姘頭
第6章
“當真麽?果真是那宋太傅派人幹的?欺人太甚,這已經是第幾個了,王爺也忒沉得住氣。”
“不然能怎麽着,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這是聖上在給咱們王爺臉子瞧,要敲打他呢,不然這幾年也不會雲陽幾位大人都不明不白沒了,王爺還得沒事兒人似的給上頭賠笑臉,嘿,真他娘的艹蛋——”
“噓——!慎言!不要命啦!”
先前一臉憤慨那人經人提醒,只得不服氣坐下。
“你懂什麽,我這是為我們王爺鳴不平,雖說那馮三奇是愈矩穿蟒袍,沒規矩了些,但也不至于死罪。”
“是啊。”同伴點頭,“聽說被人用飛刀射了兩窟窿,正中心髒,行兇那人手頭真準呦。”
“人可逮到?”
“沒呢,不過也快了,那小賊帶着他姘頭跑得快,可早有人記下他們的模樣……”
……
傳說中的殺人‘小賊’此刻就坐在紅魚對面,正用竹筷撿盤裏的黃豆吃,那架勢,仿若那幾個人談論的事與他無半分幹系一般,鎮定得很。
他見紅魚一直不動筷子,将一盤鹵燒鴨推到紅魚跟前:“怎麽不吃?”
紅魚砸砸有些發苦的嘴,想起此人在半個時辰前對自己的指控便心中來氣。
她吐的酸水壓根一滴沒近他身,偏他大驚小怪,表現得跟踩着尾巴的孔雀似的,一蹦三尺遠,如今又換這樣一副鎮定嘴臉,仿佛是閑着沒事兒逗她玩兒。
翻臉比翻書還快。
紅魚瞧他一雙桃花眼,裏頭琥珀一樣的眸子帶笑,映襯着身上紅色衣裳,活脫脫花好少年郎,端的好樣貌。
不由暗自撇嘴,一個背人命官司的人,倒這樣喜歡裝扮。
果真是‘花孔雀’。
如此這般腹排,面上卻不顯,瞧着滿桌菜肴茶品,卻哪裏吃得下去,咬着筷子探頭小聲道:
“你沒聽見人家怎麽說我們的?說你是我的……我的……”
“姘頭。”十一拿筷子撿了個黃豆扔嘴裏。
他聲音不小,紅魚吓得立即伸手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小聲些,然而已然晚了,有幾個湊熱鬧的客人正湊着腦袋向兩人看來。
十一修長的手指在四方桌上輕敲,垂眼瞧她放在自己嘴上的手,紅魚連聲抱歉,讪讪把手掌拿開,随即用它遮住臉,覺得委屈,“少俠,你覺得好聽麽。”
十一也探頭,學她小聲說話:“确實不好聽,那——雲翠姑娘,你覺得該如何呢。”
也不知是否是紅魚的錯覺,她總覺得對面這人在說‘雲翠’二字時咬字尤其重。
“要不……這樣?”紅魚那邊還沒張口,十一已經打了個響舌,順便拿手在脖子間劃了一下。
紅魚心驚肉跳,連忙擺手:“不,不用……”
她怎得忘了對面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佛爺,而且還腦子不好,若是惹他不快,不定會發生何事,往後還是少試探為妙。
見她像個吓壞的貓兒似的整個人縮回去,十一滿意收起雙臂,坐直身回去。
還道是個麻煩的人,卻沒想到這樣好相處。
微微掀開窗柩,市井的嘈雜之聲越發濃厚,各色行人穿梭不絕,視線再往上,竹林山水盡入眼簾,這地界雖小,卻是真正的煙火人間。
他拿一根撐杆将窗柩撐住,轉頭對紅魚說:“姑娘不必擔憂,你已換了一副樣貌,那些人不會認出你來,若待會兒他們真查到這裏,姑娘就當不認識我便成。”
這話委實太過替人着想,壓根不像是從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人口裏說出來的,紅魚不免微楞。
他方才叫自己在城外洗臉換衣,是為了這個?
