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書(虐)
竟然是她, 怎能是她?
蕭既笙手捏着那張從眼前女子臉上扒下的假皮,關節微微作響,寒風淩冽, 吹在臉上,只是刺骨的痛。
一只麻雀撲閃着翅膀落在他頭頂那支光禿禿的樹枝上, 叽叽喳喳叫着, 聲聲皆是嘲弄。
他竟被眼前這個女人戲耍了這樣久。
果然是外頭賣藝變戲法的, 連易容這樣的事也會,還扮得這樣天衣無縫,叫他這些時日竟沒産生半分懷疑。
她那日故意讓自己喝酒, 便是為了這個?
扮成周芸書同自己親近。
她扮得這樣好,這樣妙, 将所有人都哄騙了過去。
他垂眼,一把拽過她的右手, 果見上頭明晃晃印着道牙印, 許是當時咬得狠了, 竟成了疤痕,至今仍未褪去。
那幾日陪着他,床榻間與他耳鬓厮磨的,确實是她。
難怪夜晚的‘周芸書’從不說話,他只以為她害羞,卻原來她臉上蓋着一塊假皮,是個叫關紅魚的啞巴。
一想到這些時日他的所有輾轉反側都是為了這個人, 蕭既笙眼底的冷意便愈加濃郁。
他将那張假皮狠狠摔在地上,腳踏過去, 一步步逼近紅魚,直将她逼得退無可退, 後背撞在樹上,枝頭上的雪便撲簌簌落下來,冰涼涼覆在她鬓發間。
紅魚此時已然穩住了心神,想着既然她扮周芸書的事被他發現,那她幹脆将事情和盤托出。
她會告訴他是誰,告訴他兩人多年前那一段過往,告訴他,自己找了他多久,他不在的那些日子,她去了哪裏,遇見了什麽人,又有多想念他。
對,告訴他。
他那樣喜歡她,定然會想起來。
他會想起雲陽煙雨,想起他們一起生活的那間破爛不堪的道觀,想起道觀裏的那些青苔、量個頭時候的牆壁劃痕,還有秀山的杜鵑花和他們一起往北邊來時見過的那場雪。
他們一起經歷那樣多,他如何會記不起來?
可是當她興高采烈對他開始比劃,想要把這一切都告訴他時,他卻只是冷冷瞧着她,眼睛裏帶着叫人害怕的冷漠。
那是青溪不會擁有的眼神。
他永遠像秀山的杜鵑,燦爛熱烈,看着她時,眼睛嘴角總是擒着笑意。
可眼前的這個男人不是。
“跪下。”她聽見他說。
紅魚的動作僵住,她看着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青溪怎麽會對自己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他又怎麽會讓自己跪他。
“跪下,朕不想說第二遍。”蕭既笙語氣加重。
紅魚站在那裏,喉間微哽,只是不動。
宋淳一和王真早帶着宮人過來,他們先是驚訝紅魚如何出現在這裏,後來見皇帝臉色那樣難看同她說話,便只叫人收拾了那頭作亂的野豬,自己遠遠站着不去上前打擾。
如今瞧見這場面,兩人對視一眼,宋淳一沒說話,王真則對身後使了個眼色,便有兩名小火者上前,到紅魚身後跪下磕了個頭,道聲‘娘娘恕罪’,起身一人一邊往下按壓她肩膀。
‘噗通’一聲,紅魚膝蓋狠狠撞在地上。
她被轄制着,動彈不得,嘴唇微顫着擡頭看向蕭既笙。
又是這樣的眼神,蕭既笙抿唇。
這樣哀傷纏綿的眼神,仿佛他當真同她曾經發生過什麽一般。
她為了冒充周芸書,還當真是下了好一番苦功夫。
若不是她臉上那張假皮被他發現的話,她還當真成功了 。
蕭既笙将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沉聲道:“栖霞宮的人連個人都看不住,這樣不中用,不如換掉,如今貴妃身邊貼身伺候的是誰?”
