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永樂三十九年秋。
蘇州長史府
九曲長廊下,一青綠色衣裙的女子步伐沉穩的往後院而去,她瞧着約莫二十的年紀,身段纖細,容貌姣好,沿路的小丫鬟見了她都規規矩矩的喚一聲,“青袅姐姐。”
青袅是銀霜院的大丫鬟,銀霜院住着的是府中長房嫡六姑娘姜滢。
青袅回銀霜院時,姜滢正在院裏修剪挂花。
姜滢九歲前往鶴山養病,十四歲才歸,而回府不久,便得了個蘇州第一美人的稱號。
十六歲的姑娘姿容極其出挑,一襲鵝黃色窄腰裙襯的纖腰不堪一握,巴掌大的小臉上五官每一處都如鬼斧神工,刻畫的極近完美,動作間露出的一截手腕晶滢如玉,真真是盛顏仙姿,窈窕無雙,蘇州第一美人名副其實。
青袅不由晃神,不怪自姑娘回府後媒人踏破了幾個門檻,她貼身伺候姑娘近三年,每每見了都仍覺驚豔,青袅伫立片刻後才緩步上前,輕喚一聲:
“姑娘。”
姜滢未曾回頭便知是她,輕輕嗯了聲。
青袅繼續道:“中秋降至,夫人要了姑娘的尺寸為姑娘置辦衣裳,首飾頭面但憑姑娘的意思,若姑娘不願出門,便召幾家掌櫃帶至府中供姑娘挑選。”
青袅雖是問姜滢的意思,但心中早有答案,姑娘前兩年從未過過中秋,更不願為此出門選衣裳首飾,今年應也不會例外,果然,她聽姜滢道:“由你做主。”
這便是連挑選都不願親為了。
青袅眼中不由劃過一絲心疼。
姜家共兩房,家主姜洛白乃蘇州長史,有兩任夫人,元妻齊箬萱乃南城齊家嫡長女,與姜洛白情投意合,夫妻恩愛;繼室周清苒出身書香世家,與姜家有些來往,周家家道中落後餘她一介孤女,老太太便做主将其納為貴妾,後來姜夫人齊氏意外離世,她便被擡為繼室,膝下有一對雙胞胎,哥哥姜澈行七,妹妹姜笙行八。
另長房還有一妾室羅姨娘,羅姨娘是姜老太太遠方侄女,因當年齊氏生長子傷了身子多年無孕,老太太着急便以死相逼将其納入府中,只比周氏早兩月進門,膝下一女,三姑娘姜蔓。
二爺姜洛寒并無功名在身,只靠着兄長在城中混了個閑差,娶一妻納兩妾,妻子孟氏膝下有嫡長子姜豐,行二,嫡女姜彤,行五。
妾室錢姨娘有一子,姜铮,行四,柳姨娘一女姜葶,年紀最小。
而六姑娘姜滢,則是長房元妻嫡女。
她的胞兄大公子姜慕年,十年前與母親齊氏意外死在了齊家。
先夫人與大公子于十年前中秋前半月死于非命,中秋團圓日不過是往姑娘心口上劃刀子,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總要向前看。
青袅想着這幾年姑娘極少踏出銀霜院,便又道:“三姑娘,七公子,八姑娘在清月堂等候姑娘,奴婢去回禀一聲?”
若是往年她不必問這一句便自去回了,可姑娘與府中主子的關系始終不遠不近,她倒不是為了大局着想,只是希望姑娘能放下過去,開心些罷了。
姜滢清楚青袅的好意,未生不虞,只捂嘴輕咳幾聲,道:“我雖在鶴山養病多年,但這身子仍舊虛弱,今日便不與諸位姐妹弟弟同去,你代我致聲歉意。”
青袅知她心意已決,不敢再勸:“姑娘身子要緊,奴婢這便去回了。”
待青袅走後,姜滢伫立良久才緩步進了屋。
後日便是母親兄長的忌日,十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長到她都快忘記母親的音容相貌,短到她心中恨意仍舊滔天。
她猶記得那一日,母親兄長臨行前在她病榻前哄她:
“歲歲染了風寒不便舟車勞頓,母親與兄長定在中秋前歸來,陪歲歲過中秋。”
“歲歲聽話不哭,乖乖吃藥,哥哥回來給你帶南城李家的桃酥。”
母親與兄長的溫柔話語猶在耳邊,姜滢立在窗前望着那一株桂花,眼眶逐漸濕潤。
那年的中秋她沒等回桃酥,只等來了噩耗。
永樂二十九年,八月初一,外祖父的壽宴上,齊家通敵,滿門抄斬的聖旨下達,母親兄長本不在其中,卻偏偏死在了那裏頭,兄長更是面目全非,死無全屍。
母兄送回府那天,是中秋前三日,那年她六歲,趁奶娘不備跑到前院見到了母親兄長的屍體,當即便昏迷過去,加重了病情,父親翻了兩座山求到鶴山神醫跟前,帶回了救命的藥。
窗外清風拂過,萦繞在鼻尖的桂花香終是讓姜滢眼眶的淚落了下來。
那株桂花是兄長去南城前一日為了哄她種下的,說好回來一起栽培,待花開時摘來為她簪發,或是放置寝房得滿室香,可向來言出必行的兄長第一次食言了,原本尋常事,如今已成了妄念。
姜滢低頭輕輕拭去臉頰的淚水,眼底劃過濃濃的恨意。
外祖父不可能通敵!
齊家将門世代鎮守邊關,滿門忠烈,絕無可能叛國 。
聖旨為南城齊家滿門抄斬,母親為姜氏婦,兄長為姜家子,更不該死在那場混亂中,可偏偏都死了!
