萬馬嘶鳴的肅厲北風而是融融東風,揚起蘇杭的柳線,催開京洛的牡丹,再将大江南北的稚子手中的紙鳶高高送上青天;照亮庭樹枝條的也不是蒼冷月色,而是昭昭白日下帝都檐瓦上流轉的金華,是長河上的金波,蝶翅上的金粉。那遙遠的夢想于此醞釀至完滿,再無端碎裂開來,因為他再開口的時候明光湮滅,天地皆寒,“陛下所求,僅止于此嗎?”
祁雲歸在徹底的震驚與哀恸間聽他道:“這兩年多來,我們履危岩涉險淵皆有之,陛下平日不予過問,及至大人上表求援亦不發兵,我雖不通朝堂中事,但個中緣由亦大抵猜得到的。三代為将,道家所忌,陛下欲斂我羽翼測我忠心,實屬合理。”
那合該是千載之下群臣相疑的悲歌血淚,憑他這麽和緩地敘述出來,離奇至于荒謬。祁雲歸低聲道:“你竟知道……”
他怎麽可以知道呢?
他不應該,遠離有朝廷中諱莫如深的政治漩渦,遠離一切他所不屑所鄙夷的彈劾與清議,一騎烈馬,十方鼓角,百艦樓船,千尋鐵鎖,去幹淨利落地擁抱一場熱烈生涯嗎?
安得壯士挽天河,洗淨甲兵長不用。他不應該一直這麽相信着麽?
——人事多艱,乃至于斯。
“你知道,你既然知道……”祁雲歸驟然作色道,“那你為何還要去?!”
陳韶面目陰鸷,字字句句如從齒縫間擠出:“我說過,這是聖旨。”
“什麽聖旨,事到如今你還談什麽聖旨!”他但覺先前有過的束縛全部抛開,無所忌憚,歇斯底裏,“他不給你兵馬,不告訴你去與何人會合,就讓你領着幾千人勞師遠征北上去拒容清行的數萬雄師!你要聽他的?你要賠上你自己和你手下至親将士的命去聽他的?!”
陳韶當即喝斷他:“祁雲歸你慎言。”
“我慎言,你且告訴我,如何慎言?遷都以來二十餘載,積歲無事,全仗先朝餘資;近年歷經亂事,乃是政事所虧。洛陽未陷時,內宮則妃嫔幹政,外廷則父子相诋,清流見棄,蕭艾登堂,這豈非人所共見的?我兄長如此,将軍今日如此,說到根本上當年的蘇晉都是如此——”
他說到此戛然而止,因為陳韶再無猶豫地自腰間抽了劍出來,劈裂北風揮至他面前,停在距他面頰約一寸的地方,一顫未顫,穩如堅城。
“反吾家國,謗吾皇者,皆與我為敵也。祁大人不要逼我。”他說完的同時将手中劍緩緩放下,又補了一句,“還有,無論何時,不要把我與祁桢或者蘇晉相提并論。”
他側身便走,祁雲歸再度不依不饒地阻下:“我一介知州,縱無別的本事,蘇州城我還是看得住的——我不許你出城,無人敢放你。将軍那些珍惜的士兵,縱不合在我這裏折損幾個吧?”
“是,你不放我,我是出不去。”陳韶怒極反笑,他就那樣極蔑視地笑道,“反正我陳韶左右是死,待天子降罪下來,這個罪名誰擔?你自是無懼,你府中上下,城池內外的人呢?你讓他們陪你一起?生死尚次之,你讓他們全背負個狂逆悖君的罪名?”
祁雲歸意外地沒有回答,于是天地仿若頃刻間安靜下來,風止樹亦止,漏殘星亦殘。良久,他迫切又無望地問:“為什麽?”
“你明知道陛下的用意,你明知道我們之前種種計劃都是最好且唯一的選擇,你甚至也知道此行的結果,更清楚陛下是怎樣的人。無論為你自己還是為蒼生——你為什麽要去?”他試着平和而認真地去問卻怎麽都做不到,“你想想這世間,這無邊人間,自戰事起後多少良田作焦土,多少朱顏化黃塵,那些流民裏,甚至那些白骨間,他們哪個該如此?他們哪個不想活?将軍應該救他們,我們一起救他們——這江山土地是蒼生萬民的不是陛下一人的!你告訴我,陳韶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麽不去做這真正有意義的,而偏要去奉這毫無價值的聖旨!”
陳韶執拗抿唇,目光卻隐約透出掩抑許久的遺憾與寂寥:“不為什麽,他是君王。”
他确乎是很遺憾的。他大略是看不見了,看不見他們說了無數次夢了無數次并為之奮不顧身了無數次的盛世,他想了想又道:“君王有過失,依然是四海仰之的君王;政令有偏失,依然是四海奉之的政令。有人抗旨有理,這樣的人多了便無理了,我做不得這樣的人。”
——有所為有所不為,又能如何呢?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
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
祁雲歸做了最後一次抗争:“良禽擇木而栖。”
陳韶搖頭:“這世上原就沒有其他木可擇。”
祁雲歸于是絕望地閉了眼任他走出去,眉睫冰涼如凝霜雪,他聽見耳側一記重重的嘆惋:“對不起。”
“我既不能相從,大人便要多擔待些了。其實我若不往反而不引人注意些,大人途中,扮作平民,大致無妨的。至于見到蘇晉之後,便不是我所能想見的了。其餘無須再言,最後——”
祁雲歸重新睜眼看他,聽他驀然提起那不相幹的事來:“大人這裏有酒嗎?”
“大人記否,昔日你我相約,待盛世之時,必要共醉一場。如今提前兌現了罷。”他說至此處,仰頭細細辨識了半晌鬥柄星辰,又道,“看時辰卻也來不及了。剛好軍中無酒,不妨先向大人索一壇,留待陣前再飲。”
祁雲歸聽着無端端就想起當初由長安至蘇州的船上,彼時一見如故,引觞長飲,一邊的玉竹見了也想要,“将軍少年英名,十五歲從軍,陣前必先飲烈酒,擲盞于地再複揮戈”——他是這樣說的吧?
他輕聲喚來幕僚:“為将軍取最好的酒來。”
果然,陳韶擡手制止:“不必最好,要最烈的。”
——但那句話還有後半句的罷?
“拼殺于敵陣如入無人之境,十一年未嘗一敗”,是這樣吧?
至今已十三年了,這一次也可以做到的吧?他将酒壇送至陳韶手中時這樣想着,道:“将軍保重。”
陳韶颔首:“大人亦然。”
爾後他大步前去,融入夜色,再無遲疑,亦無阻攔,懷着如金如鐵的丹心,走向如絮如萍的浮生。頃刻間多少頃星河倒轉,多少棵芳樹枯榮,多少危樓傾塌複築起,多少銀燭奄滅複重燃,萬重波瀾翻卷,便仿若海天寧靜,風平無波。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整卷都很高能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