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麽?”玉曦接過拆開草草覽了一遍,不明就裏地狐疑皺眉,“你們這又玩的什麽把戲?”
宋梨畫心下酸澀,她再次很認真地端詳起眼前闊別數載而音形如昔的妍麗女子,一個念頭突兀地浮出快得她自己都措手不及——不如,算了吧?
已然被棄置廢宮,再無轉機,再無希冀的女子,何必要告知她那些無力直面的真相,讓她本已被苦難與仇恨浸透的生命再置上一分長憾?
然而頃之鋪展于眼前的又是青泥黑水,流矢鳴戈,如急雨湍流将她滋長的同情陡然澆滅。她深吸了口氣涼聲道:“你的阿筠,用以示人的名字,是叫玉竹吧?”
玉曦聞言整個人當即悚然一震:“你如何知道?!”
她重新雙手顫抖地展開信函,飛快卻逐字逐句地又讀了一遍,再擡頭時瞳孔收縮面色素白,搖頭喃喃:“我沒對旁人提起過,我從未告訴任何人……”爾後她幽深黯然的雙眸驟然泛出異樣激動的光來,她震撼間忽然一把拽過宋梨畫又灼熱又殷切地一疊聲道,“他還活着?你見過他?他現在何處?!”
宋梨畫緩慢擡眼對上她驚喜不能自已的面容,到底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緒飄揚至某個過于遙遠,乃至已不可知曉是否真實存在的往昔,幾度東風吹世換,任她如何揣摩也勾勒不出彼時洛陽的雪,江南的月,焚城的烈火和撼樹的悲風與此時的有什麽區別,彼時的朝晖與此時的晨曦又有什麽區別,她就在這混沌的悲切裏咬牙點頭:“是,我見過他。”
此刻外面漸次傳來莫名的躁動聲,在長日死寂的幽閉宮室間顯得異常突兀,她無暇顧及,徑自拔高了聲調将之盡數壓過:“我不僅見過他,我還與之相處二載餘,因為他是陳韶将軍帳下的人。”
“陳韶?”玉曦輕聲重複了一遍,俄而燙手般将信紙摔擲于地,“你說陳韶帳下?阿筠是我弟弟我經歷的他也經歷了,他怎麽會效命王師?他憑什麽效命王師?他寫這信勸我收手?你開什麽玩笑?他人現在何處?叫他來見我,我馬上要見到他!”
宋梨畫漠然看着,只覺一線寒意直入肺腑,她道:“他不在了。”接着又懷着對面前之人前所未有的深切痛恨和無邊悲憫厲聲道,“因為要見你,他不在了。”
玉曦聞言有一瞬的眩暈,剛待再問,宋梨畫卻忽而擡手狠狠一掌打在她臉上。她并未設防,亦懶得再支撐索性順勢跌坐于地,目光重又與雪白箋紙上濃黑字跡和末尾的黯淡血色相接,同時聽見宋梨畫悲憤宛如哀哭的語調:“你欲報複陛下,可陛下從來都焉止陛下一人?你欲傷他一身,便要傷他萬千蒼生,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他們于你有何分別?一樣背棄鄉關,扶老攜幼,萬裏流亡,一樣痛失至親,輾轉乞食,委身溝壑,誰和誰有分別?你看不清的,聽不見的,殷筠都替你看過替你聽過,甘願奔赴千裏來見你,可因為你與容清行勾結日久,他們怕你移志只能殺了他,現在他們也抛棄了你——你得到了什麽?你救得了誰?”她聲線嘶啞哽咽,眼中卻并沒有淚光,“你聽着,現在沒有人勸你收手了,因為你沒有這個能力了,我來只是想讓你在最後的時刻,可以清醒一次——”
玉曦靜默良久,似乎沒有力氣再驚怒,反而恍惚一笑:“現下說這些都沒有用了……他亦很恨我吧?‘
宋梨畫搖頭:“他從未提及過你。“
玉曦仿佛頹然放松下來,先前隐隐的噪聲逐漸以滔天之勢覆蓋上來,幾欲将玲珑臺閣震至傾塌。她心下清楚那是什麽聲音,從而非常平靜地說:“你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我要說的都說了,是該走了。”宋梨畫垂下眼簾走到門口,忽然回了頭看她,“你走嗎?”
