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後忽然下起了凍雨,街巷庭除皆覆了一層纖微白霜,室內亦撲進一般潮濕寒意來。本就不知緣何輾轉枕席不得安寝的蘇晉此刻益覺艱難,一逢陰天便格外難捱的幾處舊傷此時疼得愈發鮮明。他心下煩悶,懶得叫人,強忍着自行起身摸索着想去找點以前用剩的草藥,許久未果後終于放棄,和衣半倚在床頭漫無邊際地憶起一樁樁往事來 。
那刻意遺忘、掩埋于忽略的破碎往昔,就于這個寂寂綿長的雨夜,自水底浮起,自泥裏掘出。他随意拈了一段去想,取次展開,浩渺幽深,不可探盡。
他隐約記得那是盛夏,大旱無雨,百草枯焦,炎風飛火,金石熔流。他穿了殘損的缃褐囚服,踏上邊疆的莽莽荒原,那迥異于中原與江南的奇麗景致卻并未留給他什麽印象,因為其餘感官的劇烈刺激早已讓他沒有剩下的氣力去看眼前。
他只感覺得到酷熱、焦渴、驚懼、疼痛 、疲乏,諸多感覺混雜在一起,和押送官吏的喝斥、通行犯人的□□,挾風的皮鞭、蔽日的揚塵彼此糾纏,再難區分。
同時流放的百餘人,及至此地已不剩一半,最後幾乎每走一步都會有人倒下,後面的人再踏過去,習以為常。他終于也在生死恍惚間不複掙紮,任由自己仰面沙壤,種種顏色音形盡皆遠去。然後在數個時辰後的深夜,纖露微零時再重新顯現。
和壺中水漿搖動的聲響同時入耳的是少女清高如泉的語調,而待他真正神智清明地醒來,眼前卻是另一個全然陌生的男子,绛黑衣裳,未束冠帶,非常鄭重地問他願不願意入其帳下,共讨君王。
想到此處,蘇晉原本痛苦的神情竟放松了些,延伸出異樣的嘲諷來——那個時候,他是怎樣回應的?
“吾命奇舛,皆由天數,那可罪之聖朝。”他滿懷了書生的天真如是答完,複添了書生獨有的銳氣,“君行此大逆之舉,獨不畏天誅地滅邪?”
那人聽完當即命人把他架進晦暗牢房,又遣人展開紛繁卷帙于他面前逼他誦讀。一行一行,一篇一篇,所述皆為當朝、前朝乃至歷朝的殘酷事實。後宮傾軋,黨羽紛争,飲恨而死的清臣,不得昭雪的冤獄,幅幅生動畢現,鮮血淋漓。不讀便要上刑,讀錯也要上刑。他就在誦讀與刑具的周而複始中度過了整整三日。他用十九年構建的信仰,于這三日中盡數崩頹。
——他就是那樣遇見容清行的。
再往後的光陰分明陡然鮮亮了起來,他卻忽然不願再想。心知此夜無眠,他到底忍不住欲喚人來問問時辰。應聲而入的來者卻不待他出言,先行奉上一封信。
他見之生疑,點上燭火拆開細閱,愈覺驚異,久之方沉了容色,眸光深濃,甚至含了輕微笑意。
既是故人邀約——
焉有不見之理?
“我小時候讀書,讀到周室播遷,季漢分崩,永嘉南渡,靖康之恥,看到的都是亂世中人力何等微渺,當真同于浮萍朝露,芥草飄蓬,只得随世潮翻轉,一點方向都掌控不得的。”祁雲歸一邊牽了馬出來,一邊說着,同時望了望照上馬鞍折出一片熠熠銀輝的東方曉光。“如今才知,越逢亂世,各人所奉行的‘道’越清晰,方向也越清晰,不可更改不可屈折,尤不可趨同的。無論誰人,天下皆然。”
“此之謂選擇啊。所以生當亂世,唯一要緊的就是選擇。”宋梨畫低聲嘆息者攤開手掌去看,掌心紋路連綿蜿蜒,如世間歧路,交錯,分開,彙集,背離,重重險阻,歷歷艱危。但她再仰起頭時還是笑了,“不過只要認定了這選擇,亦算無憾吧?何況我與大人選擇了同一條路,這于我是多麽幸運的事情。”
祁雲歸亦笑:“你若此時旋返,還來得及。”
她聞言折步向回走,他靜靜看她重又進了馬廄自行牽了匹雪耳輕蹄的馬再走回來,不禁詫異道:“你幾時習得的騎這種戰馬?”
日光碎如琉璃,灑在她鬓發眉眼間,又似霧非煙,惹得她語調也裹在一團又歡喜又惆悵的霧裏:“大人幾日涉險總不帶我,我那些時間總要找點事做。”
之後她就镫上馬,頗為得意地顧盼了須臾,接着自己都覺着好笑,略微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嘆道:“卻是描摹不出當初由洛陽往長安時的心情了。”
來時二人,歸時二人,中間多少來者成故人再成過客,消隐在飛傾的時流裏。昔我往矣,今我來思,古人所嘆,良非虛妄。
但有這最原初、最長久的故人在側,相依相攜,相知相憐,幸矣,足矣?
