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叛軍攻信陽。許是此地毗鄰天子腳下的緣故,城池守軍處處顯出前所未見的鬥志與骁勇來。縱使日日角聲沸野,殺聲震天,亦時常可見被流血浸作黑紅色的大片板結泥土,
以及業已為屍骸填補的幹涸河道,數日來兩軍卻仍彼此僵持。
積月敗績的朝廷軍似乎于此役中看到了久違的希望,紛紛領兵攜糧來援。奈何一則叛軍将城外重重圍住,難以相通,二則援軍大多兼護江陵,二城雖近,然君王所處茲事體大,未敢輕率強入,是以來者衆而近者寡,皆做觀望之态。
信陽刺史王铨就在內乏糧草資用,外乏猛将強援的境況下竭力死守,且愈戰愈靈活,或築雲梯,或掘地道,水火交用,僞書離間,種種技巧層出不窮,一時竟教叛軍頗感無措,碰上出征以來相當大的一個難題。而此際主君的親臨,給了他們一劑極強的振奮。
容清行引軍過此地時對攻城諸将進行了象征性的勉勵,同時卻自外圍悄然悄然撥走了一批将士,于一個五月的夜晚潛入江陵。未出三日,因着叛軍的突然削減,援軍一舉而入,信陽大捷。而當夜戰勝的喜悅還來不及點燃,衆人便接到戰報,江陵告危。
“此役必然無歸,軍中如有畏死者,可先行出列,我必不之責。”那夜大霧彌漫,嚴霜落處萬木凋折。鐵衣長戈觸之如握堅冰玄鐵,陳韶就立于這蒼寒荒野上,面向整裝候命的将士如是說。
他的目光轉過一張張或熟悉或生疏的面孔,霧氣太重,後幾排便看不真切了。目力所及之處,有稚嫩的、青壯的、老邁的,有帶頭盔的,紮裹巾的,露頂的,有素淨的,滿面風塵的,滿面傷痕的,一個一個,十個百個,那是他的兵。俱站得挺直,操戈牽馬,齊整靜谧。他們是那麽不同,又是那麽相同。
可他們本該是純乎不同的。他們可以侍養雙親,讀書習字,提鋤入壟,為妻畫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種生命,而不是這樣,穿着一樣的衣服,拿着一樣的武器,站在同一片寒夜裏,走向同一個未來。
此時遙遙地傳過微弱的樂聲來,不知由何地何人奏出,意外地沒有被大霧淹沒,而是穿越濕重夜氣倔強地透露出了隐約一線,随及愈發清晰,深沉哀怨,雄慨蒼涼,是一曲《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與樂聲同時傳來的是前方的窸窣聲,嚴絲合縫的肅整行伍由遠而近裂開一痕缺口,自那缺口中趔趄而出之人比前排他所見的最稚嫩者還要年輕,幾乎還是個孩子。他既羞且懼地惶惶開口,泣不成聲:“我家中原只有一個弟弟,去歲得病死了,爹娘無人終養,我……”
他的嗚咽與樂曲相和,撞擊在四合的昏昏霧氣裏異樣凄傷,陳韶于是擡手制止了他:“你回家去罷。”爾後四下望了望,“還有嗎?”
