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空(很虐)
沖撞聖駕, 是誅九族的大罪。
被那群錦衣衛像拖塊破布一般從地上拖走的時候,紅魚又擡頭看了一眼那位九五之尊,他卻已然轉過頭去, 下馬,對着撲到身邊滿臉急切的那位女子溫言關懷。
那大約便是他心愛的周娘子。
地上盡是石子, 将紅魚的皮膚磨出血來, 可她只是緊緊盯着那個方向, 無聲地吶喊。
飛瓊,回來。
回來……
可飛瓊并不理會她,反而搖着尾巴往那個即将要它命的人身邊拼命湊去。
幾個人上手制住了它, 拿着繩索要往它脖頸和四肢上套。
再然後,那裏被宮人和錦衣衛團團圍住, 再看不見了。
……
一盆涼水猛地澆了過來。
紅魚四肢被緊緊拴在架子上,渾身不自覺打顫, 十一月的天氣, 外頭呼出口氣便能結冰, 她被抽了幾十個鞭子,血順着傷口流出來,被凍住,再被水澆化,如此循環往複,已然持續數個時辰。
發絲濕淋淋黏在臉上,顯得她一張臉愈發蒼白。
“好個美人兒, 若是就此死了豈不可惜?”
抽鞭子的錦衣衛适時退下,轉頭站在一旁, 錦衣衛都指揮使馬前生給端坐在那裏許久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真端了一盞茶:“公公。”
“嗯。”王真呷了一口茶,拿帕子掖了掖嘴角。
“你啊, 今日算是走了運,原本陛下是要将你即刻處死的,可又臨時改了主意,只将你下到這昭獄裏,你道是為何?”
他擡眼瞧着那已然半死不活的姑娘,悠悠嘆口氣:
“何人指派你來行刺陛下的,還不肯說出實情?”
“公公,她好像是個啞巴,來上京這幾日也一直在各個醫館找大夫看病。”一旁的錦衣衛道。
“真啞還是假啞還不知道呢,去,請個太醫過來,驗一驗她究竟能不能說話。”
“是。”
不一會兒,一個禦醫過來,在紅魚的天沖穴和風池穴各紮了一針。
紅魚猛地仰頭開始掙紮,手腕被磨出紅印,架子上的鐵鏈‘嘩啦啦’抖動。
“各位大人。”那禦醫擦了擦額上的汗珠,“犯人确實是個啞巴。”
除非是神仙,否則受了他兩針,不可能一點聲音不出。
“下去吧。”王真擺擺手。
啞巴?倒是難辦了。
“會寫字不會?”他走到紅魚跟前,捂着鼻子問。
紅魚渾身痙攣,半晌才緩過勁兒來,聽見這話,擡起沉重的眼皮,點點頭。
“松開她,給她紙筆。”
紅魚趴在地上,右手顫顫巍巍拿起筆。
“叫什麽?”
“關紅魚。”
關紅魚?這名字倒與那個不知所蹤的召宣王郡主一模一樣。
“是何人派你來刺殺陛下的?”
“我……沒有。”
王真眉頭一皺,沒有?沒有什麽?
紅魚再次下筆:“我沒有刺殺陛下,馬受驚。”
這回王真明白了,她是說她不是什麽刺客,只是馬受了驚,才沖撞了聖駕。
合情合理。
可這并非他想要的答案。
陛下近些時日越發器重宋淳一,反而對他冷淡起來,再這樣下去,他司禮監掌印的位置岌岌可危。
若他這次什麽都沒審出來,如實奏報上去,只能證明他有多無能,陛下往後怕是更不看重他。
他垂眼,瞧了一下地上的紅魚。
好個标志的人兒,便是狼狽成這樣也難掩風華,可惜了。
“一派胡言,我的人明明查出來你跟另一個北戎刺客見了面,裝什麽無辜?”
他湊近紅魚,厲聲道:“你就是處心積慮,想要刺殺陛下,該死。”
“來人,寫一份認罪書,叫她簽字畫押。”
等書吏寫好了,王真拍了拍書吏肩膀,輕聲道:“把宋淳一的名字加上去。”
書吏大驚,宋淳一乃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天子近臣 ,他怎敢?
