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第一眼看見那小舟,宋梨畫就覺得,這事很不合理。
撇開莫名出現在不許進入的水域和風雨獨行這些最明顯的奇怪之處,她覺得更不對勁的是那人的姿勢。
随意而衣冠淩亂地躺着,一只手伸出船沿,雖十分不雅但說成疏狂不羁倒也未嘗不可。但她就是覺得怎麽看怎麽不舒服。
然而具體不對勁在哪兒……她又着實說不出來。
正琢磨着,一恍神的功夫,那姿态又忽然變得十分順眼自然。他敞開的衣領,松了的衣帶,以及被雨水浸透的每一寸布料上的褶皺,都顯得無比正常,剛剛那別扭詭異的感覺蕩然無存。
……可他明明一動未動啊。宋梨畫只能解釋為自己多疑,接着就是一聲嘶喊貫穿過耳,再看時——
舟上人已整個翻了下去。
“将軍,救是不救?”幾乎在他落水的瞬間,兩名侍衛立時沖到陳韶面前,齊聲問道。
“救,當然救。你們速速把他捉拿上船!”陳韶道。
“是!”二人領命,剛欲出艙躍入水中,只聽身後傳來一個清朗堅定的聲音:“等一等。”
“将軍,這……”二人轉身遲疑,陳韶擡手示意他們暫且別動,以詢問的目光看向玉竹:“那依你,當怎樣?”
玉竹但笑不語,又向窗邊走了幾步,直到視野完全被茫茫江天充盈。那人落水的地方,有大量泡沫浮泛起來,脆弱的小舟分崩離析,逐漸有較輕的殘片漂了上來。
他認真地看了片刻,複又閉上眼。一侍衛不耐煩道:“再不救怕是來不及了啊!”又過了半晌終于聽到面前背對着的少年開口,以一種悠緩又篤定的語氣道:“現在去救。”
兩人立刻竄出船艙,以極快的速度紮進江水。再出來時,已半拖半抱了一個面色泛着青白的男子。二人未做猶豫,盡量平穩地将他擡上船來。
“楚姐姐請你救他。”宋梨畫連忙道。楚墨昔點頭,走到男子身邊蹲下試他的脈搏。兩個侍衛跑至陳韶面前躬身拱手:“屬下無能,只是屬下趕到時他便已然昏厥……”
“不怪你們,下去吧。”陳韶的聲音沉靜若無波井水,近乎壓抑,掩飾着隐隐的怒意,“但玉竹我且問你,一開始緣何不救?此人孤身一人全無威脅,萬一贻誤了救治時機又當如何?我們此番南下是為民除害,若一開始就因多疑見死不救,我良心何安!”
“将軍……”玉竹回身剛待解釋,祁雲歸卻上前拍了拍陳韶的肩,笑道:“将軍先莫惱,我們去裏屋說話。梨畫你也來,休要打擾楚醫官行醫。”
四人走至裏間,祁雲歸合好房門,面向陳韶道:“此人來路不明不可不防,然而見死不救實非君子所為。須知普通人乃至絕頂高手閉氣時長都有個相差不多的限度,萬一他是借落水引誘我們圖謀不軌,潛于水下久不見我們施救,必會忍耐不住自行浮出暴露身份。到時我們在船上他在水中,制敵總是容易得多。即使他真是無辜之人,這時也恰不會致命,以楚醫官之本領有十成把握讓他醒過來。小軍師,我說得可對?”
玉竹淺笑:“大人知我。”
“如此确實安全許多,是我疏忽了。”陳韶點頭沉吟,卻終究放心不下,神色凝重地搖頭,“但是,若他當真只是一介平民溺水而亡,我們終是罪過。”
屋中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滞陰沉,但随着另一個清越語調的揚起,倏然注入了嶄新生意:“這個将軍無需擔心,我敢保證他不會死。”
祁雲歸愕然看她:“梨畫?”
