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特別虐)
滿堂寂靜, 一陣風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熾熱的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灑在紅魚身上, 燙得她微縮指尖。
宮人趕忙過去收拾地上碎屑,碎玉互相碰撞, ‘叮鈴咣當’的響聲襯得四周越發安靜。
衆人原本聽那伶人講紅魚從前的事, 正在興頭上, 卻被這動靜打斷,不由暗自轉頭去瞧蕭既笙。
周芸書率先開口:“陛下沒事吧?”
蕭既笙下颚微微收緊,頃刻之間已經複歸原樣, 神色平靜,一雙異瞳沉靜如水, 無波無瀾,叫人瞧不出喜怒。
“無事, 手滑。”
他掀起眼皮, 朝那伶人看去, “繼續。”
那伶人小心瞅了周芸書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低下頭去,“是,是,陛下,小人當真沒有扯謊,貴妃……”
他見紅魚一直不吭聲, 便急忙道:
“貴妃或許是當真記不起來了,當時那小郎君于小人有恩, 小人便想着報答,可這些年一直沒尋着人, 因當初小郎君十分護着貴妃,同貴妃十分要好,這才忍不住開口詢問,若是貴妃知曉小郎君去處,萬望告知小人一二。”
此話一出,在場宮人皆暗自吸了一口冷氣。
什麽叫‘十分護着貴妃’、‘同貴妃十分要好’?貴妃乃召宣王獨女,那所謂的‘小郎君’便只能是外男,這一番話說得着實太過讓人遐想。
一時間,宮人們皆屏聲靜氣,一動不敢動。
“哦。”本以為蕭既笙會大發雷霆,沒成想他仍是那樣淡淡的,仿佛并未察覺到有何不妥般,輕聲開口:“原來如此,貴妃,你的這位故人如今在何處,既然有人問了,你便回答他。”
他的聲音同他的人一樣平靜,旁人便是想窺探些什麽也窺探不出,但他身後的宋淳一瞧見他這幅摸樣,心中卻是咯噔一下。
陛下這是動了怒了。
大抵是因為那伶人的那句‘小郎君’,也是,自己的妃子從前在宮外差點惹上命案,且還同一個少年青梅竹馬,聽那伶人口氣,那少年同貴妃的關系還十分親密,否則他不會直接向貴妃詢問那少年的去向。
宋淳一打眼去瞧紅魚,卻見她安安靜靜坐在那裏,神色恍惚,叫人一看便知那伶人所言非虛。
“貴妃娘娘。”宋淳一提醒紅魚,暗自搖了下頭,“大約是早忘了吧。”
如此情景,貴妃只能先矢口否認,過後再向陛下解釋,才能平息陛下的怒氣,不然今日還不知要鬧成什麽樣,哪成想貴妃卻像是壓根未曾瞧見他暗示一般,既不搖頭否認,亦不點頭,只呆呆望着陛下。
蕭既笙回望着她,半晌,忽然轉頭對那伶人道:“今日是貴妃的生辰,遇見舊人,也算是喜事,你下去吧,記得領賞。”
那伶人連忙磕頭,“多謝陛下,多謝貴妃,願貴妃長樂無極。”
此後宴席照常舉行,瞧上去仍舊是一派和樂景象,等散了宴,彩鹮陪着周芸書出去,到了人少的地界,才小聲在周芸書耳邊道:
“娘子,陛下好像沒什麽反應……”
周芸書擡頭望向天空,碧藍的蒼穹上,一輪火辣辣的日頭高高挂在那裏,仿佛要将世間的一切都曬化掉。
“陛下心裏怎麽想,要等往後才知道。”
“那……要是貴妃狡辯,陛下說不準就不在乎了。”
說白了,就是一個在貴妃身邊待過一段時間的少年郎而已,那人又早死了,多少年前的事情,陛下當真會在意?更何況聽聞陛下近來頗寵愛貴妃,枕頭風的威力可不容小觑,說不準貴妃在榻上講上三言兩語,陛下便不再追究此事。
周芸書收回視線,兩個人輕腳往陰涼的地界走:
“彩鹮,若你是男人,知道自己心愛的女人心中有旁人,你會如何?”
