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軍與我軍舊部相抗衡并非一朝一夕的事,這麽久以來雖時有沖突卻整體上維持了平衡的局面。自從你令孟韬領大軍南下,京中空虛,他們才真正動了野心,你又在明面上對他們大加裁折,致使其憤懑之心愈盛,乃至挾持威逼我軍将士并對我軍揮戈相向。根本上來說,是你逼反了他們。”容清行神色陰鹜至極,他咬牙切齒地沉沉開口,“而他們的反叛,正給了你讓我從江陵趕回來的借口。”
原本打算自行坦白一切的蘇晉對他的洞察大感詫異,悠然應道:“主上明察。”
“你利用周圍的一切來暗示我洛陽有多重要情勢又有多危急,引得我不僅撤回了大半江陵守軍,還對心腹猛将孟韬加以嚴懲。而事實上,南人北伐之初根本不敢深入內地,他們的目标,自始至終都是江陵。”容清行眯了眯眼思量片刻又道,“你還将衛都尉引入帳中,故意說些悖逆之言惹他動怒,對你刀劍相加,然後故作寬宏地讓我把罪責都歸于他,又失一良材,是也不是?”
蘇晉點頭:“是。”
容清行大怒之下将他踹倒在地:“你這是要做什麽?我何曾待你有虧?!”
狹窄的軍營裏他的聲音若雷霆萬鈞,将帳外守衛都吓得跪拜于地屏息噤聲,蘇晉卻神色自若地拍落衣上塵土,撐着手中竹杖緩緩站起,悠閑神情盡數不見,刻毒而尖銳地反問:“一間牢房,一套刑具,一疊卷宗,這便是你待我不薄之處?——我這四年來獻心獻力,自謂不負主上南疆搭救之恩,從今日起,當不複行此荒誕之事。”
容清行冷笑:“好,此番算是我耗神算計枉費心機,說到底不就是算了我一座城池?收複一個小小江陵,是什麽難事?”他語調間又添了幾分輕賤意味,“我擡舉你兩下,你還真以為我少不得你?我蒼茫北地多少人才,你以為我會多珍視你一個被故土唾棄,走投無路下來我手下讨口飯吃的流民?”
“從洛陽至江陵,來不及喘息又被召回洛陽,現在再被遣去江陵,幾番往返,千裏風霜,你當那些将士是鐵打的?如此驅馳,誰心裏不生怨怼?農民軍自然是不可用了,若調其他城守軍去,到時瞻前顧後,怎麽調動自如?”蘇晉亦笑嘆,“小小江陵,主上好大的口氣,你收複一個給我看看?”
“你無須用你那點伎倆再替我算計,一時收不回來便收不回來,一次不大的敗績而已,只要這千裏北地在我手中,就絕不會淪落到無立足之地,受制于人的境地。然而你,”容清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輕蔑之意再不加以遮掩,“你不行,你走錯一步就是萬怯不複,我要殺你不比踩死一只蝼蟻困難。蘇晉我會讓你知道,不管那些南人許你什麽重利,背叛我都是多麽愚蠢的事。”
眼見他就要叫人進來,蘇晉只覺到了時機,他再次悠然道:“屬下本就是愚鈍之人,比如直到現在都不知區區心思是如何被主上看穿的,疑惑得緊,主上能否告知一二?”
“她給你寫過信以試探,而你沒有回吧?她遲遲不得回信,心中甚疑,就又給我寫來了一封。”容清行将雪白信箋拍到他面前,“她的谏言,我忽略過一次,卻斷不會有第二次。我之前為洛陽形勢心焦,兼以事端多發無暇他故,才一時讓你蒙蔽了過去。事後聯系她的猜測,自己再細細想想,還有什麽理解不了的——你還有什麽話想說?”
“有。”蘇晉斬釘截鐵道,接着幽隐而笑,“主上解屬下心頭疑惑,那屬下自然也要回報一件主上不知道的事。”他就這樣平靜微笑着,乍看之下真如太學裏青春意氣又天真純淨的學子,同時亦自袖中取出一封文書來,“主上先前不是四處尋我嗎?我除去放還了祁雲歸,剩下的就是他搶在主上之前截了軍書,然後主上聽見的,就是現在的版本——真相如何,主上想知道嗎?主上莫緊張,戰事起止時日,折損的兵馬數量,這些都絲毫無差,唯一的區別,就是楚姑娘。”
他看着容清行瞬間變了臉色,方淡淡道:“楚姑娘并非如主上所以為的在北上途中,逢軍攻勢猛烈,她既要排兵布陣又要鎮撫軍心,根本走不掉。她若有幸未埋骨沙場,此時應該要麽在建康的大牢裏,要麽,在押赴刑場的路上。”
容清行當即按劍而起,掀帳而出,蘇晉在他身後笑着遙遙喊道:“你可以不信我,萬一我又是騙你的呢?”