“我見到他第一眼就覺得他的姿态很是奇怪,但是又說不出為什麽。直到他落水我方想明白,那是因為他以一種随意悠閑的姿勢躺着,但實際上全身都在用力。一個人用力時,他的每一處筋骨、每一塊肌肉都是和平時不一樣的。這就是我看着很不對勁的原因。”宋梨畫細細解說着,見幾人各自沉思,猶有疑惑,複又問道,“難道你們不覺得奇怪,那麽大的風浪,他完全依靠在船的一側,是怎樣保持平衡的?”
她繼續徐徐說道:“那是因為他努力把重心全部壓在靠近船中央的那一側,保持這個姿勢非常辛苦,但也是讓自己免于落水的唯一方式。因為我剛剛覺着他的姿勢變得自然順眼,他的船即刻就翻了。”她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把剩下的話說完,“作為一個如此艱辛地處心積慮想要上船,演技又如此高超的人,會任由自己随随便便死去嗎?”
她聽上去分析得極透徹,陳韶聞言卻驟然大變了容色:“如此說來……他還是有所圖謀對不對?他既敢憑空有此無妄之舉動,必然經過種種籌謀算計,意欲行大逆之事,而我們居然這般輕易地讓他上了船?!”
“沒錯。”宋梨畫閉了閉眼,艱難地吐了一口氣,“可惜我還是想明白得太晚了……”
她已不敢想下去,會不會那人已在附近安排了埋伏聯絡了人手?會不會他随身攜着什麽毒煙火藥?她一時只覺船底波瀾起伏的蒼茫碧波現出某種猙獰的味道,比之沉積着泥沙的滾滾濁流的腥澀,更多了三分獨屬于兵戈鮮血的腥鹹。
在一片沉黯的死寂中,陳韶緩緩擡頭,按住腰間的佩劍走向門口,神情肅穆:“人是我放上來的,我還有七十兵甲,皆是死士,萬一有異變也定會和他們血戰到底。諸位放心,我陳韶定會護你們周全。”
他大步走向門前,卻聽到一聲輕微卻清晰的笑。
那麽清朗,那麽悠然,像坎坷丘壑中起死回生峰回路轉撞見的第一縷日光,像冬日荒野裏春風過處枯枝敗柯上生出的第一片嫩芽,宛如琴弦震碎堅冰,清亮激越,雲開月明。
他頓住,回頭看向玉竹:“你笑什麽?”
“将軍切莫驚慌,我等該多謝宋姑娘提點。只是宋姑娘耳目清明,看到的現象無可置疑,解釋卻是錯了。”玉竹說着,微微揚起的嘴角帶着恬淡卻着實歡喜的模樣,清淡的墨色眉眼間仿佛透着藹藹柔光,“無論他演技再怎麽高超,我都敢斷言,在江水裏待了這麽久,他的溺水昏迷都不是裝的。”
三人不語,看着他等着下文。
“那麽我也敢說,任何一個有腦子的敵人,都不會為了隐瞞身份任由自己昏迷被我們救上船!”他聲調驟然高了起來,方才的泠泠七弦倏爾轉入淩厲,“只要他在我們手裏還未蘇醒,我方大可以搜他的身取走一切可能有所威脅的物什及憑證,到時候他醒來手無寸鐵孤身一人,任由我們要麽逼供出幕後主使要麽幹脆殺之——我決不相信名震四海的江南逆黨中有這般愚鈍庸碌的成員,你們信嗎?!”
宋梨畫只覺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整個人在極度的凜冽顫栗中陡然恢複到極端的清醒振奮,只聽他接着說:“是我們起初疑心太重太悲觀了。認定來這要麽是普通百姓要麽是逆黨成員,但既然這兩種可能都排除了,容我鬥膽猜一下,種種跡象都表明——”
他聲音平和,甚至含了幾分初生菖蒲石上芹芽般的稚嫩與孱弱,此時卻猶如擲金石于地:“他很可能是拼死來幫我們的。”
話音未落,便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祁雲歸開了門,但見青瑣立于門外,輕聲道:“大人去看看吧。他——醒了。”
醒了?他側身看向陳韶,後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目光深邃。
四人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