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元年十一月廿四,兩軍議和,宣明帝收到和書的時候正值黃昏,由凍霧和冰花交錯而成的大片暗影蔽過紅輪,自青灰色的天宇邊緣浮起彌散開來。半生戎馬,半生玉殿,半生烈酒風塵,半生權謀雲雨的君王沉默地以朱筆批過文書,再沉默地目送使者恭敬地接過策馬遠去,第一次悄然垂了淚。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沒有了日夜奔亡的恐懼,沒有了坐擁山河的驕傲,也沒有了惹他忌恨的将軍和讨他愛悅的美人,有的只是劫後餘生的零落臣子,尚可稱為年富春秋的他本人,以及被文人墨客勾勒詠嘆了千百年不曾厭倦的錦繡江南。
他以袖口揩了揩眼角,漸漸平息了心神,複靜坐了半晌,提筆凝思,寫畢了一道诏令。
墨汁飽滿,筆筆沉雄,仿佛要把多年的痛徹與悔悟都嵌刻于這一層絲帛裏,短短數行,深沉凝煉地寫盡了王朝的明天。
輕賦稅,薄徭役,廢苛刑,勵農桑——那是滿心愧疚的君王,給予他的江山萬民的,力所能及的救贖。
她蹲下身來,用手指破開積在岸邊的碎冰,探入濕冷的泥土,小心地連根拔出一株草來,那細弱的植物大半都枯萎了,如這時節絕大多數草木一樣露着黯黃色,芽尖處偏生染了一點綠,這不合時宜的鮮綠勾得她轉不開眼,衣角浸了泥漿亦不自知,甚至直到她身後才停下的腳步聲也沒能讓她起身轉過頭去。
容清行笑問道:“你看什麽呢?”
楚墨昔依然沒回頭:“這種草在江南亦屬常見,确是四季常青的。”
他想了想問:“你在思鄉?”
她終于松開手站起身,用力踩上那尚餘生機的纖草将之踐入泥中,微笑搖頭:“與君攜手,何懼異鄉。”
她的笑顏蘊含了一點柔和的風致,那是只向他一人展露的溫柔,正如這蕭條冬日裏纖微的綠意,亦如他只對她展露的一樣。
容清行低聲道:“我會帶你回去的。我此生,一定會帶你去一次江南。”
只有他知曉,她與朔漠霜雪同色的衣衫下,原本是怎樣婉約多情的靈魂。汀洲采白蘋,日暖江南春,那是流經他們之間的五年光陰。此刻卻并不是追溯往昔的時候,因為楚墨昔忽而正色道:“方才吳參軍來報稱衆臣侯了許久,主上怎麽到這裏偷閑。”
容清行悠悠反問:“既是衆臣俱在,你又為何獨自過來消閑?”
楚墨昔不置一詞地靜靜看他,瞳仁深黑,晶瑩幽谧,他終于大笑起來:“卿卿可人。”
“業奠崤函,功侔堯舜,伏惟主上諒百官之谏,體萬家之懷,書攜茂陵,來造泰山之巅,歌取南風,以解吾民之愠。使三光複徹于九州,萬流複合于一脈也……勸進這種事啊,當真急不得。”容清行邊随意走了幾步邊頗為苦惱地誦了一遍已然聽到倒背如流的恭維詞章,長嘆道:“如今我回絕多少次他們都當成是故作姿态反複推托,勸得愈發激烈了,當如何是好。”
楚墨昔認真地默默思考着對策,猝不及防間被他一把拉至身旁,他很輕地在她耳畔說了什麽,爾後毅然決然地甩袖大步踏着冰霜衰草離去。
她錯愕擡頭,在飒飒北風的撩撥下無聲眨了眨眼,然後沖着他離開的方向,緩慢而鄭重、因過分輕微而幾乎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蘇晉于子夜時分,未攜僚屬,一個人登上了城樓。
他忽然想用那雙為經籍充盈為仇恨蒙蔽的眼睛看一看這山河,他知道這山河會給他答案。可他又是如此畏懼這答案,以至于不敢在白晝時分堂堂正正地看一眼。
市井和遙山蒙上一層缟白的黯淡微光,将矛戈在這座城池留下的創傷悉數撫平。那時被詩文描摹得不複新鮮的意境,月明漢水,月明南浦,雪滿梁園,雪滿東山,他為這山河于夜色下依舊逼人的明豔怆然心驚。
他亦于這驚心間悚然醒悟,他對自己心跡的刻意回避與掩蓋是怎樣拙劣的行徑,正如夜色于山河的遮掩一樣拙劣。十九年的信仰,終究是無法在三天內化為烏有的,事實如此,甚至無須他去承認。
他步履倦怠地下了城樓沿着長街回去,為防夜間生變,城中宵禁向來極為嚴格,是以除卻幾個潛于暗處的守兵時時向他颔首致意以外,放眼所見空無一人。故而當他轉過街角步入一段尤為晦暗的小巷、被不知哪裏冒出的飛奔的小小身影狠狠撞上之時,他毫無設防地和那身影一起摔倒在地。
那小孩驚訝間猶自冷靜地飛快爬起來,同時把他一起拉到牆角。此時小孩身後已有人聞聲而來便欲拔刀,蘇晉卻不知出于何種心理沖他搖了搖頭。
守衛應聲退卻,于此全無察覺的小孩長籲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對不起對不起……不過你是什麽人啊?我怎麽沒見過你?”
蘇晉終于得以辨認清他的樣子,髒兮兮的小臉上黑黝黝的大眼睛裏映滿了月光。他皺眉冷聲問:“你又是誰?”
小孩吓得跳起來去捂他的嘴:“你你你那麽大聲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他們有多兇悍?哎算了,一看你就是新來的……”小孩故作老成地嘆息,自懷袖中猶猶豫豫地掏出了什麽東西忍痛割愛道,“這個給你吧,就當我給你賠禮道歉……你一開始沒經驗小心着點,餓幾天肚子也比讓他們抓去強是不?要不這樣,你明天早點過來,我教教你?”
蘇晉掃了一眼掌心印滿黑手印的半塊燒餅,搖了搖頭還給他,在小孩瞠目結舌的神色中不緊不慢地從容離去,接着想起什麽又折了回來,
他依然維持着之前的音量,無視小孩宛如白日見鬼的表情道:“你以後想去哪裏什麽時候去,大可光明正大地出來,不必偷偷摸摸地,知道嗎?”
小孩張大嘴巴木然點頭,蘇晉懶得再和他解釋什麽,行至轉彎見一路守兵皆順從收刀,不複回頭地快步走了回去。
遙夜深沉無極,案上燈燭仿佛也為劍戟般的鋒利寒氣所侵蝕,變得暗黃而易滅。但這并不影響,在這個于他天地颠覆,于衆生庸常漫長的夜裏,沒有什麽能對他造成影響。
他鋪平箋紙,毫端蘸墨,他知道身為人臣此時該做什麽,他亦心知一篇精工得體的勸進文于他并不困難,但落于紙上的于此毫不相幹的字跡,依然決絕地蓄滿攪動風雲的殺伐之意——
農民軍作亂,洛陽告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