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寬敞,通體封閉,漸漸有蕭疏的雨滴打上軒窗,發出玉石敲擊一般的聲響。銅獸香爐飄出袅袅的輕煙,有沉水香的味道慢慢溢散開來。
青瑤一臉遮不去的興奮,提起水壺笑道:“我去給你們沏茶。”
祁雲歸卻忽而嘆道:“此一去,不知幾時複能還鄉。”
“說起來,我為軍多年,亦只回過家一次。”陳韶眉間飛快略過一絲悵然,然而他立刻轉為豪爽地笑道:“如此好的天氣,又逢知己,飲茶無趣,祁大人,我們還是把剛才的酒喝完吧。”言罷頂着衆人詫異的目光,十分自然地不知從哪裏掏出半壺酒來,自顧自地斟了兩杯。
宋梨畫默默聽着雨水有節奏地濺上窗子。如此好的天氣……将軍你怎麽說得出口……
祁雲歸并未言語,更加自然地接過一杯,淺品一口,方道:“我自願奉陪,只是在這船上,将軍還是節制些為好,莫要誤事。”
“大人多慮,我向來行軍之前以酒肉犒勞将士,戰事中卻是禁酒的。就好比如今,今日不飲,到蘇州前怕是都沒有了。”
“唔,這樣,将軍想得果然周到。”祁雲歸若有所思地點頭,爽快的喝了一大口。
與此同時宋梨畫聽見坐在自己右邊的那人殷切問:“既是如此,将軍可否也分我一杯?”
陳韶眼珠都沒轉一下,拒絕得十分幹脆:“不可。”
玉竹不以為意地繼續問:“這是為何?”
陳韶斜睨着他随口道:“你年紀小。”
玉竹應道:“素聞将軍少年英名,十五歲從軍,陣前必先飲烈酒,擲盞于地再複揮戈,拼殺于陣如入無人之境,十一年未嘗一敗。我雖生于微末才智疏陋,亦不至于這般年紀連杯酒也飲不得。”
宋梨畫卻在旁邊聽得無語怔忡。貴妃家親弟弟說生于微末你好意思麽……為了喝點酒不至于吧?
陳韶瞪他:“飲酒傷身你懂不懂,上次是誰在我慶功宴上灌了兩大杯兌過水的米酒,結果回去染風寒病了大半個月?”
玉竹緩緩搖頭,“飲酒驅寒,若非那兩杯,怕是要一整月才能好。”
至此,除卻楚墨昔依舊眉眼清寂,一桌子人包括來侍茶的青瑤都抑制不住笑意。眼見陳韶一臉“我才沒有這種謀士”的惆悵表情,青瑤俯身拿起一只杯子,斟上茶水擺在玉竹面前,盈盈笑道:“陳将軍說得有理,小軍師還是莫再執拗了。這是上好的杭白菊,你嘗嘗看。”
清亮的茶水上浮着纖細卻潤澤的花瓣,溢出淡淡的清香,與香料的味道交織含混,衍生出奇妙的氣息。
他卻看也不看,只淺笑道:“我并不擅品茶。還是先斟給宋姑娘和楚醫官吧。”待青瑤給二人斟完,複又有些突兀地開口:“還有煩你把窗戶打開。”
青瑤略微困惑,卻還是依然走去推開緊閉的木窗,霎時包含了水汽的風灌了進來,衣上桌上立刻沾了點點水漬,仿佛空氣都涼了幾分。
祁雲歸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漸見繁密的雨絲——這種天氣他開什麽窗戶?但他并未質疑,只擡眸看向陳韶,問道:“水路雖易行,亦容易為逆賊探知。我們此番奉旨南下,自然已肅清了數裏內所有的船只,因而若有形跡可疑之船,可以即刻發現……但是船行水上,發現敵情易,防守卻難。萬一逢不測,不知将軍可有應對之策?”
陳韶會意而笑:“哦,此事我早已慮及,無需擔心。制定行軍路線時,我已标記了每個防守薄弱的道口,并保證在這些地方軍隊離我們最近幾乎彙合。船上七十兵甲亦精挑細選以一當十,足以抵擋敵人多時。我與副将已約下了聯絡信號,在每個道口都可即刻來援,确保萬無一失。”
祁雲歸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将軍果然思慮精密周全,只是那些可能遇襲的道口……将軍可否與我一看?”
“當然可以。“陳韶點頭,又道,”玉竹,把标記的地圖呈與祁大人。“
他叫着少年的名字,卻并未有所應答,轉眸看去,只見後者正皺眉以一種嚴肅而緊張的神情望向窗外,複又沉聲道:“玉竹,你把地圖拿出來——玉竹?”
“将軍!”玉竹倏然起身打斷他,擡手指向窗外,“将軍看那是什麽?”
陳韶側身湊上去看,面色未變而目光閃動,衆人起身望去,亦隐有驚異探究之色。
雨勢愈大,江水翻湧,雖稱不上驚濤駭浪,卻已很不平靜。然而前方水天相接的地方卻隐隐出現了一葉小舟,随着流波浮沉飄蕩。
因大船是逆水航行,那輕舟靠近得極快。現實視線末端的一小黑點,然後那晃動劇烈幾乎翻覆的船身映入眼簾,有經過短暫的片刻,所有人都看清,上面有一個人。
那人是躺着的,衣衫不整,發絲散亂,全身濕透,雙目緊閉。他躺在靠邊一側,一只手臂還伸了出來,如此全部的重心都放在了一邊。
陳韶只覺得心中很難平靜——他分明和玉竹仔細地查過,此片水域防守極為嚴密可靠,何以會放不明船只進來?!
風雨之中獨乘孤舟,又什麽東西都不帶,必不是普通漁民……那麽是誰?是否應捉拿他?
眼見輕舟已近至眼前,忽然狂風頓起,波濤洶湧激蕩。
舟上人驀然睜大雙眼想要坐起,然而他只來得及掙紮着毫無形象地揮舞了兩下手臂,大吼了一聲“救我”就連人帶船一起翻進了浩浩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