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9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
耿振業“死而複生”的消息傳來, 整個大隊都沸騰了起來,原本不算窄小的耿家小院直接爆滿。耿振業不想讓人瞧見他爹現在這副樣子,吳老太在屋子裏把門關上了, 沒人發現看見她後, 耿老頭那扭曲又難掩驚恐的眼神。
吳老太覺得現在這日子挺好, 有的吃有的喝,晚上還能睡那麽寬敞的炕, 再不必擔心翻個身就會摔下來。她以前受氣習慣了,現在才懂為啥耿老頭為啥那麽愛跟她動手,在外面又為啥那麽能裝。
因為她真的從“照顧”耿老頭的行為中獲得了從沒有過的快樂。
吳老太不怎麽說話, 她知情識趣, 哪怕清歡當初說的是她跟三房養老,吳老太也基本不朝三房湊。
兩邊反倒相處得不錯。
她沒啥賺錢的本事,也就養養雞, 攢夠了雞蛋拿去換點東西,再不就是侍弄家裏的菜園子,總之只養活自己一張嘴再簡單不過了。她種了菜, 會送些給清歡,投桃報李, 清歡那邊做好了飯,也總會給吳老太這邊送一份。
真奇怪,明明老耿家已經是家破人亡, 吳老太卻一點都不悲傷, 她覺得自己這輩子沒這麽輕快過, 她從來不知道, 從天亮到天黑,原來也可以不必一直操勞。
她每天只給耿老頭灌一次飯, 吳老太不想耿老頭死,她希望他再活得久一點,他不能享受了幾十年然後兩腿一蹬幹脆利落地死了。
耿老頭本來在大隊人緣就不咋地,清歡帶領大隊致富後,跟他劃清界限的人就更多了,從他中風到現在,愣是沒人來探望過,哪怕因為耿振業死而複生,擠進院子裏的人也沒幾個往耿老頭這屋來的。
大家都很好奇耿振業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啥骨灰送回來了結果人卻好好的?那送回來的骨灰又是誰的?耿家出了好多事,耿振業打算咋辦?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耿振業會跟清歡繼續在一起過日子,本來就是兩口子嘛,以後一家人和和美美不比孤家寡人來得強?
就連被明确拒絕過的耿振業也這樣認為,他覺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媳婦現在不答應是因為從前被傷透了心,自己一聲招呼不打就帶兩個孩子回來确實不對,但一家人開誠布公好好談,有什麽困難是不能一起克服的呢?
耿振業在大隊的名聲比耿老頭好多了,而且他還是光榮轉業,願意幫忙來勸清歡的人不少,大家都覺得錯過耿振業這樣的,清歡一個帶了孩子的女人,上哪去找比耿振業強的?
也就是現在大多數人都靠清歡吃飯,不然早有人說她不識好歹了。
由于清歡不配合,剛剛回來的耿振業不得不自己照顧雙胞胎還有親爹,他回來之後,本來吳老太每天還給耿老頭送一頓飯呢,現在直接當了甩手掌櫃,給耿振業累得呀!
耿老頭穿的衣服還有床褥八百年沒換,什麽味兒都有,髒得不堪入目,耿振業洗了七八次才稍微洗得幹淨些。他還想帶耿老頭去醫院看看,此外幾個嫂子得知他回來,也都帶着娃上門了,話裏話外是要尋求幫助的意思。
照顧一個不能動的老人本身就是件很艱難的事,何況耿振業還有倆小孩。
他被弄得一個頭兩個大,從他長大到現在,根本沒帶過小孩,衣食住行樣樣操心,而且耿振業還得忙工作的事,天天來回在縣跟大隊穿梭,腿都要跑斷了。
他實在沒招,只能去求吳老太幫忙。
吳老太答應得很爽快,誰知隔天就摔了一跤,也躺床上起不來了。
這下可好,耿振業又得多照顧一個老人。
他徹底焦頭爛額,從早到晚忙不過來,就這雙胞胎身上的衣服也都髒兮兮的,耿振業沒法,只能找大隊裏人幫忙照顧,他自己掏錢。
這種情況下,他根本沒機會找了了培養感情。
打那天雙胞胎被揍了之後,耿振業終于得知了短頭發背帶褲的小女孩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他在縣裏沒認出自己媳婦,在家裏也認不出閨女,很難形容耿振業意識到了了身份時是個怎樣的心情,但跟瘦小黝黑的雙胞胎比,顯然了了更加符合耿振業想象中孩子的模樣。
而從前的小丫,他順理成章的不再記得。
哪有孩子不崇拜父親,不渴望父愛?母親再好,父親也是沒法被替代的。可以說耿振業之所以如此堅信他跟清歡之間的“婚姻”還能繼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在了了身上。
等到耿振業終于能歇口氣,可以把心思用來讨好了了後,他買了很多條漂亮的小裙子還有頭花,以及小孩子都愛吃的糖果跟零食,以為這樣能夠投其所好。
對于“父親”笨拙的讨好,了了就跟沒有看見一樣。她從來不跟耿振業說話,當然她也不怎麽跟別人說話,更何況耿振業應該挽回的不是她,是早就死去的王小丫。
清歡一點不擔心了了會被耿振業的糖衣炮彈腐蝕,別說了了不是尋常小孩,即便她是,即便她哭喊着想要爸爸,想要“完整的家庭”,清歡也不會因此委屈自己跟耿振業破鏡重圓。
耿振業覺得自己買的東西清歡不會要,所以才會想要了了收下,其實他如果真的送過去清歡肯定是會要的,這本來就是他該做的,王白菜母女幾乎沒有從他身上得到過什麽,不要的話難道留給他自己快活嗎?