這世上當真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麽,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問師父的這句話。
那時師父被她鬧醒,好不心煩,搖頭晃腦拿手指點她腦袋:
“沒有,這世道,除了你師父我,但凡有人對你好,那必定是要圖些什麽。”
紅魚小心觀察對面的少年,想了半日也沒弄明白自己身上有什麽好被他圖謀的,他瞧着并不像好色之人,一路上也算對她好言相待,亦不像拿她為奴為婢。
她呵呵笑着:“咱們在一起吃飯,人家怎會相信這番說辭。”
十一不慌不忙:“說你是被我脅迫的,不就成了。”
這倒是實話,紅魚剛拿起碗筷,卻聽他又道:“不過此言有多少人信就不知了,若是我,定不會信。”
語氣認真,恍然當真對此十分煩擾。
紅魚的臉色有些難看,她都有些懷疑此人是否在故意拿她尋開心,這世間怎麽有如此不會聊天之人?虧她方才還把他往好處想。
紅魚沒心情,索性也不裝了,她問十一:“十一少俠,你到底是何人,又來這兒做什麽?”
平白無故來送死?
她不信他當真是個傻子。
又或許,他當真如那些人所說,是宋太傅的人……
十一夾黃豆的手停下,笑:“某誰都不是,到這來自然是為了吃飯。”
他拿公筷給她挑了幾塊鴨肉,又給她倒了杯木樨香茶:“姑娘請用。”
神色正經,模樣鄭重。
紅魚恍惚有種錯覺,他這幅做派,怕不是拿她當小姐伺候。
見問不出什麽,而少年又是挑菜又是端茶地伺候自己,紅魚縱使再不高興,也不好拿喬。
她當真是餓了,上了七八道菜品,大多進了她的肚裏,而少年動作慢些,眼睜睜看着她将自己喜歡的菜用完,只得在呆愣片刻之後,大手一揮:
“小二,将桌上這些菜,再來一份!”
“好嘞——!”小二把擦汗的抹布往肩上一扔,在客棧裏亂竄:“十五桌兩位客人一桌不夠,再來一桌——!”
小二叫聲震天響,唱戲一般,紅魚只得使勁捂住臉,才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打眼一瞧對面那位爺,人壓根沒覺得有什麽,對客棧衆人突如其來的目光半分不排斥,反而微微挺起胸膛,撩起衣袍一甩,喊:
“小二,勞駕叫後廚的師傅快着些,我們飯量大。”
紅魚猛捂住眼睛,把頭險些垂到四方桌底下去。
等飯菜再次上來,紅魚才敢一點點把頭擡起,此時對面那花孔雀吃得正好,瞧她盯過來,問:
“地底下有什麽?好吃麽?”
紅魚将頭搖成撥浪鼓。
茶飯下肚,紅魚的精神頭才算好些。
客棧雖是吃飯打尖的地方,但為了吸引客人,掌櫃常常會聘請人來這裏唱曲。
此刻,臺上正有一跟紅魚年齡相仿的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唱着,也不知是生病還是唱久了嗓子不舒服,唱兩句便忍不住咳嗽,惹得客棧裏衆人抱怨。
“這《春袅曲》原是講陳夫人舍身取義的,怎得被你一唱成了哀怨之曲了,快下來吧。”
那小姑娘眼底帶紅,挽袖遮臉,一陣面紅耳赤。
“什麽舍身取義,我看是叛夫棄民才對,還有她那個女兒,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有人小聲嗤笑。
通古縣原屬于召宣王關柏管轄的地界,因此百姓中有追随雲陽王的,也有不少念着關柏好的。
前者雖總說雲陽王的寵妾陳氏狐媚惑主,是妲己褒姒之流,對其不齒,但她好歹算半個主子,因此對她表面還算尊敬。
而後者因當年還身為召宣王妃的陳氏帶女通敵,致使丈夫戰敗一事對其恨之入骨,以至于如今聽到這樣對陳氏歌功頌德的曲子,難免不忿。
陳氏如今是雲陽王的愛妾,這些曲子也是雲陽王為了讨其歡心叫人所作,為的就是為她積攢聲譽,如今有人這樣大咧咧撕破這層紗布,聽得衆人不免納罕,直道此人膽大。
聽見衆人吵嚷內容,紅魚一直垂着眼,靜靜地往嘴裏扒拉米飯。
