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似乎師從于某個多年前的重臣,而今的隐士。此人當初急流勇退,于朝中頗多舊交,是以其消息雖稍顯陳舊駁雜,亦基本是可信的。”再次踏上同一寸土壤,以相似的口吻面向這人鄭重提議時,祁雲歸恍然間覺得這歷歷滄桑從未經過,眼底風光竟全似長安筵席上初識那日。周遭的明滅燈火,起落風聲都更催生了這種錯覺,催得他語調都擲入飽滿的昂揚,明朗穩健,凜凜清響,“縱檢那些篇什,只有此我們才有一線生機——請将軍與我即日前去,策反蘇晉。”
但此處畢竟不同于長安了。除去江南江北節物之異,到底還是有什麽不同了。陳韶聽至此處猝爾擡眼疑惑看他,仿若沒聽懂般重複了一遍:“策反——蘇晉?”
“我先前為查此人費盡周折。終于探得容清行欲于五日內發兵江陵,留他駐守洛陽。機不可失,望将軍莫再猶豫。具體原委,我們回去細說。”祁雲歸言畢,看他猶自鎖眉凝望未有所悟,終于無可回避地嘆息勸道,“将軍這幾日來都不在營中亦不肯入府相見,我沒辦法,只得來軍營等着。我知将軍心中沉痛,你我皆然,還望将軍早日節哀。”
“不一樣。”陳韶應聲接道,面色平和,唯有寂寥到悲苦的眼神透露了些許心跡。他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候聲音都是沙啞的,“我與大人,不一樣的。”
祁雲歸聞言,只覺連日來強行掩埋的種種情緒剎那間再度被悉數掀出,如肆虐的海水将覆壓的冰層沖開一個缺口,繼而千裏震蕩,無複止歇。他亦凝神去看,看月光稀薄星光渺茫下那人如昔的面孔,心下一抹凄然幽幽而起,為那些他不曾知亦不可知的事情。
他不得知,兩年前的楚墨昔是如何編織了一個純善悲憫、不惜涉險以救蒼生的醫者仁心的完美謊言,使人全心信任不疑有他;他不曾見兩年前及更早的玉竹是以怎樣的□□與風華伴其左右,朗朗青衫,與之并肩經歷過一場場坎坷硝煙——而這些,陳韶都是一一知道的。
其愧之深,其痛之切,縱他不說也終究不一樣的。
但他畢竟是陳韶,歷過蜀川清霜,江南秋色,曾長驅十萬衆亦有青天獨照心的陳韶。因為下一刻他便褪去消沉,重又出現如昔的蒼然風骨來。于是暗自挪移的光陰于此悄然回旋。他揚聲問:“大人方才說什麽?憑和策反?如何策反?”
“将軍先與我回去吧——”祁雲歸說這話時只覺寒風驟暖,山河雪融,天地回春,他壓低了聲調同時掩去欣喜的震顫,“我現在只能說,我依然不相信他會心無芥蒂地把我朝江山易于容清行之手,不只緣于我将要說與将軍的那些往事,更因為,他鄉非故國。”
“你走吧。”
她在撐起簾鈎将繡了描金鹧鸪的帏帳卷起,露出湛碧如洗的青天之後,握了一柄為霜露所濕的輕羅纨扇,邊以食指細細摩挲着蝶蝶春草的紋樣,邊漫不經心地說出了如是三個字。
祁桢只道自己沒聽清,走到她身側亦輕輕握過那柄纨扇,溫聲道:“如此節候用不到扇子了,臣替貴妃收起來吧。”
他就那樣毫無意外地觸上她的手,柔軟修潔如三月初生的菖蒲葉子。然而只是蝶翼撲水般的一瞬,因為玉曦當即松手将扇子擲了開去,仰頭目光冰清卻森沉地死死凝視着他,淡淡道:“誰讓你過來了?”
他迅速收手,而她當即搴衣站起,依然揚起頭,清冷且執拗地又問:“你聽不懂我的意思?我讓你走,你不懂嗎?”
“臣明白了。”祁桢點頭,同時轉身後退,“那臣先退下,明确再來看貴妃。”
玉曦漠然凄然而悵然地注視着他的背影,及至他将要跨出門檻的一刻神情驀然因憤怨而扭曲,她咬了咬牙厲聲喊他:“祁桢!”
“祁桢,你——你果真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我讓你走,我讓你離開,別再回來了,我不想再看見你——你明白嗎?”她見男子的腳步應聲頓住卻并不回身,索性自己走上前去,在他身後三尺處站定,“你敢違抗我了是不是?”