那日的齊家壽宴上血流成河,賓客在官兵的驅趕下離席,外祖父欲将母親兄長送出卻被那帶頭的官阻攔,但凡求情當即斃命,為保母親兄長,舅舅表兄據理力争,皆先後慘死在那人刀下!
她那時年紀小,又病重,祖母父親便都瞞着她,這一切都是在母親兄長的墳前,閣主說與她聽的,她知曉母兄慘死的內情後,為報仇借往鶴山養病為由,入了江湖門派逢幽閣,十四歲學成歸來,閣主送她的第一份禮便是那人的名字,薛耀!
也是她接的第一個逢幽令,殺的第一個人。
但她清楚齊家冤案背後絕不只是一個小小的薛耀,她用了兩年的時間,終于查到了蛛絲馬跡,薛耀背後的是京中貴人,她想要繼續往下查便只能進京,可她只是蘇州長史之女,輕易進不得京。
而就在前幾日京中傳來消息,次年三月宮中大選,陛下多年不選秀,如今大選是為皇子皇孫舉辦,畢竟,陛下的皇子皇孫實在太多,也因如此,她需好生篩選,尋找最合适的人。
她沒有妄想憑自己一己之力為齊家翻案,為母兄讨回公道,那背後之人權勢滔天,若她無人撐腰,報仇二字不過是空口白話。
所以她不必由着自身喜好,只重權勢,當然她明白或許不會盡如她意,畢竟天下美人不知何幾,她不一定能得一人真心,答應為齊家翻案,所以她做了兩手準備,若是此道不通,她只需在大選上被留下即可,只要入了皇家便有機會接近權貴,尋到仇家後她便自去了斷,就算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反正自母親兄長慘死後,她便做不到為自己而活,她這一生也注定不會平坦。
所以,既然前路坎坷,何必再添牽挂。
清月堂
一位着桃紅衣裙模樣豔麗的姑娘,時不時往堂外張望,不耐的神情裏夾雜着幾絲期待,堂中淺藍衣裳的小公子瞧着比她要小些,卻坐姿端正,頗顯沉穩,便是往外頭瞧也是規規矩矩,連身體都未傾斜半分。
而一旁與他年紀相仿,容貌相似的姑娘亦是挺直身板,一張小臉緊繃着,隐有幾分傲氣,但到底是年紀小沉不住氣,眉眼裏盛着些不明的緊張。
小半個時辰過去,容貌豔麗的姑娘終是耐心耗盡,将手中茶盞重重一放:
“這都回來第三年了,府中處處緊着她,她還有什麽不滿,每每叫我們如此等,慣愛拿喬!”
她話才落,小公子便皺了眉:“三姐姐,萬不可胡說。”
被稱為三姐姐的便是長房三姑娘姜蔓,小公子則是長房七公子,另一邊淡色衣裳的姑娘,乃他的雙胞胎妹妹,八姑娘姜笙。
姜蔓雖為庶女,但周氏也是妾室扶正,羅姨娘為此記恨至今,與周氏鬥了好些年,她心頭自然也不是那麽痛快,加上姜蔓性子本就潑辣些,又在排行上占了點優勢,只要沒有長輩在,她向來是嘴上不饒人:
“就七弟會做好人,我早便說人不會來,你們偏生要做這樣子,也不知給誰看呢!”
姜笙一直看不慣姜蔓做派,向來不願與她多費口舌,但她見不得兄長受擠兌,當即眉眼一冷,道:“三姐姐這話怎不去銀霜院說。”
姜笙不喜姜蔓張揚,姜蔓也同樣看姜笙不順眼,遂白眼一翻,哧道:“裝模作樣!”
“裝的一副書香氣便自诩身份,還不是姨娘生…”
“三姐姐!”
姜澈砰地站起身打斷姜蔓。
姜蔓自知說過了頭,便徑自哼了聲坐回椅子上再不吭聲。
誰叫姜笙慣會裝樣子,每每宴會都如衆星捧月,不就是會做幾首詩會寫幾個字嗎,有什麽了不起!
姜蔓心裏始終不認姜笙嫡女的身份。
明明同是庶出,偏人家一朝翻身成了嫡出,擱誰心裏能好受。
姜笙被氣的臉色發白,但到底礙于身份沒發作出來,只緊緊捏着帕子繃着唇。
伺候的丫鬟紛紛低頭裝鹌鹑,這種争吵在府中時常發生,他們早已司空見慣,每每這時只當自己聾了。
堂內安靜了約半炷香,青袅便過來了。
其實她早早便到了,只是聽得裏頭的争吵便在外頭等了等,估摸着消停了,不會叫她聽見不該聽的了才進清月堂回禀。
對着青袅,姜蔓收了收脾氣,至少沒有嗆聲,只待青袅離開後,她才重重一哼出了門:“平白耽擱時辰,二房那幾個怕是早出了門,好東西都得叫他們挑完了!”
姜笙心中還有氣,欲轉身回素雲院,卻被姜澈攔住:“好妹妹,你就別同三姐姐置氣了,你若不去,等會兒遇見二房的,三姐姐脾氣一上來鬧出了事我可勸不住。”
姜笙沒好氣道:“她鬧事與我何幹!”
然她話雖這麽說,到底還是随着姜澈出了府。
她才不是擔心姜蔓,只是這兩年每每這時候都要同二房鬧上一場,三姐姐那狗脾氣免不得要牽連哥哥!
去年跪了一祠堂,還是六姐姐出來求的情!
作者有話說:
開新文啦,全新的故事不知道大家會不會喜歡,忐忑~
老規矩,前三章發紅包哈,愛你們,比心心。
我是改文案狂魔,總覺得不如意,不過文案怎麽改大綱都不會再變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