“小丫,我,我是爸爸……”
耿振業嗫嚅着,乃至于他不敢直視女兒的眼睛。
了了跟沒看見他一樣從他身邊走過,耿振業見她不搭理自己,心裏一急就要去攔,手剛伸出去呢,橫空抽來一根細細的樹枝,耿振業的手背眨眼腫得跟個饅頭一般。
“好歹回來這麽久了,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叫什麽?”
玲珑把玩着手裏柔軟的柳條,玩味地問,“随便哪個大隊喊一聲小丫,你能收獲幾十個女兒。”
耿振業當然知道妻子和女兒都改了名字,可不知是出自什麽心理,他總是叫不出口,執拗地稱呼她們為“白菜”和“小丫”,似乎這樣就能回到從前。
他懷念的不是過去的王白菜跟小丫,他懷念的是她們的溫順聽話不惹事。
了了回頭看了一眼,玲珑跟趕小雞似的揮揮手,示意她趕緊走。
走肯定是要走的,了了寧可在養殖場被老教授們盯着學習,也不願意浪費時間在耿振業身上。
不過走之前,她說道:“我不需要爸爸,以前,現在,以後都不需要。”
“聽見了吧?”玲珑幸災樂禍道,“父親又不是什麽必需品,人家不要你你就不能要點臉別靠過來嗎?”
耿振業捏着拳頭正要說話,玲珑忽然道:“對了,我認識幾個公安,你回來之後還沒見過你幸存的兩個兄弟吧,要不要去見見?”
耿振業是想見的,但他是退伍軍人,不能以權謀私,乍一聽玲珑這麽說,他有點震驚,這位趙知青,竟然這麽好心?
“你這是什麽表情?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這人最熱心最善良最好相處了。”玲珑大言不慚道。
除了個別人外,大衆對玲珑的評價确實如此。
手足之情占據上風,但耿振業還是警惕道:“你有什麽條件?”
玲珑笑:“我跟清歡她們倆感情好,怎麽會對你做什麽呢?但你知道的,現在整個大隊都仰仗着清歡,你既然轉業到了縣裏,不如選個能造福大隊,也能幫到她的職位。”
耿振業的轉業流程已經到了擇職階段,他自己也在猶豫該選哪個。
“選糧管所或者物資局吧。”
玲珑忽地正色道,“大隊現在重心在養殖跟生産上,平時跑業務也需要周轉,如果你選了這兩個其中之一,對我們的工作會方便很多。”
尤其是糧管所,絕對是這個時代最為熱門的單位之一,擠破頭都不一定進得去。
玲珑的建議有理有據,毫無私心,但這不是耿振業努努力就能成的,他知道那是好單位,別人難道不知道?他只是占個轉業軍人的名頭而已,實際上并沒什麽人脈,在本地根基也不深。
無論如何,耿振業還是在玲珑的幫忙下見到了耿老二跟耿老四。
當天晚上,耿振業便氣沖沖地來找清歡“興師問罪”。在耿老二耿老四口中,他們老耿家之所以會變成現在這樣,全是清歡造成的,連他倆失手打死了耿老大也能怪到清歡身上,耿振業氣勢洶洶地來,結果剛跨過門檻,四目一相對,滿肚子的氣就跟被戳破了的氣球一樣呲一聲爆了。
清歡似乎早知道他要來。
比起耿振業流露于外的憤怒,清歡顯得平靜許多。玲珑在邊上幸災樂禍等着瞧熱鬧,如果真有人以為清歡好脾氣就能對她予取予求,那對方可就大錯特錯了。
耿振業自己也不知怎麽個事兒,明明滿腔的話要講,結果瞅着清歡這一瞬,他頓時從理直氣壯的成了氣弱的。
清歡問他:“你是真覺得你有理有據,還是只是借此找個由頭耍威風?”