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容清行離去時狂烈而熾痛的氣息,那種心情他也曾有過,然而此刻他只能隔着重重落下的簾帳安靜地想象他離去的樣子,想象他喝退一切哭喊着阻撓他前去的手下,孤身奮力揚鞭策馬千裏疾馳,沖開迅烈長風,踏過初生草芽,掠過宮闕和民居,歷過
日月與星河,由他的山河到別人的山河,為了去見一個人,只為了見一個人。
那坐擁江山的壯懷,驅馳萬衆的快意和登臨金闕的豪情都不可消解的寂寥與憾恨,天地間唯有一人可信手抹去。她展顏,皓月為之黯淡,她回首,春水為之無波。
但世間幾人有幸得遇自己的一人?又幾人有幸,得以與之相攜白首?
蘇晉不願再想下去,搖了搖頭,亦掀帳走出。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小橋上冰雪漸漸消融,兩岸的楊柳染上一點嬌嫩鵝黃,泥土間新生的細草輕輕搖曳。橋上不知哪家姑娘探得早春的訊息,攜了二三女伴來游。此時有吟誦聲遠遠飄來,清朗悠長,又帶了三分她們參不透的狷介與滄桑。
幾個少女好奇地循聲望去,但見一個頭戴鬥笠身着青布長衣,左手提一壺酒手抓了根長長木竿的人晃晃悠悠走過來,口中繼續吟着:“……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盡付東流水。”
他旁若無人地走上小橋,少女們受驚地躲到一邊悄聲議論:“他念的是什麽啊?他是什麽人?”
杏黃衣衫的少女煞有介事地低聲道:“這是唐朝人寫的詩,我家隔壁有個教書先生每天就喜歡念叨這些。不過……看他的打扮,不像個教書先生啊?”
桃紅衣裳的少女向後縮了縮:“這還不到下雨的時節呢,他戴鬥笠做什麽……穿着奇怪說話也奇怪,不會是個,瘋子吧?”
幾個膽小的聞言都跟着後退一步,此時那人念完最後一句“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後剛好自她們面前經過,方才的杏黃衫少女按捺不住好奇,鼓起勇氣問:“你……為什麽要戴鬥笠啊?”
那人停下腳步,想了想道:“遮雨。”
“可是……”少女猶豫了一下,又指了指他手中木竿,“這個又是幹什麽用的?”
那人聲音裏明顯含了笑意:“撐船。”
“哦。”少女點點頭,“好,沒事了。”
那人向她微微颔首,笑了一笑,然後舉步離去。他低頭間她看見了他的臉,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看他走遠,另外幾個惶恐的少女一下子簇擁上來叽叽喳喳問個不停,她猶自愣怔着出神道:“他……他生得真好看。”
“好看有什麽用,聽他言語,必定是個瘋子。”一個緋衣少女輕輕啐了一聲,見她仍望着他走開的方向發呆,笑着在她面前揮了揮手,“喂喂,你不是驚鴻一瞥動了春心吧?”
“胡說什麽,看我收拾你。”她驀然反應過來,抓住緋衣少女的手臂去擰她的臉,惹得她尖叫連連,另幾個人也已然笑成一團,正當此時那人又高吟了起來,借着飄飄東風送至她耳中,她神情立刻嚴肅回來。
離得太遠,她要努力側耳傾聽才能辨識出大概,只覺這一次感情較剛才更飽滿了些:“屈平懷遠志,凍雨壓蓬舟。仲蔚真風調,蒿榛竟滿丘。長沙才仍滞,茂陵樹早秋。雖抱買臣困,不拟蘇秦游。九萬風堪駕,三千水可流。岩岫振霜雪,從此釋長愁。”
他吟得又悲涼又超逸,如風吹萬木,鶴鳴九臯。緋衣少女推了推她:“這又是什麽,你可知道?”
“這個沒聽說過,興許是他自己寫的也未可知。”杏黃衣衫少女皺眉又複搖頭,微不可聞地道,“不過應該不會吧……能寫出這樣詩的人,怎麽會是個瘋子呢……”
眼見夕陽将堤上金柳覆上橙紅,她适才悵然抽離開目光,擡頭朗聲道:“我們回去吧。”
幾人一路笑語相攜而去,身後小橋寂寞,流水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