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更疊,年月變遷,在他這裏已失去了固有的概念,時間變得柔軟而松弛。祁雲歸覺得此時的自己和當日在惠山的洛千鴻是那樣的相像,不見天日,不知時局,心裏裝着一個姑娘,身上背着萬重罵名。
最早聽見那個傳言是什麽時候?真正見到他又是什麽時候?彼時可曾料想,他也終将走入這一模一樣的傳言?
但還是有所不同的,洛千鴻滿心痛苦,而他了無遺憾。那麽長的揮霍不盡的時光,他終于可以無所顧忌地全部用相思蔓延得酣暢淋漓不知止歇,一幀一幅,一颦一笑,從十七歲那年陸府的荷花池開始,迄今近八載的年華,無窮個瞬間彼此交融,詩文不可描摹,丹青不可複制,卻足以讓他沉溺其中,無須醒來。
祁雲歸原以為會被長年累月的關下去,然而即使幽禁中時光流逝得格外緩慢,他依然為重見天日的速度之快大感驚異,
更出乎意料的是蘇晉此次沒有派什麽杜參軍來打發他,而是親自來見了他一面。他笑得前所未有的清亮:“祁知州——不,祁司馬,多日不見了。”
祁雲歸見他步履極為不便還拄了根竹杖,似是有傷在身,也笑着回他:“蘇正字這又是遭遇了什麽事,小心讓外人聽取再編首童謠傳唱個兩三年。”
“我好得很,到時祁司馬憔悴了不少,可是為了伊人輾轉反側,求之不得?”如今蘇晉已不會被這種話激怒,而是好整以暇地和他說笑起來,“當今形勢,大概也只有祁司馬有這份雅興,也該感謝我提供的這處桃花源吧?旁的不要,至少也學他人叫我句先生來聽聽。”
“春坊正字可是朝廷命官,反正在我一個徹頭徹尾的逢朝人眼裏比什麽先生來得實在。”祁雲歸本是很嚴肅地回答,忽然想起什麽到底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說起這個,我就是因為沒和春坊來往過,更沒見過東宮,那日在惠山才将你騙了過去。我這次可是徹底回不去朝廷了,你幹脆趁此給我說說,當今東宮究竟長什麽樣子?和陛下有幾分像?”
“多少年的事情了,我哪兒記得清楚。再說,你沒見過東宮,難道我就見過陛下?你休再拿禦前重臣的身份嘲諷我。”蘇晉說完卻是真正正色起來,“我沒那麽多時間跟你廢話,容清行現在肯定四處尋我,我也是時候和他解釋清楚。你可以走了,沒人會攔你,你至少能出城,但若出去後被北上的逢朝人認出來讓亂民打死,可怨不到我頭上。”
祁雲歸道:“那是自然。”
他言罷向外走去,蘇晉跟着送了他幾步,手中竹杖有節律地在空曠的長廊敲擊,如禁宮夜間的宮漏。他很快站定,向着其背影道:“祁雲歸。”
他從未以本名相稱過,祁雲歸于是頓了腳步聽他道:“我一直覺着那些門閥士族裏沒有一個好東西,後來卻想,若都如你這般,倒也沒那麽可恨,可偏偏你才是最可恨的那個。”蘇晉于此笑嘆了一聲,“若無你,我會給人家當一輩子可憐的棋子,卻無須知道自己的可憐。我有多感激你就有多恨你,一想到你出去之後的日子,我大概今後做夢都會笑醒。”
反正你也做不了幾場夢了——将這句話勉強咽回,祁雲歸不再回頭地走去,同時和這個人說了這輩子最後一句話:“彼此彼此。”
兩軍開始交戰時宋梨畫剛好趕到了建康,從此一連數日在這個蒙天子恩澤而日益繁盛的城池滞留下來。直到今日清晨全城歡欣鼓舞地将收複江陵的消息奔走相告,稍後又傳聞朝廷軍進駐江陵後将尚活着又不肯降的幾個敵将一律生擒押解回京,收入獄中不日便将議斬,以揚國威。
宋梨畫原本沒有別的念頭,卻在一次聽人閑談到還擒了個年可二十上下的姑娘後悚然一驚,又聽他們說那姑娘神色如常,舉手投足頗有大家風範,還拒絕了為之診療傷情的軍醫稱可以自己來,想不到賊寇中還有這等妙人,來日東市臨行時定要去看上一眼。
她當即快步而去,一路用光了身上所有銀兩用來塞給來回巡視的獄卒,方才得以走進數間牢房中最幽深的一間。牢獄陰暗森寒,于這江南已漸漸開始回暖的時節依舊滴水成冰,加上她此時的心境,一時竟覺得比臘月的洛陽還要冷上三分。
她不會亂說哈的,探視的時間那麽有限,她只要問清她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事情就足夠了,一定不要再提別的,一定不要。她這樣暗自下着決心上前,卻在開口的一刻無可奈何地動搖,因為她甚至不知道還能如何稱呼眼前之人,只得一如既往地輕聲喚她:“楚姐姐。”
楚墨昔隔着鐵欄看向她,慢慢開口:“我不知道祁雲歸的下落,你不必來問我。”
她言語清冷而銳利,一分餘地都不肯留,宋梨畫亦冷笑道:“你們散出去的謠言,你怎麽會不知道?楚姐姐,到了今日這般境地,你還是不願說一次實話?”