王真道:“回陛下,是個叫香桃的宮女。”
蕭既笙:“杖斃。”
紅魚心頭一跳,猛地擡頭,掙開身後按住自己的小火者,抱住蕭既笙的雙腿。
“放開。”蕭既笙道。
紅魚抱得更加用力,身後的小火者吓壞了,趕緊要把她拉開,可即便累得滿頭是汗,也不能動她分毫。
她抓得太緊了。
蕭既笙垂頭看她:“不想她死?”
紅魚點頭。
“那往後你就安分守己,記住,你如今是召宣王夫婦的女兒,別給他們丢臉。”
聽見這話,紅魚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針刺了一下,慢慢松開了手。
他在拿她的父母壓她,青溪不會這樣做。
可是皇帝蕭既笙會。
“既然栖霞宮容不下你,那你就先換個地方待待。”蕭既笙從她手中抽出衣袍,再未看她一眼,大踏步上馬離去。
紅魚被罰跪宗廟。
三日,不許關門,叫宮人們都看着,他們并不知具體發生了何事,只以為是她不尊聖旨,私自離開栖霞宮才惹得蕭既笙生氣。
紅魚自然不會傻傻跪着,只是每回她想偷懶,便有宮人上來冷聲提醒她:
“請娘娘認真跪直,不要為難我們這些奴婢。”
她不認真領罰,她們這些看守的人便會遭殃,紅魚聽罷,只好重新好好跪回去。
香桃過來時,瞧見她這幅摸樣,不免憂心:“娘娘,這是怎麽了?您疼不疼啊,奴婢把手墊您膝蓋底下。”
紅魚攔住她的手,搖頭,仔細看過她全身,發現她并未受罰後,方才放下心來。
她做的事,她都不知道,卻險些無辜受她牽連,她心中頗為過意不去。
“宗廟之內,禁止大聲喧嘩。”看守紅魚的宮人厲聲呵斥,香桃被吓得一激靈,咬着唇,不敢再開口。
紅魚朝那宮人看去,宮人不免一愣。
這位貴妃一向瞧着笑眯眯性軟好說話,又因不能開口,宮裏便沒人把她當回事兒,沒想到冷起臉來,倒也能瞧得人心頭一震。
宮人不自在抿抿唇,閉嘴退回原位。
紅魚這才回過頭來,揉着膝蓋,擡頭看那些蕭家皇室先祖的牌位,第一個瞧見的便是嘉城帝的。
她垂下頭,眼前浮現出多年前見到嘉城帝的畫面。
他像個親近的長輩,對她噓寒問暖,當時她身體虛弱,又惦念着父母的後事,自然未曾注意到,他瞧跪在她身後的青溪的眼神。
夜色涼得很,燈火如豆,燭光打在紅魚臉上,映襯出她氤氲的眼睛。
她盯着嘉城帝的牌位,無聲發問。
你怎麽把我的青溪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我不要你的兒子蕭既笙,我只要青溪,你把他還給我。
還給我。
香桃見她一直盯着嘉城帝的牌位,神色不對勁,心中頓時産生一個大膽的想法。
貴妃不會是打算對先帝的牌位做什麽吧。
恰巧此時紅魚微微起身,香桃一個激靈,連忙抱住她:“娘娘!”
紅魚胸口劇烈起伏,被她這一抱,終于微微回過神來,倒在她懷裏。
半夜,衆人都累了,開始打盹兒,香桃倚在紅魚肩上打瞌睡,忽然察覺到動靜,以為是那些宮人要尋紅魚麻煩,睜開眼,卻見那些人睡得正香,而紅魚正在左顧右盼,像在找什麽東西。
香桃壓低聲音,小聲道:“娘娘,您在找什麽?”
紅魚一把抓住她的手比劃着。
“娘娘要紙筆?”香桃猜道。
見紅魚點頭,香桃連忙搖醒一旁的宮人,“姐姐,娘娘要寫字 ,煩請拿紙筆來。”
那宮人徒然被搖醒,很是不滿,斜倪她一眼,“此乃皇室宗廟,豈能容你相幹什麽便幹什麽?”
