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門(極其虐)
蕭既笙果然未曾再來找過紅魚, 也不曾派人将她接回皇城,仿佛當真忘了世上有她這麽一個人一般。
紅魚也樂得清靜,每日在行宮裏養傷, 等身上稍微好些,能出去了, 便在行宮裏游山玩水, 或者去尹素容宮裏, 同她一起坐在殿門前,看小宮女們玩鬧。
這些小宮女們大多不過十四五六,小孩子心性, 正是愛玩兒的時候,什麽投壺、猜枚、踢毽子、打雙陸……玩鬧的方式五花八門。
紅魚在一旁瞧得手癢, 只可惜傷未全好,只能在一旁悻悻看着。
尹素容向來是不愛這些的, 每日興致缺缺, 在一旁看着書, 但大多數時候,她只是愣愣發呆,紅魚半天也沒見她翻頁。
她這些時日,臉色不大好,總是望着一個方向發呆,吃不下去飯,紅魚知道她多半是在憂心宋淳一。
紅魚搬個小杌子坐到她身邊去, 揉搓着她有些冰涼的手,故意吹不着調的曲子逗她開心。
尹素容蒼白的臉上慢慢浮現一絲笑意, 看着南邊蒼茫的天空,喃喃道:“你說他現下在做什麽?”
紅魚搖搖頭, 但她知道雲陽和暖,宋淳一大抵不會受凍。
尹素容說完那句話,又自嘲一笑,“我擔心他做什麽,他離開上京那日,連給我捎個信兒都沒有,就這麽走了。”
感情這事兒可真磨人吶,若沒有當初那些事情,他們如今應當已然成親了,可現下怎麽着,一個家破人亡身體殘缺,由前途一片大好的文官變成了讓人最瞧不起的太監,一個大好年華嫁進宮守寡,年紀輕輕成為太妃。
雖彼此都在宮中,只隔着幾道宮牆的距離,身份卻已是天壤之別,連見一面說句話都是奢望,即便能見上,也要小心翼翼,不叫人瞧見說閑話。
近了怕傷害到彼此,遠了又屬實挂念,身份這兩個字,将他們折磨得身心俱疲,着實是好痛苦。
尹素容知道他躲着自己是怕連累她,正因如此,她心裏才這樣難受。
小宮女們還在不停地笑鬧着,這個說那個耍賴,那個說這個踩了她的鞋,旁邊一群起哄的,最後誰都争不過誰,竟打起雪仗來。
笑聲如銀鈴般傳過來,聽得尹素容忍不住看過去,癡癡地說:
“瞧,她們多好啊,還這樣年少,等過幾年出宮去,又是一番新天地。”
她轉過頭來,望着紅魚,替她理了理被冷風吹亂的鬓發。
“可是咱們卻要一輩子困在這裏。”
紅魚順着她方才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小宮女們已經鬧作一團,摔倒在雪地裏,疊羅漢似的,于是,走過去,将她們一個個拽起來。
香桃從她們之中跑到紅魚身邊,垂着腦袋,仿佛犯了大錯一般,“娘娘……”
紅魚輕輕搓着她稚嫩的面龐,彎唇笑了笑。
是啊,她和尹素容永遠被困在這兒了,若是能像她們一樣,将來能出去,該有多好。
半晌,紅魚手一頓,神色微微怔仲。
她方才,竟生出了一絲離開的念頭。
是因為她在尹素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麽?
無盡的等待,無盡的痛苦,永遠活在過去的回憶裏,直到死去。
這便是她們将要面臨的命運。
臨近年關,行宮裏也漸漸熱鬧起來,貼春聯挂彩燈,到處充斥着年味兒,尹素容的身體卻一日日消沉下去。
她一封封往雲陽假借宋淳一故友的名義給他寄書信,卻一封回複都沒收到。
聽聞流放生活艱苦,很多人常常一去不回,尹素容緊緊抓住紅魚的手,急問:
“他是不是出事了?你別瞞我,他一點消息也沒有,定然是出事了,他一個從小錦玉堆起來的人,身上又糟過那樣一番酷刑,定然是熬不住的……”
這些時日,她總夢見宋淳一滿身是血地站在她面前,說來同她道別。
道什麽別?為什麽道別?
她心中那絲慌亂,竟是如何都壓不下去。
紅魚見她眼下烏青,眼中滿是紅血絲,心下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尹素容向來穩重,怎會忽然如此摸樣?好似發了瘋一般。
她朝香桃示意,請來那位留在行宮給她看傷的禦醫,那禦醫摸了尹素容的脈象,只道:
“太妃多年來郁結于心,傷了身子,如今又憂思過度,怕是不妙,不過,好好調養,也不是什麽大病,臣開一味安神藥,每日着人給太妃服下,不出幾日也便好了,但是切忌,讓太妃莫要再胡思亂想才是。”
聞言,紅魚這才放了心,每日叮囑着雅蘭按時給尹素容喂藥。
尹素容吃了,果然漸漸好起來,不再說些疑神疑鬼的話。
然而這日紅魚陪她睡着,半夜忽聽見她在耳畔哭泣,紅魚忙起身點燈。
只見尹素容神色恍惚,滿眼淚花,看着她道:
“我夢見我阿爹阿娘了,可是他們卻不理我,我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紅魚連忙放下燈燭,上榻抱着她搖起來。
她也常做這種夢,因此并沒當回事,只是無聲陪伴着她。
待翌日醒來,尹素容神色已然恢複清明,想到昨夜情景,竟不好意思對她笑了笑。
“抱歉,擾了你休息。”
紅魚搖頭,心中想着過一會兒便讓那禦醫再過來一趟,尹素容如今這情形,她瞧着還是不放心。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八,紅魚盯着尹素容用完藥,正坐在窗下剪窗花,忽然想起那管短蕭被落在寝殿,便暫且擱下東西回去拿。
尹素容坐在窗下,擺弄着一只黃釉菊瓣瓶,輕聲道:“一會兒回來路上,替我折一只梅花,插在這瓶子裏,咱們也添些喜氣兒。”
紅魚點頭。
然而回去路上,紅魚剛将梅花折在手裏,便見有小宮女滿臉驚恐地跑過來。
“貴妃娘娘,太妃她吐血了!”