楚墨昔瞥過頭不再看她:“我當初不願和你解釋什麽,現在也一樣。我只知道那謠言不是給那你我聽的,所以你信與不信,于結果都沒有影響。”
“我不管有沒有影響,他背負怎樣的名聲與我無關,我只知道我必須要找到他。他落入你們手裏,必然會在北方,我家也在北方,待戰事稍緩,我會從我家往南,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找。”宋梨畫說完忽而又揚聲問:“你既然提及當初之事,那你可知道我那日為何放你走?”
楚墨昔沉吟了片刻後道:“一則你當時一人與我共處一室,敢獨自來質問我已是沖動涉險,你斷不敢再強行攔我。二則你若扣下我,我方攻擊的矛頭會立刻指向你們,陳韶未必願意把他本該為皇帝效命的軍隊浪費在我身上。三則你可能會期望我把手中已有的消息傳出去,既然你沒有把握我已經于外界通信了多少次,索性不如直接把我放走,這樣你們可以徹底改變策略出其不意——就比如我從未想到祁雲歸會去找蘇晉。當然上述顧慮可以都不存在,只要你們随意擇個時機殺了我。”她又轉頭看着宋梨畫笑了,“但是,你不忍心。”
“是啊,你說得沒錯,我不忍心。”她承認得異樣坦然,神色忽然變得憐惜起來,“但是楚姐姐,你就忍心嗎?”
楚墨昔嗤笑:“我沒有你們那種婦人之仁。”
“婦人之仁?你沒有?”宋梨畫驟然怒了,厲聲問,“你是我們的醫官,可還有人比你更容易下手?你有多少次機會,你為什麽不把我們全殺了?你是不是很後悔?這一點點善念與良知,對你來說是很可恥?——楚姐姐,你記得我們重陽寫的詩嗎?那天東山開滿的都是金色的菊花,我們一個個争着炫才逞技越寫越絢麗,只有你另辟蹊徑去詠白菊。‘紉香盈襟,漫雪結席。素羽凝霜,瑤光生璧’,你當時是這樣寫的吧?我當時還信着文如其人,一心想你這人真是又高潔又善良,就是不知緣何縱帶點傷感,以後定要待你好些……”
楚墨昔笑着喃喃:“是,那次菊花詩宴着實動人。那之後,人再也沒有湊那麽齊過。”接着她的聲音陡然冷酷起來,“但我若早知道祁雲歸會在這個時候去洛陽,我也一樣會殺了他。”
宋梨畫還待開口,已有獄卒過來不耐煩地趕她出去,她情急之下抓了鐵欄喊道:“楚姐姐,醫者仁心,你也有的,你明明就是有的,心無善念者可取天下卻守不住天下,你怎麽可能不明白?你——”
獄卒忍無可忍地掰開她的手把她推搡着往外走,她掙紮着回頭想再說些什麽,眼角餘光卻只見楚墨昔眉眼淡漠地低下頭去,已經沒有在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