紅魚聞言,手撐在地上,打算起身自己去找,那宮人一瞧,深怕她又弄什麽幺蛾子,連忙爬起來,“請娘娘稍等。”
等她回來時,手上卻只拿來一張泛黃的祭紙,“娘娘恕罪,如今宮門已經下鑰,各宮門都關了,筆沒有,紙也只有這個,娘娘湊合着用吧。”
香桃有些生氣,他們這擺明了就是在故意為難娘娘,正要理論,那張祭紙已然被紅魚接了過去。
她将它鋪在地上,拉過香桃的手,在她掌心寫下‘謝恩’兩個字。
香桃點頭,“是,明日三日之期便滿,娘娘要到陛下宮裏謝恩。”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①,即便是受罰,也要當成天大的恩典去磕頭拜謝。
紅魚聽罷,手指摸上那張祭紙。
香桃:“娘娘想寫什麽?如今這裏沒筆,等回去再——娘娘!”
她話未說完,便瞧見紅魚硬生生咬破右手食指。
香桃瞪大眼睛。
貴妃她竟以手作筆,以血作墨!她要做什麽?
紅魚像是全然不知疼痛一般,将字寫完,疊好收在袖中,笑了起來。
她方才才想起來,她根本不能說話,蕭既笙便只能瞧見一個啞巴在他跟前胡亂比劃,自然不能明白她在說什麽,又談何想起從前?
是她糊塗了,太想他記起來,竟連這樣的小事都給忽略掉。
等明日見着他,她把寫好的東西給他,他定然能記起來。
如此想着,竟連膝蓋也不覺得痛,只期盼着時間快快過去,天趕快亮起來。
眼睛盯着燈燭,數着時辰等它一點點變短,在它燃盡那一刻,終于有人過來,“娘娘,請吧。”
紅魚的腿已經沒了知覺,她是戴罪之身,不能坐軟轎,只能手扶着香桃艱難站起來,一點點往乾清宮走去,其間好幾次都險些摔倒。
一路上經過無數宮殿、夾道,宮人們瞧見她,跪下的同時免不了竊竊私語。
若是尋常宮妃,根本忍受不了這樣的屈辱,可紅魚卻像是沒瞧見一般,面不改色,只想着快些到。
終于到了乾清宮,卻被攔在外頭,宋淳一面上有些尴尬,對紅魚道:
“娘娘,陛下說您不必謝恩了,還是回去吧。”
紅魚倚在香桃身上,只是不動。
見她這樣固執,宋淳一終究是心軟,進去禀明蕭既笙:“陛下,貴妃娘娘一直在外頭站着,執意要給您謝恩,您看這……”
蕭既笙頭也不擡,“讓她站。”
那女人最是心機深沉,半點不會讓自己吃虧,如今不過是試探自己态度而已,等知道見不着他,自然會回去。
周芸書一直安靜待在一旁看書,聽見這話,打眼透過窗紙往外頭看,瞧見那個柔弱卻堅韌的身影,不禁垂下眼簾。
她并不知道紅魚又做了什麽惹蕭既笙不高興,但她知道若讓她這樣走了,才對自己不利。
蕭既笙把她叫到這裏來,卻只是處理朝務不吭聲,直到方才聽見外頭那個人來了,臉上才稍稍露出不一樣的神情。
周芸書心頭忽然生出一絲不安。
陛下和貴妃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定然發生了什麽事。
周芸書上前給蕭既笙端了一杯茶,“陛下,這麽冷的天,貴妃若凍壞了可怎麽好,還是讓她進來吧。”
蕭既笙垂眸,這才對宋淳一道:“叫她進來。”
好半晌,紅魚才艱難進殿,周芸書先上前行禮,“見過貴妃。”
紅魚點了下頭,收回視線。
蕭既笙不見她,原來是因為周芸書在裏頭。
她垂下眼,跪了下去,香桃在她身後替她開口,“臣妾特來向陛下謝恩。”
蕭既笙沒什麽反應,只是淡淡嗯了一聲,說:“知道了,回去吧。”
紅魚将那張祭紙拿了出來,香桃連忙道:“啓禀陛下,我們娘娘有東西要呈給陛下。”
蕭既笙手一頓,沒吭聲。
宋淳一将東西呈上去,蕭既笙随手接過打開,瞧見上頭明晃晃用血寫着兩個字:
“青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