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高朗,寒星疏落,風吹過飒飒枝葉帶了冽冽清寒。青瑣在庭間的月光清影間徘徊了幾步,又仰頭望了望礙月的微雲。
今日天下多事,陳韶将軍隊安置妥當又提拔了些軍官後即搬入府中,以便共衆人議事,迄今已有數日。玉竹亦随他過來并堅持要回京師,大抵明天就要啓程。
時近四更,萬籁俱寂唯餘風聲,她眼下正臨時被調到玉竹房外守夜,看時辰也快到要交班的時候。她略微有些困倦,直到傳至耳畔的又雜入了清晰有律的鞋履踏過松軟泥土的聲音,方才陡然清醒過來。
這麽晚了,何人會來?她警惕地張目看去,但見一道人影自樹影間緩緩走出。見是故人,她立刻消解了所有緊張,微覺疑惑地迎上去。
那人對她颔首一笑,不加言語便徑直走去擡手欲敲門,青鎖連忙急而上前解釋玉竹早已睡下,提議不妨明日再來。
“那要不你先去通報一下?”那人歉然道,眉宇間浮了隐隐的迫切,“我是真的有急事。”
她略加思索,自覺耽擱不起便奇跡去敲門,那人後退了一步,靜靜等着。
而她剛敲了一下就僵了身形,因為頸間忽然不合時宜地有了一抹冰涼。她不可思議地回頭,同時在星河颠倒的眩暈間看見那人半隐于袖中的白刃,就着月光和血光,熒熒凜凜,熠熠灼灼。
她倒下的時候分明還是有知覺的,因為她還感覺到粗粝地面的觸感,她甚至還看得到門開了。
一扇門擋着,玉竹的角度看不到她。她張了張口想提醒他,眼前的景致卻飛快地破碎開來。她在漸濃的黑暗中竭力睜大眼睛,卻終于什麽都看不見了。
經歷了幾日的風雨,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縱使空氣依舊濕冷,糅金的日光到底穿透了層疊的密雲,為人間添得一分罕見的敞亮明淨。強壓了心頭因山河崩頹的憂憤,祁雲歸置了簡單的膳食于中庭邀衆人共用。青瑤依次序斟了茶,同時左顧右盼地掩飾着心中滾到的焦躁。直到再也掩抑不住她湊到宋梨畫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道:“宋姑娘知不知道……我姐姐去哪兒了?”
“啊?”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忽而又笑了,“玉竹沒來青瑣也不來,這幾日也沒怎麽辛勞啊,竟都懶得起來……你快去看看。”
青瑤眨眨眼,粉團一樣的小臉帶着困惑的神情,可愛得讓宋梨畫好不容易才忍住不去揉一把。她耐心答道:“在通着後院的最東邊的那間屋子——這麽久了莫不是還不認路?”
她說完即頗有興致地上前去察看桌上的蔬果,含了飽滿自然氣息的芬芳勾起一種她自己也不辨真假的歡愉——時至今日,不歡愉又能如何呢?
越到無路可走越該珍視最後的明光吧……她這麽想着,笑容洋溢地去和一旁新來的小侍婢讨論今秋什麽瓜果最甜,直到整個世界被一聲響動驚至分崩離析。
那幾乎不能被稱為尖叫而更像是嘶鳴,驚駭而尖銳,恐懼又凄厲,将漫漫晴空頃刻撕裂,漏下無窮的悲涼。
是青瑤!
宋梨畫心下驟驚,未加思索便循着聲音跑去。
那一聲每個人都聽見了,因而她到的時候其他人也一起到了。東廂偏僻,直奔過去亦不過須臾。眼前的景象完全鋪展開來的時候,比神智先一步做出回應的是軀體。若非祁雲歸在一側扶她一把,她幾乎要立刻跌坐到那因風雨而落了一層的秋葉中去。
她首先看見的血,或瀉成一汪,或蜿蜒成流,因明朗澄澈的陽光照耀而鮮豔殷紅得奪目的,鮮血。
其次是青瑤。哭得聲嘶力竭渾身顫抖的少女跪坐在被鮮血染成紅色的土壤間,緊緊抓着另一個人的手,抓住她業已氣息全無的姐姐。
是何人害她?麽一個平凡沉靜的婢女,為什麽害她?!