彩鹮:“自然是生氣,可……娘子,陛下喜歡的是您啊,怎會是那啞巴?”
周芸書忽然停下腳步,似是想到什麽傷心事,眼角微微發紅,很快,她又笑起來,笑出眼淚。
“陛下?那個人可不是我的陛下,我的陛下早被他們不知道弄到哪裏去了,說不定在哪個亂葬崗裏,也說不定在哪個野狗的肚子裏,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哭又笑,瞧着甚是滲人,幸虧此時都散了,沒人注意到她們。
彩鹮瞧得心驚肉跳,這兩個月她家娘子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總會說一些全然叫人聽不懂的話。
“娘子。”她壓低聲音,小聲道:“這些話可不能亂說,仔細叫人聽見。”
周芸書擡手抹掉眼角的淚花,神色已然恢複如常,“放心,往後這些話,我再不說了。”
她回頭,瞧着遠處站着的尹素容半晌,終于轉過頭來。
彩鹮道:“那尹太妃大抵在等人,大庭廣衆的,也不知道避嫌。”
“老情人在這裏,如何忍得住。”周芸書微垂了眼皮,終于輕聲道:“走吧,把戲臺子留給他們去唱,咱們就好好在臺下看着,看他們唱念做打,怎麽把這場戲唱完。”
彩鹮正要問什麽意思,周芸書已經擡腳走遠,她追上去,兩個人漸漸地消失在夾道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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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栖霞宮內,宮人皆遠遠侯在殿外,不時對視一眼,大日頭底下,人人曬得頭昏腦漲,卻一個人都不敢動。
蕭既笙端坐在外間的羅漢榻上,不發一語,半晌,終于開口對宋淳一道:“查查今日的百戲班子,是誰弄進來的,再有,那個伶人,處理掉。”
話音未落,他已經站起身來,大步往裏間去。
香桃要跟着進去,被宋淳一攔住,“這是陛下和娘娘之間的事,旁人插手不得。”
香桃急得額上生汗,可又無可奈何,只能跟着他一步三回頭地出去。
軟底靴踩在氍毹上,寂靜無聲,水晶簾後,博山爐靜靜在那裏放着,卻并無香煙升起,那道瘦弱的身影正靜靜坐在那裏看着博山爐出神,連人進來了都沒發現。
她好似全然不在乎方才那個伶人的話會不會讓他生氣,又或者說,她不在乎他。
蕭既笙隔着水晶簾子,忽然開口:“方才那人說的話,你有什麽想說的?”
他這話終于叫她回過神來,起身,卻是半分動靜也沒有,沒有搖頭擺手,也沒有拿紙筆訴說緣由,她只是那樣靜靜看着他,仿佛要看到地老天荒。
那便是真的了。
兩個人隔着簾子對望,蕭既笙慢慢握緊袖中東西,良久沒有動作。
半晌,他又問:“你們是什麽關系?青梅竹馬?”
紅魚輕輕點頭。
蕭既笙又問:“你喜歡他?”
紅魚又點了下頭。
蕭既笙只覺得一顆心漸漸涼下去,身為皇帝,尊嚴不容踐踏,他應當此刻便立即轉身出去,可是不知為何,一雙腳卻難以挪動半分,明知再問下去,答案也多半并非自己想要的,卻還是心存幾分奢望。
在這一瞬間,蕭既笙竟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方才是希望她搖頭的。
不知不覺間,他竟當真對這個滿是野心,使手段嫁給自己的女人上了心。
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蕭既笙将袖中東西握得更緊,未幾,又問:“如今還喜歡麽?”
