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前夕(極其虐)
雖還未舉行封後大典, 仍舊只能被稱為一聲‘周娘子’,但人人皆知,周芸書離後位只剩一步之遙, 換個稱呼也只是時間問題。
獄卒們對這一點顯然十分清楚,齊齊對這位貴人的到來分外重視, 牢裏牢外站了一堆人, 等着有機會伺候這位即将上位的國母, 至于紅魚,一個廢棄之人,在他們眼中就如同外頭臭水溝裏的腌臜之物一般, 同周芸書雲泥之別。
見紅魚對周芸書視若無睹,有個獄卒瞬間覺得有了讨好周芸書的機會, 上前一把抓住紅魚的頭發,強迫她轉過身來:
“見着周娘子, 裝什麽瞎子, 還不趕緊行禮?”
紅魚只覺得頭皮被扯得生疼, 偏她被餓得久了,身上一絲力氣也無,只能像快破布一般随手被獄卒扔到周芸書腳下。
雖然已經快五月裏,但牢裏依舊陰暗潮濕,紅魚臉貼在土地上,只覺得滿身冰涼。
她嘆口氣,張開嘴, 開始大聲咳嗽,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來。
果然, 那按住她的獄卒一驚,連忙收回手, 擡手掩鼻,同時擋在周芸書跟前:
“娘子小心,她怕是得了肺痨。”
周芸書卻沒有半絲慌亂,垂首看着趴在地上的紅魚,道:“她幾天沒吃飯了?”
那獄卒一愣,答道:“兩天半。”
“去上一桌上好的飯菜來。”
“娘子,這——”
周芸書微微側頭,身後的彩鹮立即扔給獄卒一袋銀錢,“去吧,按娘子說的做,剩下的錢是賞給你的。”
那獄卒猶豫片刻,終是領命去了。
彩鹮又轉身沖其餘人道:“你們都出去。”
衆人自然不敢違抗命令,頃刻間做鳥獸散,很快,牢房裏便剩下紅魚、周芸書和彩鹮三人。
紅魚仍在咳着,周芸書慢慢蹲在她面前,輕聲道:“別裝了,這樣咳着,不費力氣麽。”
咳嗽聲瞬間消失,紅魚不成想叫她瞧出端倪,只好将嘴閉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起,倚靠在欄杆上,輕輕喘氣,等着周芸書再次開口。
周芸書已經得償所願,不日将進宮為後,這個時候還有閑情雅致來這腌臜地方瞧自己的窘态,也是閑得慌。
然而似乎與紅魚所想的不同,周芸書此刻臉上并沒有什麽快意,望向她的眼神裏似乎還藏有幾分同情。
同情,一個數次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竟然會對她産生同情。
當真是稀奇。
這其中有幾分真假,紅魚已經懶得去探究,她太餓了,又餓又累,方才的假咳已經花費掉她所剩無多的力氣,只能靜靜倚靠在欄杆上,等着周芸書趕快說完話,然後離去。
周芸書看着她因為缺水而泛起死皮的嘴唇,道:“你別怪我,若他不是這樣喜歡你,我不會對你怎麽樣,你是被他害的。”
紅魚被餓得暈暈乎乎,聽聞這話,腦袋更是昏沉。
她說話還是這樣難懂,那日獵場,她将自己丢在林中時,也說過同樣的話。
‘他’是誰?同時與兩人相關的人只有蕭既笙,難不成是在說他?
