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四朵雪花(八)
于校長不認識汪興軍, 他們一路打聽着找到這裏,但學生跟自己打招呼不能不回應,于是他笑呵呵地點頭:“诶, 你好。”
趙春梅自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 她實在是太需要兒子出息來給自己貧瘠的人生增添意義, 以此證明她的奉獻不是沒有道理,于是她忘了要找了了算賬, 捏着掃把沖到于校長跟前:“是不是俺家娃考上了?是不是給俺家娃送通知書來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于校長叫她吓得夠嗆,邊上另外兩位老師連忙說:“請問你們家孩子叫什——”
“汪興軍啊!俺家娃叫汪興軍!”
趙春梅激動到眼球微微凸出眼眶,于校長則面露尴尬:“不好意思, 那我們好像走錯了, 我們是要找了了同學的家長……”
汪老三聽見閨女的名字,一下來了精神:“了了?了了咋了?我是了了她爸。”
于校長眼睛一亮:“您是了了同學的父親?哎喲,恭喜恭喜, 了了同學位列本市中考第一名,我跟兩位老師這次來啊,就是想跟您談談, 我們鎮高不收學費,包吃包住, 只要每次月考了了同學能考進年級前三,學校還給獎勵!您看這——”
于校長話沒說完,又有人敲門, 這回來的是四個人, 兩女兩男, 一看就是文化人, 為首的老師戴眼鏡,她笑着打招呼:“這是了了同學家吧?你們好, 我是縣高的高校長,不知道了了同學現在定下學校沒有?”
說話間,拿眼刀子飛于校長,于校長也不甘示弱,“我們鎮高都說了,不收學費包吃住還有獎學金,高校長,你這跟我們搶不太好吧?怎麽說通頭村也是我們鎮的,了了同學到鎮高上學,這來回返家也方便,家裏人還能去看她。”
高校長露出禮貌性的微笑:“于校長,你也到我們縣高來開過教研會,知道現在國家有多重視教育,縣高跟鎮高,那不說教學資源,光是師資力量,你們就要遜色不少,好學生那就得好老師教,于校長以為呢?”
同時兩個學校的老師們也開始“友好”交流,文化人損人都不帶髒字兒,沒讀過點書恐怕還聽不懂。
汪老三想插嘴,半天沒插成,正在高校長跟于校長“聊”得熱火朝天時,第三撥人來了,直接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汪家門口,車上下來三個人,一女兩男,高校長瞧見來人,暗叫不好,知道今兒這學生恐怕是搶不着了。
校長們每年都要去市裏開研讨會,當然認得對方,這是市一中的夏主任啊!
夏主任推了推金絲邊眼鏡,問:“請問了了同學在家嗎?”
于校長當場絕望,鎮高沒出過幾個優秀學生,他們學校第一名拿到縣高也只算中等,跟市一中沒法比,原本他還想着今年能多招幾個好學生,所以一得知今年中考第一出在對門鎮初中,他立馬帶人趕了過來,就是想在其它學校來搶之前截胡。
汪老三看見于校長還沒什麽,看見高校長,有點別扭,但也勉強能對話,可當他看見夏主任,這感覺就不一樣了,夏主任不茍言笑,要論長相氣質,跟陶晴好完全是兩碼事,但她倆身上都有一種讓汪老三自慚形穢的東西,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于是便體現在神态上。
唯唯諾諾點着頭,不敢大聲說話,總覺得聲音稍大點都顯得自己愚昧無知。
眼見接連來了三批人,都不是給自家興軍送錄取通知書,而是找了了的,還說什麽,了了考了全市第一,趙春梅不能接受,她愈發堅信是陶晴好母女吸走了他們老汪家的福氣,不然憑啥好些年沒上學的陶晴好能考上首都大學,一直悶聲不吭的侄女了了也能考全市第一?
“你們給我出去!出去!”
趙春梅抓着掃把開始發威,要趕三批老師離開,她覺得只要把他們趕走,今天這事兒就等于沒發生,了了還是得留在家,她跟桂芬嬸兒都說好了,過兩天就把了了送去!
汪老三一把拽住趙春梅,他不希望他媳婦走去大城市,但他希望他閨女別跟自己這樣一輩子和泥巴打交道,汪老三也不懂學校好壞,他就問:“老師,你們說的都是真的?我家了了,真考第一名了?”
夏主任點頭:“是啊,成績一出來就通知下來了,不然我們跑來幹嘛?孩子人呢?”
汪老三雙手直哆嗦,“出息了,我閨女出息了,跟她媽真像,她媽也會讀書,她們娘倆都會讀書!”
