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不整的男人一邊喘息一邊撐着地坐起來,歪着頭雙手用力絞着自己滴水的長發,時不時擡眼看一下面前的幾人,剛剛平順了氣息,忽又仰面爆發出一陣大笑。
祁雲歸緊盯着他,問道:“先生适才危險萬分,現在因何發笑?”
那人掃了一眼祁雲歸,止住笑,然後不慌不忙地開始脫衣服。
衆人一驚,一侍衛更是按捺不住拔出刀來指着他喝道:“大人問你話你聽見沒有!”
那人完全無視近在眉睫的刀刃,寬衣解帶得愈發轉注。陳韶使了個眼色,侍衛怏怏收刀,他方才細細大量起這個怪誕的男人來。
他肯定不是太年輕,須發間有零星的白,但又說不出是三十四十還是五十歲,眼裏醉意朦胧,卻仿佛整張臉都寫着嚣張二字,目中無人過濾掉一切外界的非議,只見他一點都不利索地脫下外衫随手丢在一旁,只穿着薄薄一層單衣,接着就站了起來。
他很高大,比陳韶還高半個頭,卻腳步都是趔趄的,夾帶着一身的酒氣,跌跌撞撞地走向祁雲歸,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
陳韶好不容易穩住護主心切快要氣瘋的侍從,就見那人以一種與其說陶醉更像是無恥的神态摩挲着祁雲歸的衣袖,半晌忽然盯着他嘿嘿一笑:“這料子不錯,我現在冷得緊,不如借給我穿穿吧?”
他嗓音有些沙啞,本該是滄桑的,此時卻因刻意的輕佻顯得十分古怪,帶了些為老不尊的游戲姿态。
“先生乃貴客,衣食自然不必擔心。先生且下去歇息,一會兒自然有人服侍。”祁雲歸溫聲說道,緩緩撥開他的手,複又擡頭看向衆人,聲線驟然轉冷,“來人,帶他下去醒酒,還有什麽需求滿足他便是。但是給我看住了,沒有我和陳将軍下令不得放他出來。”
于是侍衛們一擁而上,十分迫不及待地将他架了下去……
他十分出人意料地沒有反抗,卻在馬上要被拖離衆人視野的時候,驀然擡眸定定地看向一個方向。
宋梨畫怔忡了片刻後只覺周身一凜——他看的竟然是她!
那目光幽寒深邃,濃重的醉意一掃而空,凜冽森然幾近肅殺。
與之對視的一瞬,她呼吸都被攝去,由眉睫直灌胸腔的盡是利刃般的鋒利冰寒。
祁雲歸察覺到她的異樣,問:“怎麽了?”
“他……”宋梨畫皺眉,再看時那人已被帶了下去,之前如墜冰窟的森冷宛如幻覺。她猶豫了一下,終是搖了搖頭,“無事。”
三日後。
楚墨昔獨自坐在桌旁,有一縷溫暖的餘晖穿過暮霭透過雕窗斜映在她手捧的一卷醫書上,靜谧安然得仿佛陳年墨香都從微黃的紙頁間逸出,醞釀出柔和卻醇厚的氣息。
她看得很專注,宛如寸寸光陰都靜止在眉睫之下,直到一聲尖銳急促毫無斯文可言的開門聲驟然響起,方才所有雅致閑适的氛圍幹脆利落地消失殆盡。
她頓了片刻才微微茫然地看向來者:“嗯……先生醒了?”
——如此嚣張,除了那個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還能有誰?
“啊,醒了醒了!”男人揮了揮衣袖又用它擦了把嘴,開始一邊左顧右盼一邊在屋裏游蕩,摸了摸燭臺又搓了搓簾帳,發表了一番“啊這些東西真貴重我一介小民好生羨慕大人慷慨不如全送給我“的長長感嘆之後,終于盯上了她手裏的醫術,十分自然地一把撈了過來。
那原是楚家極珍貴的典籍,此時被他随意且粗魯地翻動着,楚墨昔卻也不惱,只靜靜盯着他,直到他翻得厭倦作勢要丢開,方才漠然開口:“不知先生到此所為何事?”
男人不語,手裏的動作卻忽然頓住,目光緊緊膠着在一段話上,眼底的倦怠被漸漸生出的神采替代,最後竟變得興奮異常。
楚墨昔疑惑看去,男人當下把醫書扔回桌上,用粗糙卻修長的食指指向攤開的一頁:“這裏,寫錯了。”
寫錯了?
她細細讀去,面容浮出隐約的震驚,再擡頭時,眼中已染上三分訝然三分懷疑三分迫切一分敬畏。
——楚家醫書名為典籍,實是家中先輩親書的記錄條目,可多可少,可對前輩改動删節甚至亦可自成一家。如此,家裏長輩觀點或有分歧,相互辯駁或自行成書立着也不在少數。那些有争議的問題,大多艱深而未有定論,尋常醫者難以涉及,而她手中這一本,那一段的論述在她看來,觀念确實有些陳舊了。
這是這些都是楚家內部的争論,遠未公諸于世,外人又從何得知?