耿振業語塞。
玲珑摸着門邊出去,順手給大門從裏頭栓上。
耿振業嗫嚅着說:“我就想問問……”
“你那幾個兄弟是什麽德性,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哪怕不清楚,在大隊四處走訪問問也就知道了。”清歡說,“是我抓着他們的手打死了你大哥?”
耿振業無言以對。
玲珑心想就這心理素質,怨不得當這麽多年兵愣是沒弄到随軍資格。
“你好歹也是個軍人,以前你的妻女在家裏過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日子,即便你爹跟你兄弟再能裝,應該也逃不過你的眼睛吧。”
她這話說得有點奇怪,但耿振業并沒有多想,還以為是她已經心灰意冷才會如此自稱。
“好不容易跳出這個火坑,你怎麽還有臉要求破鏡重圓?”
耿振業只能結結巴巴地表示,他會用餘生補償她們,把從前欠她們的都還回來,再也不缺席她們娘倆的人生。
這話把一直沒關心她倆談話的了了都驚動了,她往這邊看了一眼,玲珑說:“連小朋友都覺得你惡心了。”
清歡:“不想離婚,除非你把工作讓給我,否則免談。”
耿振業淡當然舍不得這份工作,誰家有男人把工作讓給女人的?而且要是這樣,那他豈不成了吃軟飯的了?別人知道了得說的多難聽。
清歡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她笑了笑,罕見地說話不怎麽客氣:“你今晚過來,究竟是要給你幾個兄弟讨公道,還是想借此威脅我跟你複合?”
耿振業連忙解釋:“不是威脅——”
玲珑一針見血地插嘴:“其實你心裏也在偷着樂吧?以後再沒有兄弟巴着你吸血了。”
裝什麽呢,真在乎兄弟情,早傾家蕩産賣工作賣房子賣血跑關系找人脈給耿老二耿老四減刑了,哪還能像現在這樣裝得大義凜然。
耿振業有種光天化日在鬧市之中被扒光了的羞窘感。是人就有私心,他也一樣,以前他能忍受幾個兄弟,是因為王白菜替他承受了絕大部分,被欺負被奴役的不是他罷了。
現在真要回來紮根,這兄弟便成了阻礙,即便不能清除,也得将他們摁住了。
耿振業根本不敢順着這些話往深了想,反正只要他不去想,他就還是那個出息的、有良心的、正直的耿振業。
他巴巴道:“真的,我真的是想補償你們,沒有別的意思,我——”
“想補償也不是不行。”清歡忽然改了口。
耿振業聞言,登時面露喜色,誰知清歡接下來說的話,與耿振業所想完全不同。
他以為她是願意接受他回歸這個家,但這是沒可能的。
既然要補償,當然首要從經濟上來講。清歡要耿振業以後每個月三分之二的工資,此外還要求他不許再婚,至于那對雙胞胎,耿振業愛怎麽養就怎麽養。
耿振業:……
他的臉上寫滿了匪夷所思,做夢都沒想到清歡會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
說句不好聽的,這還不如不離婚呢。
“當然,如果你堅持不離婚。”
清歡笑了,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對耿振業表示出一絲一毫的不滿或敵意,看着就一副很好商量的樣子,但真正站在她對立面的人才知道,她遠不像表面這樣沒有脾氣。“又不肯把工作讓出來,那最後魚死網破,也就怪不到我了。”
耿振業發了一後背毛汗,他知道她是認真的,不是在開玩笑。這讓他茫然,他都轉業回來了,怎麽反倒是她不願意好好過日子了呢?
望着耿振業掩不住驚疑不安的臉,清歡拿起茶缸子給他倒了滿滿一茶缸熱水,耿振業這會兒兩手空空,正需要抓住點什麽來穩定心态,他喉結滾動,不知不覺便灌了半茶缸子熱水進肚。
身上有了熱氣兒,腦子似乎清晰了些,他對王白菜本就沒有太深的感情,湊活着過日子而已,并非難以割舍,只是面子上過不去,說出去又不好聽。
清歡溫聲道:“你也不想鬧得很難看吧?這對你以後的事業沒幫助,所以不如好聚好散,你覺得呢?”