有昭昭白日随着門扉開合瀉近一道亮光,明如尺璧,耀比銀燭,那是很普通的光線,在壁立的廣袤青山間稀薄的積雪上,在浩渺的千頃碧湖間層疊的波瀾上千萬回閃爍,在束發讀書的少年的書案上和青黛描眉的嬌女眼波中千萬次流轉,在月露流螢和征人鐵衣間千萬遍明滅,但是于她而言卻是此生最後一寸明光。玉曦望着這寂寂永夜前的最後白晝笑着,又說了一遍:“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那天我奉命布置了城中守軍後無要事可做,本欲随意出去走走,卻接到手下的通報去了皇宮,但我到了後發現沒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便又回來了。”蘇晉說至此幽幽而笑,眸光異樣地亮而懾人,“這次輪到祁知州一猜,我在那裏究竟看到了什麽呢?”
祁雲歸亦離座起身,為這超出預想的事态稍感心驚,強作鎮靜地從容應道:“那我亦願蘇正字直言。”
“那日之前主上尚未離開洛陽,于宮中事猶有幾分興趣,是以皇宮日日戒嚴,裏裏外外幾層軍士守着,祁知州知道這是什麽意思?”蘇晉俯身拾起一片碎瓷,任其在指尖割出細小的血珠,他仿佛因尖銳的刺痛感興奮起來,語調中都掩抑着隐隐快意,“意思是,誰也進不去,也沒有人能輕易出得來——玉曦自然是不會走的,她身邊那幾個宮女仆役該走的也早就作鳥獸散,那祁知州以為,這唯一一個在不該留下的時候留下,在不該離開的時候試圖離開的人,會是誰呢?”
祁雲歸只覺方才一杯酒的暖意盡數煙消雲散,絮絮霰粒裹挾着滾滾寒意凜冽襲來,他冷聲道:“我兄長如有過失,也應交由君父指正裁決,斷不需他人評議。”
蘇晉聞言放聲而笑:“祁知州既然介意,那我不議便是。只可惜君父裁決,祁長史怕是等不來了。”
他的聲音夾雜着笑意,飄飄忽忽高低抑揚,本就不甚平穩,落在祁雲歸耳中更是墨汁入水般扭曲得變了形:“因為他死了,他被宮門守軍攔下争執中死的。我分明囑咐過他們不要濫殺,可他們後來回禀我說他是自己往刀鋒上撞的——他大抵是被玉曦玩膩了趕出來的?他早就不想活了吧?——祁知州你是不是很震驚,很傷痛?你之前勸說我時的得意,超然和憐憫是不是沒有了?我當時一念之差把此事按下不奏,未成想今日竟有這般意外的收獲……”
祁雲歸一手狠狠扣在桌沿,低聲道:“別說了。”
“別說了,祁知州知否我方才整顆心裏反反複複回蕩的也是這三個字——別說了?”蘇晉笑意隐去,面容凄楚灰敗,隐有淚痕,“我為奸人欺瞞,背棄故國亦為故國背棄,我此一生算是虛度了,但是祁知州也不要以為一番言辭便能使我如何如何悔悟,我說過我不再是昔時書生。再者,”他頓了頓正色道,“我多恨你們這些臺閣之臣你是知道的,甚至我主動提出接手苌楚門也是為了殺幾個解恨。你今日之言我聽明白了,我來日所為卻與你無幹涉,因為,我不會許你這樣衣衫飄舉纖塵不染地走出去。”
他側身便欲叫人來,祁雲歸于此驀然擡頭揚聲道:“等一下!”
蘇晉回眸看他緩步上前,再無畏避地望定自己,目光清湛:“我今日既然敢來,自然做好了無歸的準備,但剩幾句話,我是必定要講完的。”
“我知道蘇正字于君臣大義有多深惡痛絕,百姓無辜之類的常談我亦不想重申,但還請蘇正字舉目看看,看看這白日青天,澄江大雪,你真的甘心,真的忍心将之送與容清行之手,送與南疆骁騎?不為君王,甚至不為蒼生,僅僅為了這山河,也煩請蘇正字三思。”他的神情前所未有地明朗開來,若采采流水,蓬蓬遠春,“回頭就有轉機,蘇正字來日所為,總不要違拗本心才是。”
蘇晉凝視了他半晌,亦笑道:“我說過,你說的話我會加以思量,但結果如何,你不必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