“若此事得成,你我俱無恙,我數年內亦不想為官了。人生芳景,總不合全耗在朱門紫闕之下。此兩年裏,兵戈錯雜,都不曾親自去登一回姑蘇臺,傳聞那裏的月色,長河韬映,流輝千裏,可望仙仗桂子,可照纡水群山,見之可悟江川之壯,宇宙之遙,使人豁然忘俗。待到那時,我一定要攜你去看看姑蘇臺上的月色。”但見她垂首無言,似聽非聽,不由對接下來想說的內容莫名緊張,輕喚她,“梨畫?”
她驀然擡眼,聽他繼續道:“我此生無論塞北江南,萬程山水,還是布衣隴畝,銜觞賦詩,都欲與你執手同車,再無分離——梨畫,你願意嗎?”
他問得深沉且誠摯,于是她眸中隐隐有了淚意。她眨眨眼,又嘆道:“我等大人這句話,不知等了多少時日了。”
她的那間房間是向陰的,是以雖時當正午,敞開的雕窗也照不進寸縷金輝來。她仰頭伫望了許久,終于失望地合了窗子,轉身依靠着牆面慢慢滑坐在地上,索然無趣地發呆。
若此時出戶,定能看見晴光如錦吧?紀嫣若一念及此,複自嘲搖頭,她定是看不見了,再也不必看見了。
就在前日,她尚滿心希冀地幻想着,現在才知,天意铿吝,哪有那麽多希望呢?
或許于其他人是有的吧。但在她這裏進退失據,處處窮途,咬牙走到今天,是真的沒有路了。
她記得楚墨昔走之前留給她八個字,可恨可傷,咎由自取。
那時她難過得五髒六腑都在絞痛,以至于破釜沉舟般去找陳韶剖白心跡,反得到意料之外的袒護與包容,縱使她心知換作是其他任何人,他也一樣會那麽做的。
但這亦是她傾心于他之所在吧?她慕之羨之的,不正是這坦蕩、仁慈、廣博的懷抱?想到這裏,被棄置在浩渺人間寂寞一隅的少女忽而釋然,同時将捏在手中太久乃至微微染上汗濕的瓷瓶輕輕旋開。
此際周遭安靜,悄無人息。此刻人世喧嚣匆忙,有人攜長負幼避兵奔亡,有人執戟操戈抵死相搏,有人借箸秉筆獻籌計畫,有人登城臨池俯瞰遐思,唯有她,無事可做,無計可施,孤絕獨一。既如此,不妨歸去罷?
她平和且決絕地閉上眼,将那瓷瓶湊至唇邊,手腕微擡,其中液體剛欲滑入口中,門忽然被猛烈撞開,震得她手一抖,瓷瓶被甩出去砸成無數細小碎片。
她大為驚訝地側目去看:“你怎麽還來?”
“怎麽就剩下你——其他人呢?”久未涉足地千歆亦頗覺疑惑地皺眉,懊惱地擡手敲了敲自己的頭,“哎真是太久不來了,錯過了好多東西……算了不過我有更有趣的事告訴你們。”
紀嫣若完全跟不上劇情地瞠目看他相當潇灑地負手踱了幾步,複豪爽笑了起來:“我這回算是想開了,我神女和我,大概根本上就不是一個境界的人,她是和那個壞人遠走高飛了?沒關系她開心我也就開心了……你們那個天天閑得很的醫女也終于有正事可做了?那個知州大人帶着他家姑娘任滿回京了?那個整天挺兇的将軍也出征了吧?他那個威嚴氣焰肯定能把敵軍懾得退避三舍……唔看來大家都過得不錯……哎呀你怎麽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臉頰被淚水打濕,胡亂擦了一把到底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你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稱呼。”
少年不以為意地湊上前神秘兮兮道:“別哭了我告訴你個大事——你猜我這麽久去了哪裏?我神女一走我們幾個跟她歌舞的人無處可去,幹脆組織一下打算繼續幹下去,雖起不到祈福的作用了,就權當營生……眼下正缺人手,你要不要一起?”
她怔忡望着他意氣昂揚的笑容,許久才回神漠然回絕:“不去。”
“一起去嘛,我看你也不是什麽官家小姐,沒什麽可丢人的,亂世中也得自食其力對吧……”千歆的喋喋不休至此倏然停下,他這才注意到一地詭異的碎瓷和湧流的液體,冷了目光張口結舌:“你本來這是要……”
她怒目相視,一瞬間又恢複了當初與他鬥嘴的生意:“要你管!”
“這才像你的樣子嘛。”他再度嬉笑起來,不由分說就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往外跑,“跟我走吧,你這麽個鬥嘴的稀才,我們那邊也需要得緊。”
“喂你——”她來不及反應就被拖出門外旋即被一棒當頭瀉下的陽光刺痛了雙眼。她怔了怔,腳步不自覺地順從起來。
原來,萬丈晴空,今生也還是看得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