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受什麽人指使?你想幹什麽?”祁雲歸示意手下松開他,複又道,“你若還想活命,就帶我去見那逆賊。”
阿明對于自己剛開溜幾步便被不知從何冒出來的祁雲歸生擒感到非常羞恥,索性閉眼搖頭:“你殺了我便是。”
祁雲歸目光淡淡掠過他緊握的短刀,問:“你手裏拿的是什麽?”
言語間已有手下奪了那刀呈至眼前,他細細端詳了一遍忽然若有所悟地擡眼,有簇簇火焰自天際落入眼底宛如流星,遂當下揚鞭高聲道:“随我去張羨後營!”
他一路集結着陳韶的散兵,直至東方天際泛起蛋殼般的淡青色,肅殺的戰争之景終于無所遮掩地鋪陳于眼前。馬蹄一路踏過委地的旌旗,他面向一片落敗之象裏各自惶然的守兵,高聲問:“張羨何在?!”
守兵面面相觑,正自無言,忽而有一隊人馬自夜幕間奔來,為首之人陰郁道,“哪來的鼠輩,膽敢直呼張将軍名諱?”待看得略略真切了些,又轉而深深一笑:“我等已在此等候祁大人多時。”
方才那擒得阿明的手下聞言按捺不住地揮戈而上:“願為大人斬此狂徒!”
他沖得極快,那挑釁之人未及躲閃,唯有□□之馬長嘶一聲奮蹄欲避,那蓄力一刺卻直中馬頸,于是他便極狼狽地跌坐于地,惱羞成怒地一揮手:“給我殺了他!”
祁雲歸眼見手下人為衆人所圍困漸難支撐,再無遲疑地策馬而迎:“随我上!”
那人重新上馬高聲而笑:“活捉祁雲歸!”
雙方人數相匹,真正交手亦是十成十的困難。他雖習騎射,說到底卻不過是彼時京都年少,肆意潇灑,讀書之餘的調劑爾爾,吟得幾句“白馬金羁俠少年”的閑詩,如今這等場面卻是平生未見,遂抱了不過一死的悲壯決心:“男兒戰死尋常事,何談活捉相辱?!”
那人勒馬退回悠悠觀望,聞言複朗聲應他:“大人肯赴死,我等卻甘願留大人一條命,究其緣由,大人還是去感謝大人那知曉事理的兄長吧。”
祁雲歸心下震蕩,冷聲問:“你說什麽?”
“大人那好兄長可是幫我們主上做了不少事,丞相長史,一等一的清職,豈是我輩軍旅之人可仰望。”他恰到好處地收了感嘆,毫無意外地見祁雲歸驚怒下回身:“你有話說清楚!”
他正自心焦,無暇他顧,忽地被身側一人抱持着躲過襲來的鋒刃:“大人小心!”
祁雲歸狠狠搖頭整頓了思緒重歸眼前,努力不為之幹擾。他仰頭看向西南搖曳的火光,深吸一口氣——時至如今,全殲對方已無可能,惟願多拖幾日,以期有人回救。
“将軍,将軍——”玉竹穿過層層軍士找到陳韶,看都未看一眼對面一臉驚詫的張羨,向着陳韶俯身行禮:“幸不辱命。”
張羨皺眉,伸手指他:“你不是已經……”
玉竹猶不看他,亦不顧陳韶的困惑徑自道:“将軍無須再演了,我已将張副将軍中的暗線盡數安置妥當,他們已助祁大人将餘孽肅清,如今只剩這一位孤寡狂徒,将軍還是速戰速決為好。”
張羨但覺周圍人聞言漸作騷動,當下震怒道:“給我殺了這滿口胡言的小人!”
陳韶此時已徹底醒悟過來,邊指揮手下衆軍迎敵邊從容道:“張羨,事已至此,我便賜你自裁,總得一個體面,勝過狼籍東市。”
張羨只覺莫名其妙,憤怒之餘心下到底有了寸許不安,于是玉竹終于直視着他揚聲道:“張副将若不信,不妨去找找你器重的那個阿明,或者——紀嫣若?”眼見其瞬間變了臉色,他便回身向暗影裏,以只有陳韶聽得見的音量凝重道,“祁大人現在住張羨北方後營。”
陳韶聞罷心下一緊,面容卻愈見輕松,接着他方才的話繼續問了下去:“若你還是不信,那你信不信你那最親近的兄弟張源?他被我軍活捉于南營,據我方兵士來報,若你一刻之內不去救,便立斬之。”他想了想,又調笑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人之情也,将軍獨無情哉?”
“張源……”張羨下意識地回馬顧視,但見一片黑壓壓的亂兵,何來張源的蹤影?他當下慌了神,而這一瞬的慌亂正給了陳韶先機,多人一擁而上,待其倉皇相迎,早被逼退數步,他本人亦受了傷,咬牙罵道:“無恥!”
“無恥的是你。”陳韶心底焦急,不想再為他牽制,又道 ,“一刻之時已過半,我憐你重情故放你救他,你竟不去?”
張羨驚懼猶疑片刻,終于悲憤交集地高呼一聲,策馬奔南方而去。
天光欲曙,曉色微明。陳韶見其遠去,便欲北馳,玉竹又道:“張羨很快就會發現,到時候他若回攻,兩面夾擊空難應付,将軍宜派一支精兵去追他,帶着剩下的人去找祁大人,如此萬無一失。”
陳韶斟酌了片刻即點頭,撥出些人馬任他調遣,借着握緊□□,向北方疾馳而去。
她握筆疾書了幾行複又擡筆沉吟,如此反複幾輪直至身後一個聲音冷不丁響起:“你在寫奏章?”