紅魚嘴角閉上眼睛,嘴角浮現一抹諷刺的笑意。
她不知是什麽叫周芸書産生了這樣的錯覺,蕭既笙喜歡的只有她周芸書,對她沒有半分情意,如若不然,她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周芸書完全是多慮了。
見她不理會自己,周芸書也不惱,接過彩鹮遞過來的認罪書,在紅魚面前鋪開,輕聲道:“我知道,你并非冒充,确确實實是召宣王的女兒。”
紅魚還是靜靜倚靠在那裏,沒有動靜。
“可我能讓你不是。”
紅魚還是不理會她。
周芸書:“你不在乎自己,也該在乎你的父母,他們忙活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有了如今死後的尊榮,可不要因為你沒了。”
紅魚猝然睜眼。
見狀,周芸書笑起來:“看來,你确實是個孝女。”
紅魚望着她半晌,又默然将眼睛重新閉起。
不會的。
蕭既笙即便再不喜自己,也不會對功臣如何,在做皇帝這件事上,他一向十分稱職。
她父母為平定雲陽立下汗馬功勞,他也以為自己與他們無關,不過是西貝貨,同他們沒有血緣關系,又如何會将怒氣撒到他們身上。
不會,必定不會。
“你是不是在想,陛下不會對功臣如何,所以不信我的話?”
周芸書湊到她耳邊,輕易将她心思看透。
紅魚睜開眼睛,咬緊牙關。
“瞧,你也想到了,陛下是不會對功臣如何,不但不會如何,還倍加尊崇,為他們築廟立碑,讓他們流芳百世,可……”
周芸書語氣放輕,“若他們不是功臣呢?”
紅魚直直地看着她,眼中的紅血絲愈發顯眼。
周芸書擡手,将紅魚臉頰邊淩亂的發絲塞至耳後:
“當年見證你帶着父母的棺材去大營的人,都死絕了,你知道,陛下如今,對我無有不應的,想要變真成假,對我來說,不是什麽難事。”
紅魚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咯咯’作響。
她不相信蕭既笙會那樣昏聩,可她同樣相信他對周芸書的看重。
周芸書若當真叫人污蔑自己父母冒認他人功勞,蕭既笙會如何,他是信,還是不信?
她不敢賭。
紅魚望着眼前那份認罪書,擡手咬破手指,按了上去。
周芸書看了認罪書,将它交給彩鹮,“我說話算話,放心,你父母仍舊會被供奉在太廟,享永世香火。”
言畢,轉身帶着彩鹮走出牢房外,經過紅魚時,她忽然住了腳,輕聲告訴她一個秘密:
“對了,今日便是尹太妃的百日,若她到你夢裏來,別忘了告訴她,下輩子投胎,記得別什麽藥都喝。”
如一記悶雷狠狠錘在紅魚心頭,她猛地扶着欄杆站起身,直直望着周芸書。
對方卻只是淡淡看了紅魚一眼,轉身擡腳。
紅魚狠狠拍着欄杆,像是忽然生出無窮的力氣,沖出牢房門。
是她。
是她!
然而剛出牢房門,便被不知從哪裏鑽出的獄卒攔住,将她猛推回去。
“做什麽,周娘子好心給你飯吃,別不識擡舉!”
說着,将剛買來的飯菜随手擱在牢房門口,鎖上牢門。
紅魚躺在冰涼涼的地上,聽着鎖鏈的響聲,目光空洞。
她早該想到,早該想到。
尹素容身子即便不好,又怎會衰敗得那樣厲害……
她将臉捂住,慢慢蜷縮起身子,聽着老鼠爬動的‘吱吱’聲響,指尖泛白。
忽然,她起身爬向牢房門口,将搶食的老鼠趕走,努力用手往嘴裏塞飯。
方才那個巴結周芸書的獄卒在一旁看着,‘啧啧’兩聲,瞧她這摸樣,任誰會想到不久前,她還是當朝享盡尊榮的貴妃?
“慢點,餓死鬼投胎啊,喏,我這裏還有吃剩下的半塊窩頭,你要不要啊。”
那語氣,活像是在逗一條喪家之犬。
紅魚掀起眼簾,朝他望去,分明沒什麽多餘的動作,卻瞧得他心頭一咯噔。
轉眼再去瞧時,她已經收回視線,低下頭去。
邪門了。
獄卒不自在往旁邊地上啐了一口,低聲咒罵,咬上自己那半塊窩頭,這才轉身走了。
迎面撞上一名錦衣衛,連忙賠笑:“王千戶,您怎麽來了,可是又要提審誰?”