那年輕士兵飲泣而去,至此隊列重又恢複齊整,再無一處松動。沉夜無星,無由知得是什麽時辰,他大致估摸着到了時間,見并無第二人出列,遂颔首道了一聲:“好。”
接着他翻身上馬,舉鞭高呼了一聲,千百人同時策馬朝一個方向急馳而去。土壤為霜和血封凍,是以并未揚起什麽沙塵,今夜亦沒有幾絲風,幾面大旗憑騎行帶起展搖開來,也未獵獵作響。他就在這近乎寡淡平庸的黯黯景致中再無回首,千百人中,也再無一人回首。
那曲調越轉越高,越鳴越急,在業已空蕩的原野上流播回環,反反複複,激越如彈铗擊築,悲歌無歇——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粱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十一月初八,叛軍暫棄信陽,繞之南下轉伐江陵。時江陵空虛,叛軍夜襲,節節推進,勢如破竹。
然而及至淩晨,形勢忽生微變,容清行旗下諸将方氣盛之際,不知從何處冒出一支人皆未有聞的官軍,交手淩厲,步步皆是以命相搏。官軍素來松散怯懦,叛軍大約從沒見過這般暴烈的打法,加之夜行的疲敝,雖人數占絕對優勢,克之亦大感不易。
此戰一直延續至正午方告結束。一支官兵全數蕩盡,皆力戰殒身,無一投降。叛軍亦慘勝,七千人十去其五,大将亦折損五六。十一月初九,江陵陷,君王退守健康。叛軍自覺無力繼續南下,暫偃師于江陵,戰事綿延至此,竟有了片刻和平的喘息。
而這喘息的代價,就是初九那日的江陵城南,屍骨相枕,堆疊如山,血流接上天邊的彤雲,将人間抹成慘烈的腥紅,浸沃着衰飒枯草積足了來年開春的養料。待斜陽落下,兵戈聲消去兩個多時辰之後,終于有膽大的兵丁踏着兵甲與屍首的間隙,去翻揀敵方的大旗以複命,艱難地尋索了半天才于暮色深濃之際匆匆離去。
楚墨昔接過官軍戰旗之時已是夜間,她以指尖仔細摩挲過污損不堪的布帛,在僅可辨認的“陳”字上久久停留,随即面向西南的天空微微颔首,給予這位故人她所能給的最高敬意。
倏忽間有飒沓明光劃破夜色,銀耀煌煌,呼嘯而過轉眼無形,那是流星,是沉星,過于華豔的隕落宛如飛旋。
她将大旗交由親信收好,拍落掌間塵泥徑自掀帳回營,看見營中之人時訝然蹙眉::“你怎麽在這裏?”
泠兒面露難色,欲言又止。她心下愈疑:“你怎麽了?”
“我……我本想來找姐姐了解前往戰況,恰逢方才有人來報說洛陽那邊探得有人進城欲入宮拜谒貴妃,又言洛陽平定日久皇宮守衛素來無事可否撤除,我思量着那皇妃已無大用處拘她無益,便随口應允了……那通報之人大約将我認做了姐姐,也領命去了……”她嗫嚅說完,心懷惴惴地擡頭,“姐姐我是不是……做錯事情了?”
楚墨昔盯了她片刻,笑意轉深——是了,若非泠兒提醒,她險些忘了,千裏之遙,還有這麽一位故人。
眼下君王失勢,已無力扭轉乾坤,他的妃子自然也沒有用了。她親手将她痛恨的王朝推向覆滅,她亦不能在這覆滅間安然獨存。她将作為這江山棋局的棄子,懷着所有不為人知的欲念與籌謀,淪亡在這萬物複蘇前的漫漫長夜裏。
——簡而言之,無論她現在想什麽,做什麽,得知什麽,于大局都不會有絲毫影響。這種人何必在她身上浪費什麽守衛?
思及此,楚墨昔甚至撫了撫天真少女的鬓發:“好孩子。”
建康城中,閱過戰報仿佛一夕之間頹然老去的君王臉沒在暗影間,是以群臣看不清他是悲怆是悔恨疑惑是對得以偏安的欣慰,只聽得他招人傳旨,經久躊躇,方徐徐開口,聲線沉沉,辨不出悲喜;亦或本就沒有悲喜,唯有一線哽咽透出些許憾恨的端倪。
“……故征南将軍陳韶,貞忱忠烈,追封靖平侯,贈成都內史,邑一千,遺錢十萬,帛五千,撫恤其家。”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特別滄桑诶……這麽重要的人物的結局當然要多給點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