外面吵吵嚷嚷與了了無關,她把書翻完了,用十一根冰棍木棒疊着玩,汪香留活這麽大,從來沒有如此風光的時候,她知道學習好受人待見,卻沒想到能這麽受人待見,連市一中的老師都往家裏來搶人,這、這是真的嗎?
陶晴好除了寄錢之外,還會給了了寄一些很好的布料以及首都那邊的成衣,布料全給汪老太拿走了,正做了新衣服穿在汪家寶貴男娃身上呢,成衣她留了幾件給了了,剩餘的拿鎮上賣了不少錢,了了手頭就兩三套換洗,她倒不在意自己穿得好不好,當皇帝時再奢華的也享受過了。
趙春梅還在哭,汪老三拽着不許她發瘋,汪老太則比兒媳接受得快,雖然她很盼望是男娃出息,但女娃出息也不賴,橫豎都是老汪家的人!
于是她厲聲呵斥長子:“老大,你還愣着幹啥,把你媳婦弄屋裏去,別擱這兒裝瘋賣傻叫人看笑話!”
村子裏一氣來了這麽多氣度不凡的人,還開了輛小轎車,來圍觀的不少,其中就包括三丫四丫五丫,四丫握着小拳頭,小小的心靈裏第一次有了“讀書是件超級大好事”的信念,而五丫則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盯着高校長還有夏主任看。
她出生之前陶晴好就走了,通頭村女人雖不少,但大多跟錢家女人差不離,有兒子的都疼兒子,沒兒子的則想要兒子,所以這是五丫第一次看見認知以外的“成年女人”,原來她們不會像媽那樣動不動偏心打罵女兒,五丫年紀小不會說,但她下意識想要成為高校長夏主任,而不是錢家女人。
至于三丫則開始懷疑人生,她很确信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因為很尊重很喜歡葉先生,她把葉先生的自傳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了了怎麽會有這麽好的成績?是她記錯了,還是葉先生的自傳裏,寫了錯誤的內容?
說是自傳,其實是出版物,就跟她讀小學時被老師要求寫日記,會編一些好的內容進去,而對自己的糗事只字不提。
錢三丫神情凝重,直到四丫拽她手指,她低頭一瞧,四丫很嚴肅地說:“三姐,以後我也讓你這麽風光。”
錢三丫逐漸沉重的心頓時樂了,“我要求沒那麽高,只要你能讀完大學,我就很高興了。”
四丫抿着嘴唇沒說話,她想起三姐總是說讓她跟五丫好好讀書,卻從來不提自己,那天大姐二姐回來,把三姐數落了一通,姐妹之間鬧得不歡而散,有時四丫很怕現在的生活是夢境,因為三姐從前跟大姐二姐一樣,都聽爹媽的話,從來不會關心她跟五丫能不能去上學。
姐妹仨看了會熱鬧回家去了,錢家女人陰陽怪氣地說:“看看人家了了,多有出息!這樣的女娃誰不想要,再看看你,養你有什麽用!白眼狼一條!”
錢三丫現在可不慣着這兩口子,回嘴:“可不是,畢竟了了有個知青媽,人家親媽下鄉十來年不讀書,高考一恢複立馬就能考上首都大學呢,不像我媽,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錢家女人:……
四丫說:“還有爹,了了她爹也願意讓她上學,不像我爹,我多吃一口飯他都要扇我。”
錢老二髒話在嘴裏醞釀一圈,囫囵咽了下去,他怕三丫又拿刀發瘋,萬一哪天晚上睡覺被她砍了咋辦?
錢三丫涼涼道:“所以說,這就叫龍生龍鳳生鳳,覺得自家娃比不上別人家的,先照照鏡子看看自己什麽德性吧。”
什麽都不想付出,生而不養不教,連飯都不肯給吃飽,天天把女兒當豬狗一樣使喚,不許女兒上學,還要怪女兒沒考全市第一,這倆人說第二不要臉,都沒人敢說第一。
汪家那邊,汪老大失魂落魄,汪興軍恨得險些咬碎牙關,他滿是忌妒地聽着來自鎮高、縣高以及市一中的老師們說話,她們不停地誇獎了了,開出不要學費還有獎金的好條件,這些都應該是他的啊!肯定是三嬸母女倆把他們家的福氣吸走了,這好運氣本來是屬于他的!
在汪老三的指點下,夏主任敲了敲南屋的門,沒得到回應後,她試着輕輕一推,有年頭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她跟了了四目相對,原本嚴肅的臉上不由得露出微笑:“你就是了了吧?我是市一中的夏老師,你知道你這次中考成績很好嗎?”
了了點了下頭,汪香留着急道:“別這麽沒禮貌,老師跟你說話你要好好回答,給老師留個好印象呀,以後在學校有什麽事還能找她做主。”
“天這麽熱,你怎麽穿長袖啊?”