她緩緩站起,嚴肅而謙恭地問道:“恕我直白,敢問先生名諱?”
若他真能一眼看出她潛心研究多日方能會意的問題,那他水平必遠超于她。而據楚墨昔所知,精通藥理,行為疏放,舉止散漫的中年男子,似乎真有這麽一個很出名的人……
男人沒理她,她便深吸了口氣又問了一遍:“敢問先生名諱?”
男人好像才聽見,似乎很努力地想了想,慢吞吞道:“我好像姓風……”
風……他姓風!
楚墨昔神色未變,聲音卻滲入一脈驚喜,她殷切地再度問道:“如此……先生可是名滿天下的風離風前輩?“
她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悅。
風離……那是一個雖已被歷史的風煙侵蝕,念起來猶可以驚豔衆生的名字。
三十年前,風家出了個潇灑少年,嚣張放浪,最喜登高長嘯,縱酒狂歌。然而他十歲通讀百家醫書,十五即深思鑽研制得奇藥,弱冠之齡便已雲游四海,浪跡市井間治病行醫不取分文,時人為之醫仙。
二十五歲的時候,他獻上一方秘藥治好了一名皇子的痼疾,龍顏大悅,向他加官俸祿授百金,他長揖以謝,依舊布衣江湖,兩袖清風,扶危濟貧,自此揚名千裏。
一直到二十年前城池陷落,逢國被迫遷都,風家隕于戰火,風離亦不知所蹤,皆雲其早已殒身于亂軍之中,舉世皆嘆惋。
這樣一個人,如果這樣一個人如果還活着,如果這樣一個人值此涉險之時好端端站在他們面前——
那當是多大的驚喜?
那人眯眼,約略點了點頭:“我叫風離,但前輩是什麽東西……”不給楚墨昔再度發問的機會,一甩袖向門口走去,“你這裏真無趣,我要去用晚膳了……”
——這幾天他睡了吃吃了睡,對落水上船的事絕口不提,日子過得那叫一個逍遙……
“前輩等一下!”楚墨昔在他身後揚聲喚道,聲音卻在門板開合的響動和一聲驚呼中戛然而止。
接着又是開門的聲響,随之出現的是站在門邊半是局促半是驚愕的宋梨畫,試探着叫她:“——楚姐姐?”
時間倒回一炷香之前,她剛和陳韶看了看地圖,聽他們商議了一下泊船和置辦幹糧的地點及與軍隊會面的時間,尚未決定已到了用晚膳的時辰,她剛想去叫楚墨昔,卻還來不及敲門就和從屋裏出來的那個男人撞了個正着……
她驚叫一聲,想要側身避開,那人卻完全沒有從她身上移開的意思,甚至順手一推關了門。
“先生……?”她輕聲開口,那人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俯身在她耳側很低很沙啞然而很嚴肅地說了一句話——
“不要去向黎村。”
宋梨畫立時怔住,難以言喻的緊張和顫栗再次回來,如那天被他注視時的感受如出一轍。正驚駭着,捂着她嘴的力道忽然消失,她剛欲細問,卻見那人不着痕跡地從身邊閃過,腳步零碎衣袂飄飛地施施然走遠了。
向黎村?那是什麽地方?她分明未曾聽說過啊。
思緒游離地推開門,卻見楚墨昔正望着她,眼中還燃燒着尚未冷卻的喜悅和企盼。她眨了眨眼,覺得褪去了漠然的楚墨昔很特別,便喚了一聲:“楚姐姐……你怎麽了?”
“梨畫?”楚墨昔微微一笑,“我們邊吃邊說。”
“風先生早年即有濟世之心卻不求聞達,後罹烽火,屢經離喪,坎坷流離,未可言說。今先生現身于此,必不忍聽聞江南哀音。若得先生指教一二,則是天佑蘇杭百姓。晚輩以茶代酒,以敬先生。”聽楚墨昔講了緣由,祁雲歸當下斟了茶向風離舉盞,從容敬上。
一介醫者,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又豈獻得上什麽救國救民的良策?況且他上船勢必懷有目的,又怎能盡信楚墨昔喜難自抑之下的一面之詞?他故意說這話,只是試探。
果然風離只是将茶水一飲而盡,除了低聲抱怨“沒有酒沒意思”以外,絲毫沒理會祁雲歸。
祁雲歸并不以為意,一頓飯草草吃過,未有風波。
白日淪西河,素月出東嶺。遙遙萬裏晖,蕩蕩空中景。
今宵水靜波明,風離早早就寝,一夜安眠。
今宵風吹霧散,宋梨畫和楚墨昔秉燭閑談,不知疲憊。
今宵月明星稀,祁雲歸臨江飲茶,乘月吟歌,歌曰,舟楫溯寒波,浮生意幾多。抱持纖月影,舉盞赴山阿。
今宵魚沉雁泣,陳韶和玉竹一致決議兩日內靠岸泊船,購置糧物休整人員,而歇息的地點,正在一處民風淳樸的村鎮,名曰,向黎村。
今宵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