那人擺擺手,只道:“過來瞧瞧罷了,你去吧。”
那獄卒懷裏揣着周芸書賞的銀子,本就打算出去銷魂,也就沒在意,滿口應承着,對眼前男人抱拳行禮,飛快走了。
王玄見他離去,趕忙往裏走去,來到紅魚牢房前,見着裏頭情景,愣了好一會兒,方才低聲喚:
“娘子……你,受苦了。”
–
夜晚,在宮中一間偏殿之中,王玄将一個荷包交給宋淳一。
宋淳一接過荷包,久久沒有吭聲。
“娘子說,這是太妃留下的,叫公公收好,若是怕人瞧見不想要,便丢了吧。”
宋淳一将看着荷包上歪歪扭扭的針線,指尖泛白,未幾,當着王玄的額面,将它緊緊握在手心:“娘子還說什麽?”
王玄嘆了口氣,道:“娘子還說,太妃臨走前,說她後悔入宮,一直不停地喊着爹娘……”
宋淳一只覺得渾身發冷,手中的荷包就要握不住。
半晌才轉過身去,低聲道:“知道了,煩請千戶辦好你的差事,去吧。”
說罷,走出殿外,将荷包放入懷中,瞧着天上的月亮,只覺得自己仿若掉入一個巨大的無底洞中,再爬不上來。
他提燈進了乾清宮,蕭既笙果然還未睡,正站在窗下出神吹風。夜風微涼,他月白色的寝衣被風吹得飒飒作響。
宋淳一走過去:“陛下,安置吧。”
蕭既笙卻望着夜空默不作聲,良久才道:“她怎麽樣?”
宋淳一:“不是很好。”
話音未落,他便見蕭既笙下颚微微收緊,面容在燭火映照下晦暗不明,“沒有提過想見朕?”
“沒有。”
一道閃電掠過,照亮蕭既笙那雙沉默的異瞳。
“知道了。”雖然早有所料,但如今親耳聽聞,仍舊叫他心中泛起一絲苦澀。
宋淳一:“陛下還要縱着周娘子麽?”
“再等一等,淳一。”又是一道閃電劃過,雷聲緊随而至:“再等一等,等魚兒徹底入網……”
蕭既笙望着窗外的瓢潑大雨,喃喃開口。
“奴婢明白。”宋淳一知曉他的不易,走過去将窗戶關上,“只是關娘子那裏……”
他想了想,終究是将今日昭獄之事說了出來。
果然,蕭既笙聞言,一雙眸子瞬間閃過一抹強烈的冷意:“處理掉。”
宋淳一:“是。”
于是隔天早上,便有人發現一個獄卒死在了臭水溝裏,身上到處是淤青,沒有一處好地方,一看便知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都說這人是在銷魂窟裏惹上了不該惹的人,這才有了如今這下場,衙門查不出兇手,便只能草草了案。
家人嫌棄名聲不好,也沒人給他收屍,還是往日的同僚弄了張草席将他屍身一裹,草草埋在了城外亂墳崗。
至于他的屍身會不會被野狗挖出來吃了,已經沒人去關心。
當紅魚聽聞這個消息時,只是淡淡掀開眼睛,随即又閉上,她如今已經不用挨餓,自然要養精蓄銳。
這日她正睡着,忽聽一陣腳步聲響起,她睜開眼,只見王玄正在牢房外,滿眼複雜地望着她。
紅魚起身,緩緩擡頭。
王玄面色悲戚,似乎是下了很大決心,才開口道:
“娘子,陛下的聖旨下來了。”
紅魚靜靜望着他,一動不動。
“周娘子忽然犯了心口疼,十來個禦醫都沒尋找根由,欽天監的監正說……”
王玄別過臉去,“說要讓您在周娘子的封後大典上伏誅,她的病才會好,而且……定要用白绫。”
王玄終于瞧向紅魚,聲音發沉。
“陛下,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