不過這屋子裏倒一點也不熱,真神奇,一跨進來,甚至還有點冷。
了了沒有回答夏主任的問題,高于兩位校長跟在夏主任身後進來,雖說有市一中這樣強勁的競争對手,但她倆還是想再掙紮一下,畢竟鎮中縣中離家近,萬一呢,對不對?
夏主任給的條件跟于校長一樣,都是免學費免吃住,不過市一中彙聚了全市各個縣的尖子生,所以了了只要能保持成績在年級前十,就能拿補貼。
于校長一發狠:“了了同學,你要來我們鎮高,我給你父親安排到學校,給他開工資,正好他也能就近照顧你。”
汪老大汪老二一聽,真是酸水咕嘟嘟往上冒,都是地裏刨活的,老三還沒兒子,憑啥靠着閨女就能享福?
高校長立刻道:“正好縣中鍋爐房缺人,我們也能安排。”
聽到這裏,了了對夏主任說:“我想一個人住。”
夏主任心想這還不好安排,市一中宿舍是八人間,總有那多出來的,每年都剩不少宿舍,當下拍板定案:“成!”
高于兩位校長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輸在給汪老三安排工作這事兒上,見了了毫不猶豫選擇夏主任,兩人無奈之餘也都表示理解,高校長真誠地說:“市一中師資力量跟教育條件,确實比鎮高縣高要好,也更注重教育,你到了市一中要好好學習呀。”
了了點了下頭,外頭汪老大汪老二從眼饞變成了幸災樂禍,尤其是汪老大:“老三,哥跟你說過啥來着,生閨女有啥用?還得是兒子啊!這要是俺家興軍興民,學校不給俺安排工作,他倆都不樂意!”
汪香留默默吐槽道:“恐怕他倆會嫌大伯二伯是農民太丢人,連家長會都不讓去吧。”
汪老三心裏難受,嘴上不饒人:“先考上再說。”
一句話刺痛好幾個人的心窩,汪老大悻悻然道:“考上又有什麽用,不知道孝順爹媽,養這種小孩幹啥?你對她掏心掏肺,她呢?沒良心的!”
夏主任皺眉:“這跟孩子有沒有良心有什麽關系,我們市一中教育條件最好,孩子來一中讀書肯定比在鎮中縣中強,我就問你,是鍋爐房的工作重要,還是孩子的未來重要?一個有手有腳的大男人,自己不上進,讓女兒不讀更好的學校,轉而留在小地方,就為給自己要一份工作,也不嫌丢人。”
汪老三讓她說得滿臉通紅,汪老大汪老二也不大敢反駁,這夏主任看着怪厲害的,一點都不像個女人。
夏主任并不是瞧不起農村人,她只是對這種不把孩子學習當回事的家長感到不滿,其實哪怕是市一中,女學生的數量也遠遠少于男學生,這幾年國家大力鼓勵教育,情況才略微有所好轉,好些女孩,讀完高中,或者是高中還沒讀完,家裏就不給讀了,她作為老師是看在眼裏痛在心上。
夏主任年過四十尚未結婚,學生們大多不喜歡她,說她心狠手辣管得嚴,人送外號滅絕老尼。本來像了了這種平日成績不穩定,大考突然超常發揮的學生,招生老師來一趟就成了,但夏主任還是想親自來,她擔心孩子家長會阻攔,能在大考超常發揮,說明這孩子很聰明很有潛力,是個好苗子。
她不能眼睜睜看着這樣的好苗子沒了。
汪老三嗫嚅着說:“您說得對,市一中好,我閨女就去市一中。”
夏主任見他還算孺子可教,難得緩和口氣,語重心長道:“如今社會在發展,時代在進步,人們的思想也不能同日而語,現在你可能覺得女孩子讀那麽多書沒用,但以後你就會知道,知識能夠給孩子織就夢想與未來,這是多少錢都換不來的。”
汪老三連連點頭:“是,是是。”
于是夏主任把錄取通知書交給了了,還從車上搬下來一打書跟新的書包文具,這都是她來之前準備好的,她還跟了了說:“一中開學有摸底考試,就算放暑假你也不能懈怠,初中的知識要好好複習,高中的也要自己預習,記住了嗎?”
了了:“嗯。”
夏主任見她板着臉沒表情的樣子怪讨喜的,就想摸摸她的頭,被了了敏捷避開。
汪香留下意識阻止:“你這樣會讓老師生氣的,萬一她對你印象不好怎麽辦呀!”