他掀起眼簾,等待着對方的答案。
他想,她這樣費心地嫁進宮來,又這樣費心地接近自己,應當是對從前的人都淡了的,畢竟那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她如今一顆心只撲在自己身上。
然而她接下來的舉動卻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告訴他他方才的想法有多荒謬可笑。
她再次點了頭。
一陣風忽然透過窗棂吹進來,明明是夏日裏,那風卻涼飕飕的,仿佛被灌足了冬日裏的雪,一個勁兒地往人衣領裏鑽。
蕭既笙瞧着紅魚,半晌,忽然輕笑了下,這笑無端帶着股冷意。
“關紅魚,你很好。”
留下這六個字,他便不再理會紅魚,轉身離去,他走得快,自然沒瞧見紅魚追上來的身影。
宋淳一在宮門口候着,見裏頭許久沒有動靜,正想着要不要進去打探一下情況,便見蕭既笙出來。
“陛下……”剛說兩個字,蕭既笙便擡手往他懷裏扔了一件東西。
“燒了。”蕭既笙淡淡開口,随即大步離開栖霞宮,坐上轎攆。
宋淳一垂頭一看,卻原來是那份剛拟定的進位貴妃為皇貴妃的诏書,原本是打算在宴席上宣讀,給貴妃做生辰賀禮的,如今,卻是用不上了。
他在心底微微嘆口氣,擡腳出了宮門。
回了乾清宮,蕭既笙面上瞧着倒是沒什麽,只是一個人在那裏坐着,許久沒吭聲,半晌,他叫宋淳一尋出前日從栖霞宮拿過來的那件道袍,再端個火盆進來。
夏日本就炎熱,如今被火盆一熏,好似将人置在火山之中,下一刻就要被燒化了。
蕭既笙卻仿佛半分沒察覺到那駭人的熱氣,站在火盆前,揚手便将那件大紅色纏枝花紋的道袍扔進去,火光‘騰’的一下起來,好似要竄到天上去。
“娘娘?娘娘您不能進去——”
忽然,小火者焦急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很快,紅魚便出現在殿門口,她見着被燒的道袍,神色明顯一愣,說着就要跑過來,要從火中将它搶了去。
蕭既笙的眸色更冷。
果然,那東西原本便不是做與他的,只不過是她吃醉了酒,誤将他當做她那青梅竹馬的情郎罷了。
難怪那樣尺寸那樣不合适,他竟還當成寶,巴巴帶回來好生放着。
蕭既笙手上一用力,将系在左手腕上的百索子扯下來,揚手扔進火盆裏。
紅魚眼見着那百索子頃刻間便被要被燒沒,揚手要去夠,被蕭既笙猛地拉過去。
“貴妃,你舍不得?”
紅魚看着他,只覺得滿眼的陌生,他當真是她的青溪麽?
她的青溪喜歡穿紅着綠,眼前的人卻只喜歡沉悶的顏色,不能失了他帝王的威儀,她的青溪會對她的東西珍之愛之,不會将它們棄若敝履,她的青溪亦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許久,她方回過神來,将方才寫好的那張紙張遞給他。
蕭既笙接過,打開來看,見到紙上內容,慢慢掀起眼簾去看她,眼中帶着譏諷。
“你說,朕就是你的那個情郎?”
紅魚點頭。
蕭既笙笑了一下,揚手将那張紙一起扔進火盆裏。
他看着她,淡淡開口:“貴妃,這就是你想出來叫朕繼續寵愛你的法子?”
紅魚要揚起的笑僵在那裏。
他不信她。
她嘴唇微顫,手指一片冰涼。
見她這幅神情,蕭既笙只以為她被自己拆穿,臉色不由更加發沉。
他在她心中,便是這樣容易戲弄,蕭既笙眼底一片冰涼。
“你不是想要朕扔進去的這些東西?”蕭既笙松開她,轉身緩緩走向禦榻上坐下,“朕滿足你的心願。”
“東西就在裏頭。”他靜靜注視火盆,輕聲道:“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