“加。”王真按在他肩頭的手加重力道。
“是……”
紅魚不肯簽字,被他們強按着畫了押,丢進了死牢,等着聖旨下來将她斬立決。
上京的冬天太冷了,凍得紅魚渾身麻木,沒有知覺。
牢房裏的耗子在她身邊爬來爬去,白天夜裏昭獄裏不停歇的喊叫聲吵得她難以入眠。
她在等,等什麽時候氣血耗盡,那個人來接她。
可又覺得若是她這樣不争氣的死了,到了地下,他會埋怨她不珍惜自己,同她生氣。
于是在獄卒再一次往牢房裏扔馊饅頭時,她沒有再把它留給那些老鼠,而是使勁兒往嘴裏塞,最後因為噎住而咳得撕心裂肺。
真難吃啊,比她做的飯還要難吃百倍。
到了第三日,紅魚終于覺得自己好像挺不住了。
她開始渾身發燙,不停往外吐濁物,傷口因為沒有及時用藥處理而化了濃。
她連吃馊饅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把自己蜷縮起來,往雜草堆裏躲,可實在是太冷了,雜草并不能給她帶來多少暖意,她的身體越來越燙。
冷風裹挾着雪花從那只小小的窗戶飛進來,像一場銀白的盛大煙火。
真好看啊。
若是青溪在這裏,定然會同她發出同樣的感慨。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又瞧見了他,她如從前般枕在他膝上,任憑他的手穿過她冰涼淩亂的發絲。
“青溪?”
“嗯?怎麽了魚姑娘?”
“我……好像撐不下去了,你不要怪我……我,太疼,太冷了……”
“沒關系的,魚姑娘,我在這裏,你不要怕。”
……
紅魚更加用力地蜷縮起來,一眨眼,身邊卻什麽都沒有。
恍惚中,牢門的鐵鏈被什麽人解開,有人向她走了過來。
‘咚咚’、‘咚咚’……
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紅魚費力睜開眼睛,只能瞧見來人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然後,那道身影越來越清晰。
紅魚的眼睛也越睜越大。
她竟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力氣,撐起上半身撲向來人,去抓他得衣角。
青溪——!
她撲了個空,重重落在地上,那人避開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大膽賊人,膽敢再次襲擊陛下!”
有人上前,重重踢了她一腳。
紅魚慢慢擡頭,這才看清來人的面容,他一雙丹鳳眼,一褐一藍兩只眼睛,嘴角微壓,面容冷峻,看向她時帶着上位者的審視和冷漠。
不是青溪。
她的青溪不長這樣,也沒有這樣高的個頭,亦不會如此待她。
是她病得太重,認錯人了。
紅魚閉上眼睛,重新将腦袋放回地上。
“陛下駕到,你不行禮?”方才踢她的王真再次開口,就要重新上來給她補上一腳。
“王真。”皇帝終于開了口,“下去。”
“陛下——”王真還要再說什麽,卻被皇帝的氣勢吓住,終究還是退了下去,臨走前,不忘暗自瞪了跟在皇帝身後的宋淳一一眼。
一個小小犯人竟能勞動聖上親臨昭獄,必然是這厮在背後說了他壞話。
可惡,着實可惡!
王真咬着牙,帶着滿腔不忿離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
蕭既笙看着地上這個狼狽不堪的姑娘,微微垂下眼睛。
她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犯人,在她的馬沖撞自己之前,他可以确定,他沒見過她。
那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大約是見到她那份滿是鮮血的認罪書時,動了帝王不該動的恻隐之心。
她并非刺客,跟北戎,還有朝中那些大臣都毫無關系,這些天,他已讓宋淳一調查出了實情。
她當真,就只是單純的馬匹受驚而已。
王真想鏟除對他不利的勢力,拿她當了替死鬼。
沒什麽好瞧的,蕭既笙靜靜看了她半晌,轉頭出去,到了外頭,才淡淡對身後的宋淳一道:“給她找個禦醫看傷,別叫她死了。”
“是。”
蕭既笙快步離去,紅魚卻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忽然坐起來,沖着他離去的方向拼命拍打牢房栅欄。
也不知他聽沒聽到,身影未做絲毫停留,很快消失不見。
宋淳一走至栅欄外,問:“姑娘想說什麽?”