但夏主任并沒有生氣,而是順勢收回手,“行,那我們就先回去了,這個號碼你存一下,有什麽事就打電話找我,你們家離一中很遠,到時我叫人來接你們,正好還有兩個學生也是你們縣裏的,到時可以一起過去,你們直接收拾好住校用的行李就成。”
她說話做事雷厲風行,汪老三哪裏敢說個不字,高于兩位校長也由衷為了了感到高興,正在他們都要走時,了了突然開口:“請等一下。”
夏主任問:“怎麽了?”
“祖母與大伯娘收了錢,要讓我嫁給三十歲的男人,做三個孩子的後媽。”
了了着重講道:“我還有兩年,才滿十八周歲。”
汪老太當時就想,這小丫頭片子,咋這麽記仇?這麽愛告狀?!她給她找對象,不也是為她好?那葉向陽家條件多好啊,嫁過去就是享福的,咋這種話也往外跟人說?
夏主任自己沒結婚,就是不想跟同齡人一樣相夫教子當家庭主婦,她一聽汪家要把十六歲的了了嫁人,當場怒道:“你們怎麽敢這麽做?這是違法的!我國法律規定,女性結婚年齡不得早于二十周歲!”
于校長倒是知道,農村未滿二十周歲結婚的比比皆是,只不過大多沒領證,都是先辦酒,住一起,到了年紀再扯證。
高校長也說:“沒見過你們這麽當家長的,好好的孩子不讓她繼續上學,給她找對象嫁人?你們可真是……”
汪老三趕緊解釋:“沒有沒有,我是要讓閨女繼續讀的,真的!這婚事我不同意,不能成!”
夏主任問:“真的?我可跟你說,開學了我要是見不着這孩子,我直接報公安,不跟你們開玩笑!”
了了說:“對方是當兵的。”
“那太好了。”夏主任一拍手,“我看是誰知法犯法。”
汪老太沒文化,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她腦子裏只記得好些年前的場景,生怕自己也遭殃,連忙保證說:“不嫁了不嫁了,俺這就把錢給退回去,你可別報公安啊!俺們家祖上好幾代都是貧農,成分可好。”
夏主任還有些不放心,離開汪家後特意往通頭村村支部去了一趟,跟村長說了這個事兒,雖然沒滿二十周歲就結婚的不少,但真放明面上可不行,村長也不想惹事,所以不管怎樣,了了跟葉向陽的婚事肯定是要吹了。
汪香留全程看得目瞪口呆,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解除婚約是這麽簡單的事,了了從頭到尾只了不到十句話!
她代入自己想了想,沮喪地發現僅憑自己怕是無法做到,她不是了了。
了了把冰棍木棒放到窗臺上,淡淡地說:“也不是沒有其它方法。”
汪香留愣住。
“關關難過關關過,辦法總比困難多,這不是很多人都說的一句話麽。”
汪香留嗫嚅道:“可我跟你不一樣,我考不了全市第一,夏主任肯定也不會來找我……”
她也不知是想說服了了還是自己,充滿悲觀,了了哦了一聲:“那你等死吧。”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好像只有認命随波逐流最行,汪香留這麽做了,所以死了。
“了了!”
突如其來的一聲,吓了汪香留一跳,錢三丫一個箭步蹦到窗口,笑容滿面:“恭喜你啊!我都聽說啦,你要去市一中上學了?”
了了沒說話,錢三丫是真心為她感到高興,以前在錢家老得幹活,沒機會跟了了接觸,現在不一樣,錢家那對便宜爹媽怎麽養兒子就得怎麽養閨女,錢三丫不下地了!村裏人指指點點她也不下!
所以才有時間來找了了說話:“上次跟你說去挖野菜,你不去,晚上四丫說去粘知了猴,你去不?”
她期待的神情太明顯,了了想了想,居然點頭答應了。
錢三丫高興極了:“好,那吃過晚飯我來叫你,你記得穿長褲啊,不然蚊子多,再帶個筐,到時分你一半。”
說完她拔腿走了沒兩步,突然又竄回來:“對了,以後你可別再叫我三丫了,我叫浩瀚!”
這是她媽給取的名字,她不姓錢,姓杜,算命的說她這個姓又是木又是土,有土塞木木塞土的寓意,再加上生辰八字,命中缺水,她媽就給取了這麽個名字,從小到大挺多人一聽這名字就以為她是男孩,錢三丫自己倒不覺得。
了了還是沒說話,結果錢三丫說上瘾了:“我盤算着下星期我帶四丫五丫去改名字,順便把我自己的也改了,對了,四丫叫岚風,五丫叫星河,山風生岚,清夢星河,你覺得咋樣?”
汪香留發出不解的聲音:
“三丫不是沒上過學嗎?她咋知道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