耿振業吞吞吐吐半天,最終低聲道:“我……我得回去想想。”
清歡:“當然可以,不過我很忙,可能不會一直等你。”
耿振業氣勢十足的來,垂頭喪氣的走了,他走後,玲珑拎起還剩下的小半茶缸水往窗外一潑:“什麽時候了還裝呢。”
分明就心動了,嘴上卻非要說什麽回去想想,這麽要臉呢。
清歡笑笑,沒當回事。
之後耿振業萎靡了兩天,終究是答應離婚,兩邊不再糾纏。之前清歡對他提出的條件他也全答應了,消息一出,整個前進大隊都覺得不可思議,但這兩人屬于是和平分開,而且耿振業為了表示自己有良心,不僅會帶走卧床不起的癱瘓老父親,還要把房子騰出來留給清歡跟了了。
沒過多久,清歡就知道耿振業選擇轉業到了糧管所當副所長,并沒有選擇留在縣裏的領導班子,用當下的眼光來看,這絕對是人人擠破頭都想進去的好單位,可再過個十幾二十年,等生産力逐漸提高,經濟發展也越來越迅速,糧管所終将被取締。
不過開了離婚證明,戶口一轉,她們之間就什麽關系都沒有了。
讓清歡沒想到的是,她離婚的事情傳出去沒多久,前進大隊就有好幾個女人來找她,表示她們也想離婚,但又害怕離了婚無處可去——娘家肯定是不會要她們住的,就算要了也待不長久,而且她們在養殖場或加工廠都有工作,怕離了婚會被開除,那就連飯都吃不上了。
清歡想了想說:“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最遲今年年底,大隊裏會建小學還有員工宿舍,只要你們在工作上沒有失誤,就沒人能開除你們。”
她的話很有分量,女人們聽了就宛如吃了定心丸,只要确定自己有退路,誰還想一輩子吃苦?
劉芬芳其實也怪心動的,可她年紀這麽大,孩子們肯定不同意她離婚,她自己也怕被人笑話,因此一直憋着。實際上自打耿事成的大隊長被捋了,這人的脾氣就越來越壞,偏偏在家又是啥事兒都不伸手,淨等着人伺候,劉芬芳上了一天班回來還得管他衣食住行,煩得要命。
她以前可憐妹妹劉玉香,覺得劉玉香孤家寡人,還想着再給妹妹說個好的,可不知為啥,自己倒是一大家子,過得卻比不上劉玉香一半快活。
清歡并不知道這些,她最近正在調配肉罐頭的配方。
兩個月後山省省會将會舉辦一場全國性的食品博覽會,這對打開春山食品的知名度是個絕佳的機會,目前春山火腿還是在山省賣得最多,外省雖有流通,但量很少,而且雖說食品博覽會并非國際性,卻也有很多外國人參展。
正如前進大隊在春山公社墊底,春山公社在洪山縣墊底,洪山縣在整個丹山市那也是吊車尾,而放眼全省,丹山市又常年倒數,經濟文化樣樣發展不過別人,自然就不受重視,獲得的資源同樣少得可憐。
如果春山食品能為國家賺外彙呢?到時候不僅知名度有了,還能得到大量扶持,帶動洪山縣甚至是丹山市的經濟,春山食品越受重視,身為廠長的清歡就越有優勢。
這也是她一定要和耿振業離婚的重要原因之一。清歡既不想被人說她借了耿振業的人脈,更不想讓耿振業沾自己的光。
以加工廠現如今的規模,一旦訂單量激增,生産量肯定跟不上,靠清歡這邊慢慢發展還不知得多久,可要是能得到上面的幫助,那就不一樣了,丹山市有一家半死不活的罐頭食品廠,這正是清歡的目标。
她想要罐頭食品廠的生産線。
一排成品在玲珑跟了了面前一字排開。
玲珑這邊的是肉罐頭,了了則是水果罐頭,加工廠條件有限,采購不到馬口鐵,用的是玻璃瓶。不過水果罐頭只是附加,純粹是清歡做給了了吃的。丹山市本地水果不多,真正的重頭戲其實是番茄醬罐頭與豆類罐頭。
做給家裏人吃,和流水線批量生産的配方肯定有所不同,玲珑很喜歡其中一款午餐肉罐頭,她最是愛吃,舌頭極為靈敏,每嘗一種口味都會做出點評,清歡一一記了下來。
了了的話要少得多,她不是很執着于口腹之欲,所以評價基本就是“較甜”,“甜”,“過甜”,“微酸”,清歡也都記了。
參展需要提前向承辦單位申報,和書記說這個由她去申請,名額沒下來之前,清歡沒有向其她人透露。
玲珑說:“申請不通過也沒關系,到時我帶人去門口擺攤賣烤腸。”
清歡笑了:“應該是沒問題的。”
兩人就參展一事讨論了一會,不參與這些的了了選擇回房。耿振業把耿老頭帶走後,吳老太也跟着走了,家裏的房子全部騰了出來,清歡請人裏裏外外重新打掃了一遍,早不用三個人擠一間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