那廂十一似乎也對那些人的話沒什麽興趣,只一雙視線落在她身上,似乎想從她臉上瞧出些什麽,半晌,因怕她噎着,重新往她杯中添滿木樨香茶:“慢些。”
掌櫃怕惹事,急忙上來打圓場,擡手叫唱曲的小姑娘下去,再去請一個相熟的來。
“去,把苗姑娘請過來。”
“掌櫃,你忘了,苗姑娘如今在獄裏呢。”
掌櫃的一拍腦門,滿臉挫敗。
苗姑娘……苗春柳?紅魚眨了眨眼。
半晌,兩人吃畢,小二上來結賬,紅魚最後呷了一口香茶,正等着離開,卻見對面少年兩手一攤:“我沒帶錢。”
紅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信誓旦旦把自己帶這裏來,結果卻說出這樣荒唐的一句話。他方才還有錢給城外那位老丈呢,別以為她沒瞧見。
見紅魚對自己怒瞪着眼,像幼貓炸了毛,想發脾氣又不敢,少年招手,叫她稍安勿躁:
“姑娘不必擔憂,待會兒自有人替咱們把錢墊上。”
紅魚才不信他的鬼話,指着他腰間的短蕭道:“那便拿這個抵上。”
十一還沒吭聲,那小二先嫌棄上了,“爛竹子做的破蕭,連杯茶錢都抵不了,沒錢就不要學人吃白食……”
眼瞅着少年蹙眉,紅魚立刻站起身,她是見過十一殺人的,生怕他出手,連忙拉過小二到一旁,同時心生一計,問:
“唱曲兒能不能抵飯錢?”
小二打眼掃視了她兩下,見她年幼,最多不過十四五,生得粉雕玉琢,眉清目秀,但卻無尋常賣唱的身上常有的脂粉氣,顯然是個良家小姑娘,不免疑惑道:
“姑娘會?”
紅魚點頭,指着那些因為沒曲聽鬧場的客人:“你們的人再不來,只怕他們要将你們客棧的屋頂掀了。”
這不過是誇張之語,客棧的客人都是來吃飯打尖的,又不是來買笑,不過抱怨兩句罷了。
小二跑去和掌櫃說了,很快回來催促紅魚道:“姑娘快去。”
紅魚點頭,回頭瞧向十一,見他正被掌櫃的堵着,懶懶倚在桌角說話,不免心中大喜。
天賜良機,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于是在十一伸手拉她回去之前,一個大步踏到不遠處的臺上,左手打雲板,右手敲單皮鼓,開口便唱: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①
聲如黃鹂,婉轉動聽,霎時間,客棧哄鬧聲盡散,只餘紅魚歌聲繞梁。
半晌,有人低聲道:“這女娃唱得好是好,可選的曲子也太悲了些。”
十一輕掀眼簾,順勢收回要捉人的手,眸光微閃。
為了她的名聲和安全,他該立即将她從臺上帶回,免得有人對她不敬,然而猶豫片刻,還是重新坐了回去,拿出那根短蕭放在唇下。
半晌,從他那裏發出的一陣嗚咽難聽的蕭聲打斷了少女的唱曲,有客人抱怨:
“嘿——,跟老漢據木頭似的,掌櫃的,你從哪兒找的樂師,太不上道了。”
“是啊,趕緊的,快別讓他吹了……”
掌櫃連忙與十一作揖:“尊駕行行好,小店小本生意,可別砸我的招牌……”
十一萬分不解,一副受傷的模樣:“我吹得這樣好聽,你們怎得都聽不慣呢。”
好聽?
衆人一臉不可言狀,掌櫃:“敢問尊駕是哪位說您的蕭吹得…..額…..好聽。”
“喏,她說的。”十一指向臺上紅魚原先所站位置,卻見那裏空空如也,這時其餘衆人才發覺她已沒了蹤影。
卻說此時紅魚已然趁亂摸到後臺窗口,正坐在窗柩上咽唾沫。
雖然只是二樓,但仍叫紅魚膽戰心驚,手腳發抖,她深呼幾口氣,告誡自己莫要再往下看。
正下定決心閉眼往下跳,忽見一夥缁衣捕快從街上經過,這些人腰跨橫刀、頭戴吏巾,巾上插着孔雀羽,在人群中十分顯眼。
帶頭的捕頭打眼撇了紅魚一下,直吓得她要摔下去,不消片刻,那夥人已然進了客棧,只聽有喝聲從前頭隐隐傳來,聲音铿锵有力:
“官府排查罪犯,爾等待在原地,一個人都不許動,違者以同罪論處,就地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