他至此終于回身很認真地俯身長揖,向困守深宮而依舊明豔逼人傲氣淩人的女子傳達最一絲不茍的敬意,然後以一如既往地謙恭語調低眉稽首:“臣不敢。”
少頃,他又補了一句:“臣會一直留在貴妃身邊,聽憑貴妃調遣。”
玉曦覺得自從認識這人起他就永遠以這樣的姿态氣她,她合該是習慣的,且早就精熟于如何讓他方寸俱亂對她聽之任之。于是她直覺地想笑,笑意浮至唇畔才忽而驚覺這一回恍然失措的是她自己。她定了定神,容色冷酷如臨殺伐:“待陛下回來,他會對你處以極刑,挫骨揚灰。”
祁桢聞言卻笑了,眸光粲然,宛若星光:“臣從來沒有準備活到陛下回來的那天。”
“陛下,文武百官,你的家人都在江陵,你該去追随他們。”她不知何時軟了語氣,溫和輕緩,如流澌入水,振蕩消弭。
“有些地方,去得太遲,就去不成了。”他搖了搖頭,“臣到不了江陵,再也到不了了。”
她的聲音再軟下去一點,如春閨少女,三月楊柳,乳燕莺啼:“那就別的什麽地方,除了洛陽,哪兒都可以。朔漠長河,廣陵月色。人間那麽多勝景,你也好好替我看看。”
她再說下去就近乎哀求了,祁桢便于此止住了她:“臣很想知道,這麽久了貴妃為何偏偏在此時要臣先走呢?”
“很簡單。”因着這一句話她消去的傲氣重又拾回,她再開口時自然平順得近乎純真坦蕩,“我玉曦這輩子沒做過一件好事,想知道救人一命是什麽滋味。”
爾後她的純美嬌柔盡數斂去,頃刻間又回複為那個嚣張跋扈飛揚淩厲的皇妃:“我早知勸不動你,但這皇宮沒了陛下也還是皇宮,祁長史,皇宮是什麽地方,豈是你能賴着不走的?”
接着她側頭向室內清斥了一聲,立刻有幾個仿若憑空出現的兵甲将他團團圍住,握緊了兵械沉聲道:“長史大人,請吧。”
祁桢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甚至未有異色,直到此刻才輕笑着低低嘆了一句:“你啊,無論做什麽都永遠這麽理直氣壯。”
他聲音太輕,又鮮有這般不敬的時候,以至于玉曦以為自己聽錯了,皺眉問道:“你說什麽?”
“臣說——”他在話音落下的同時順從轉身,眼角的餘光瞥過今生所見最後一幕春闱,最後一線春光,最後一抹春風好顏色,同時将這一段起于□□,盛于荒誕,衰于安樂而終于哀傷的風流徹底抹去,“臣說,前路風波正起,貴妃保重。”
“我們三日後進京,屆時容清行會同其手下兩名顧、張兩名重将挺進江陵,将另外數千人交與蘇晉留守京城。我們一路盡量隐跡斂行。若能平安抵京,剩下的便是致信與他以期相見。我會獨自見他,将軍于外側布兵,我若能成便可無憂,若不成,将軍可加兵強之。他必會有重兵相随,我們須先行制造事端将之引開。最後,萬一哪個環節有失,将軍猶可尋機領兵自行離去,他手下勁騎如雲,無論成敗,都不要與之正面交手。”
祁雲歸敘述過原委,又周詳部署過計劃,終是仿佛擲下了平生的意志與懷抱,一字一句深沉蒼勁,如冥冥巨海,矯矯長風:“此行兇險異于往日,願與将軍,生死相依。”
陳韶鄭重颔首:“與大人相托生死,此陳韶至幸,定不敢辭。”
再度敲定了些許細節,祁雲歸開門步入庭除,就在暗香漫漫,冷光溶溶的無邊搖夜裏,全無意外地看見了微笑靜立的宋梨畫。
他一時百感交集,剛欲開口,她搶先一步柔聲道:“大人什麽都別說,尤其不要和我道別。”
頓了頓,她又道:“因為我會和大人一起去的。”
祁雲歸只道她突發奇想,未加思量便出言相勸:“勸降敵軍,這種事情不唯艱難,多一人随行危險也會大些。你留下來等我,不會太長時日的,聽話。”
宋梨畫卻忽而拾起另一個似乎毫不相關的疑問:“大人此番入京,相見的人,不只是蘇晉吧?”
他先是訝然繼而苦笑:“什麽都瞞不過你。”
于此風口浪尖之際蹈死進京,除卻抓住那一線不可複得的生機以求俟河之清,更加不易啓齒的是他必須要借機見到他久已失路的兄長,親口訴盡他所有的困惑。
不足為外人道也。她卻都是明白的。
“我既知大人,也希望大人知我好嗎?”她衣上發上沾了纖細的霜霰,映在夜光下,恍如銀河雲漿,雪月交光,同時流轉的,是她帶着笑帶着凄怆更帶着無可動搖的堅毅的如弦語調:“既不我嘉,不能旋返。我不管多少阻礙,何等艱危,我都要去見見玉曦。我一定要見到玉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