紅魚手抓住栅欄,血沾在上頭,是刺眼的紅。
她拼命比劃着:“馬。”怕他看不懂,又用血在地上寫了一遍。
宋淳一道:“姑娘放心,你的馬沒死。”
斟酌了下用詞,又道:“它與陛下……很是投緣。”
說罷,點頭致意,轉頭離去。
而紅魚閉眼,将腦袋抵在栅欄上,一顆心放下來。
飛瓊還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然而半晌之後,耳邊忽然響起方才那位內監的話,不由猛地重新睜開眼睛。
與陛下……很是投緣……
飛瓊,與跟方才那位皇帝——投緣?
不對。
不應該。
飛瓊是青溪的馬,脾氣倔得很,連她當初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跟他熟稔起來,自青溪去後,除了她,它從不讓旁人碰,一碰就要尥蹶子踢人,更不要說跟誰投緣,允許他騎在它背上。
可是……
那日飛瓊忽然掙脫她,發瘋一般跑向皇帝的場景再次浮現在她眼前。
她只以為是人太多,驚着了飛瓊,可……
萬一不是呢?
萬一它就是沖着皇帝去的呢?
……
紅魚回頭瞧着窗口飄飛的雪花,心頭如一團亂麻。
–
此時的內閣值房內,兵部尚書馬亮接到下頭人傳報,不由眉頭微蹙,借着如廁的機會離開值房。
“消息确實嗎?陛下當真去瞧了那沖撞聖駕的女子?”
“千真萬确,這會兒陛下大抵才離開昭獄不久。”
這可奇了,萬金之驅去那樣的地方瞧一個女人……
馬亮捋了捋胡須,又問:“陛下治了她罪了?”
下頭人道:“沒有,掌印收集的那名女子的罪狀已經交上去了,可陛下遲遲沒有下诏處決,還叫禦醫去給她瞧傷。”
馬亮蹙眉,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瞥眼瞧見下頭人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不由輕呵一聲:“還有什麽,如實報來。”
“還有……錦衣衛裏有老人說,那名女子的名字……同已故的召宣王的女兒一模一樣。”
“哦?”馬亮不由有些驚奇。
召宣王夫婦是有一個女兒來着,聽聞其給先皇獻上雲陽軍事布陣圖,為其父母平反後,便拒絕朝廷加封的郡主封號,不知去向。
前幾年有人說,她死了,跟着那逆賊徐介郁一起葬身火海。
如今卻突然冒出來個同名同姓的人……
“确認那女子是孤女?跟召宣王夫婦沒有關系?”
下頭人:“是孤女,應當與召宣王夫婦也沒有關系,大人您想,若有關系,她早到衙門表明身份,享受榮華富貴了,還能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
馬亮沉默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不管有沒有關系,她從今往後便是召宣王的女兒,咱們大夏的郡主娘娘了。”
“大人何意?”
馬亮但笑不語。
王濂寧想趁他與李彥茗相鬥之際,将他那兒媳送進宮中做皇後,坐收漁翁之利,做夢!
別以為他不知道他這些年,靠着他兒媳跟陛下的這層關系撈了多少好處。
他女兒當不了皇後,他兒媳也別想。
那啞巴不管是不是召宣王之女,都沒有關系,召宣王夫婦已死,在朝中毫無勢力,而以他兩人名譽之盛,他們的女兒要當皇後,陛下根本不能拒絕。
可一旦她坐上後位,便只能是孤立無援。
她因父母功勞得後位,陛下必然不喜她,而她娘家又無人撐腰,到時候便只能在朝中尋找靠山。
馬亮笑起來。
不送女兒進宮又怎樣,他照樣能在後宮安插上自己的勢力。
當夜,紅魚在被禦醫救回來之後,渾渾噩噩中,在牢裏又見到一個人。
他瞧見她的面容,眼中露出興奮的光芒。
“倒真與召宣王生得有幾分像。”
紅魚不知他要做什麽,微微後退。
他笑起來,“不必擔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麽。”
“姑娘。”他淡淡道:“你,想不想當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