宋梨畫猛然擡頭,睜開祁雲歸的手跌跌撞撞地兩三步上前,一把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同時反應過來的是陳韶。他疾步走入房中,然後罕見地大變了容色。他回身咬牙勉強道:“去後院!”
房中沒有人,只是靠近床榻的地上有點滴的血跡。先是稀疏零落的,到門口便彙成了細流,然後延伸到外面一直通過後院。她忽然有一瞬間的膽怯,不敢前去看發生了什麽。然而到底有莫名的力量撐着她重新邁開腳步,近乎被攝去呼吸地強行向着後院而去。
後院并不大,灑滿陽光的方寸之地被黛青色的牆圍起,而她就在東邊的牆角,看見了玉竹。
尚穿着白色單衣的少年依着牆,保持着仿佛要搶回什麽東西的姿态面色痛苦地沉沉睡去。深秋濃重的露水和着同樣濃重的鮮血将他的衣裳層層浸透,洇開深深淺淺的紅色。
“他還活着……還活着!”率先趕到的陳韶雙手顫抖着試着扶起他,又無措又驚怒地扭頭,不可遏制地顫抖着吼道,“你們救人,快救人!”
“先擡他回房,剩下的事情我來。”楚墨昔強作冷靜地上前,拂開玉竹的衣袖輕輕探過他的手腕後面色一沉,當下渙散了聲音道,“我……我且盡力。”
宋梨畫捂了嘴竭力不哭出來,看見楚墨昔上前後又飛快低了頭。她悄然牽了牽祁雲歸的袖子,用盡全部的意志咽下所有的悲慨小聲道:“我想換個地方靜一靜……大人陪我去好嗎?”
不待祁雲歸應答,她便徑自回身離開,先是很正常的腳步爾後就越來越快,後來幾乎是飛奔,直到在猶自跪坐于地的青瑤面前驟然停下。
她慢慢蹲下,輕輕拉過少女的手:“別哭了。”
青瑤滿眼淚光地錯愕着看她,宋梨畫伸手替她抹了一把淚水,柔聲道:“我門去查,你幫我們一起查好不好?我們把兇手找出來,讓你姐姐沒有遺憾地安安心心走——好不好?”
她說完重新站起身,獻些撞上已在身後站了片刻的祁雲歸,看見他的一瞬但覺久懸的理智盡數崩潰。而他在她落淚的前一刻拉過她疾步走去:“你跟我來。”
日光漸斂,卻因一整天的晴朗并不顯得陰沉,鮮如榴火的霞光沒入大片的淺青,再緩緩現出黝黑中光華燦爛的星子。惠風清和,罕見的好天良夜裏,陳韶卻只覺堪比錐心的痛楚。他焦躁地在庭中踱了幾圈,偶一擡眼但見楚墨昔輕合房門走了出來。
他當即奔上前去急道:“怎麽樣?”
素來沉靜如清潭的年輕醫者平添了點凄傷,卻依然是冷靜的,冷靜得近乎超然:“将軍先別急,現在情況還不明朗……”
“你讓我別急?你不是大夫嗎?哪有大夫說不清楚病人情況的!”他頓時震怒,再難控制怒氣地叱問,少頃又狠狠搖了搖頭,強行平複着雜亂一團的心緒,“不不,我并非這個意思……楚醫官且盡力便是。那他傷得重嗎?現下如何了?他……醒了嗎?”
“還沒有……但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楚墨昔似是很疲憊了,強撐的神情亦乏神采。她淡淡道:“憂心無益,天色既晚,将軍還是先……”
她話未說完便被生生截斷,因為借着極亮的月光,她看見一人悠然走進,非常不合情理地盈盈笑着喚她:“楚姐姐。”
宋梨畫快步走上前很自然地挽過她的手道:“楚姐姐累了吧,去我房裏喝杯茶怎麽樣?”
楚墨昔困惑了一瞬直接地想拒絕,宋梨畫又笑:“今日休息好明日才更有精力行醫,對吧?何況我這裏有頂好的君山銀針,楚姐姐真不想嘗嘗?”
她不由分說就拖着楚墨昔走,留陳韶錯愕地站在原處。他不可理解地看着,然後便看到她在幾步之外忽而回了頭。
與方才的嬉笑歡喜迥然相異,她分明是嚴肅的。堅毅而忽然凄苦、靜谧又無限悲涼的目光,清冽得泛寒。
須臾她又轉頭毫無異樣地一路調笑一路走,直至消失于視線的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