她吓了一跳,看見來人後方才松了口氣,重新将注意力凝聚至筆端,邊寫邊應道:“楚姐姐我現在沒時間和你解釋……你還是早些休息吧,戰事一起怕是有很多傷兵要醫,再不似往日清閑了。”
楚墨昔并未離開,轉而湊近靜靜看了片刻,注意到漸燒漸短的蠟燭暈開明滅不定的微光,方才向門口走去:“我去給你換點燭火。”
宋梨畫徑自振筆而書,以全部的精誠構思着赤誠且大氣的字句,同時努力模仿着男子遒勁的筆法。忽而眼前的晦暗被充盈的明光取代,她感激地對着捧來燭火的楚墨昔笑了笑,再繼續埋首于筆墨間。
楚墨昔自知久留無益,遂轉身出戶,替她輕輕合上了門。
“臣祁雲歸稽首言……”
“……臣聞蟻賊亂宇,是依行伍;胡塵掠地,有賴王師。今者魚游沸鼎,鳥宿危巢,蒼雲圍城,妖氛霧起,所欠者惟兵耳……”
“征南将軍陳韶故副将張羨據兵反,遂使孤軍摧折,王旗殄悴,而南北阻絕,江山萬裏,伏惟陛下速撥軍衆,豈可遷延贻誤,而任群小紛綸,青蠅污壁,以令将軍死綏,神州陸沉?……”
她終于寫過了最困難的部分,大致掃了一遍急急準備收尾,許是終霄未眠實在難耐,她用力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又寫了兩行卻只覺眼前模糊得厲害,一個不慎握筆的手一偏,在案桌上留了一道濃濃的墨漬。
她在後知後覺的驚駭裏徹底回神——若剛才一筆抹在奏章上,豈不是前功盡棄?
定了定神,她以最快的速度結了尾,将“臣雲歸稽首以聞”落下最後一筆後匆匆出門,命人飛騎送往京中。
夏夜的溫軟南風此時沁着不合時宜的涼,刀鋒般的月牙橫切開天幕,滲出珠玉般的清光。宋梨畫仰頭看着,只覺五髒六腑都被一片清涼洗滌得無比舒暢,方才的倦怠悉數散去。
她就這麽平心靜氣地往回走,直到暈黃的燭光暖了視線,她卻陡然有了一種極荒謬的猜疑。她快步上前熄掉燭火,連同整個燭盤收了下去,在漫漫黑暗裏怔忡了些時,方才那個隐隐的念頭才漸漸浮出水面。
楚墨昔給的蠟燭,裏面有什麽?
原本氣焰嚣張的武人見久戰不克漸而惱羞成怒,邊勒馬徘徊邊大聲斥責:“你們動作能不能快點兒?一個祁雲歸就能周旋這麽久,要怎麽去回援張将軍?!”
他本欲速殲祁雲歸諸人再往援張羨,如此戰事膠着張羨那裏……他不敢細想,眼見天光欲明,他越發心急如焚,偏偏耳畔響起雷鳴般的震天巨響,他絕望間看去,但覺浩浩天幕都被撕裂為齑粉。
于是他再無所顧忌地揮手高呼:“殺了他!”
陳韶遙望見晨星寥落下短兵相接的衆兵士,終于安心地一喜,高喊一聲便策馬沖來,面上表情卻驟然轉作驚愕。
祁雲歸亦看見了他欣然轉身,故而忽視了周圍因那一聲令下而暴烈嗜血了數倍的敵兵——
只一瞬的疏忽便足以讓身後一人舉槍直襲上去,陳韶見之大駭,道:“大人小心!”
然而這未能來得及,他只能飛騎趕上将那人斬落,卻阻止不了他已然刺出的槍頭——
祁雲歸但覺脊背一涼複一熱,在灼燙的劇痛蔓延之間,只見敵軍與陳韶人馬短暫交鋒之後倉皇而去,遂于陳韶焦灼的目光裏一手撐了戰馬咬牙道:“将軍先莫管我,他元氣未損,定是與張羨會合去了,将軍快追。”
陳韶下馬扶他:“我早想到這點已留了人截他,玉竹那裏還有些兵馬去追殺張羨……大人勿憂心,我們先回去……”
祁雲歸借他的力亦下了馬,又欣慰又疲憊還含了微微悵然地一笑:“又是倚仗将軍才平了事态,相形之下,我卻是……無用之至。”
有鮮血浸透重衣漸漸暈開,将他大半個背部染作殷紅,陳韶見之不禁含了熱淚顫聲道:“大人哪裏話……若無大人拼死拖延這些時辰,我軍必遭覆滅。”
“我先前以将軍武人脾性太沖動,現在才知……危急時刻,我們都一樣的。”祁雲歸由他扶着,慢慢走着,踏過離離原上草,盈盈陌上花。朝陽至此時終于徹底從青山背後挪移出來,一點點将方才凄冷的黑暗換做明媚嶄新的清晨。他勉力擡頭望了望日色,又道,“将軍記住,無論你我曾有多少分歧,原不過是為了黎民百姓,為了心中正道,為了這最好的江山。”
陳韶聞之已自淚零,鄭重道:“平生謹記。”
“經此一役,蘇州城怕是從今日起就要亂了……我讓梨畫上表朝廷請援,卻不知幾時能有消息。”他猶自輕聲說着,搖頭一嘆,“日後艱險尚未可知,惟願與将軍同心,傾力為國。”
陳韶心中亦多感慨,卻只握了握他的手沉聲道:“大人先回去好好養傷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