紅魚手上的梅花‘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她不顧身上的傷痛,跑回尹素容的寝殿,正見她躺在榻上,渾身抽搐,嘴角大片的血不斷往外吐,禦醫在一旁診脈,眉頭緊鎖成‘川’字。
紅魚腳步發沉,蹲在榻邊握住尹素容冰涼的手。
似是察覺到有熟人來,尹素容眼神終于稍稍恢複清明,看過來,張開嘴,唇齒間滿是血跡。
紅魚脊背僵硬,握住尹素容的雙手漸漸用力。。
“你……你回來啦,梅花……摘了嗎?”
紅魚點頭,身後的香桃連忙将紅魚折的梅花插在尹素容方才擺弄的瓷瓶裏,給尹素容瞧:
“太妃您瞧,在這兒呢。”
紅色的梅花上還帶着雪,映襯得明黃的瓷身更加鮮亮。
“真好看。”尹素容道,說話之間,她又嘔出一口血來。
紅魚牙關緊咬,手指冰涼。
尹素容喘了口氣,接着道:“跟他當年送我的那枝,一模一樣。”
紅魚搖頭,示意她別再說話,轉頭去瞧禦醫,那禦醫捋着胡子,連忙跪下,“太妃本就憂思過度,細心養着便好,如今不知為何氣急攻心,臣…..臣只能盡力而為。”
聞聽‘盡力而為’四個大字,一股涼意開始從紅魚腳底往上竄。
她望着尹素容,對她扯起一個僵硬的微笑。
沒事的,是禦醫老邁渾說,沒事的。
尹素容緊緊抓住紅魚的手,呼吸急促,“貴妃,我求你一件事。”
紅魚望着她,示意她開口。
尹素容:“我想見一見他,我要問問他,問問他是不是真的……”
紅魚并不知道她想問宋淳一的事情是什麽,但她還是點頭。
好。
她松開她的手,起身走了出去。
“娘娘,請您回去,沒有陛下的命令,您不能出行宮一步。”
行宮大門前,守門的錦衣衛望着騎馬逼近的紅魚,揚聲提醒。
然而紅魚并不理會他們,直直飛奔而來,臨到門口,勒馬停住。
她緩緩張口,說出了兩個字,雖沒有聲音,但衆人從口型便能看出她說的是什麽。
她說,“開門。”
錦衣衛們自然不可能聽她的,又重複着那句話,“請娘娘回去。”
紅魚垂下眼簾,下了馬,一步步走近為首的錦衣衛千戶,那千戶并不當回事,躬身行禮,“貴妃,請不要為難——”
話還未說完,便聽耳邊‘刺啦’一聲響,擡眼時,只見紅魚已然抽出他挂在腰間的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抿了抿唇,不相信紅魚當真會傷到自己,畢竟他是錦衣衛,她一刀下去,可不是再被禁足那麽簡單。
于是還是道:“請娘娘不要為難咱們這些當差的。”
紅魚嘴角微彎,将刀放下,微微轉身,然而下一刻,她便猛地揮刀,劃過那千戶的手臂。
那千戶吃了一驚,連忙後退,斂起心神道:“拿下。”
衆錦衣衛一擁而上。
然而眼前這女子,雖瞧着嬌弱,交起手來,倒像是有些功夫,她雖不得皇帝寵愛,但到底是貴妃,身份貴重,衆人也不敢真傷了她,要奪她手中武器,又次次被她躲過去,最後反倒他們傷着了幾個。
紅魚的傷還未好,左肩漸漸有血滲出來,但她好似毫無知覺似的,仍舊提着刀不顧一切往前走。
刀尖劃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刺啦’聲。
她身子那樣瘦弱,仿佛一陣風便能将她吹倒,卻淩然立在風中,無視艱難險阻,傲然前行。
衆錦衣衛萬沒想到她這樣不要命,一時之間都怔愣住。
但守衛行宮是他們的職責,說什麽也不能放她過去,千戶正要親自上前,想将刀奪下,制住紅魚,卻聽外頭有‘啪啪’兩道擊掌聲響起。
衆錦衣衛一愣,随即千戶揚手,“開門!”
漆紅的大門被齊力推開,只見外頭錦衣衛進來對那千戶附耳兩句,千戶朝外看,只見從門口停着的一架轎子裏,探出一只手,那手中拿着的正是皇帝親賜的令牌。
轎簾被掀起,周芸書的臉出現在視線裏,靜靜地看着紅魚。
紅魚收回視線,将刀扔在地上,重新上馬。
她出了行宮,一路往皇城奔去。
雪粒子淋淋漓漓從衣領子鑽進去,只是駭人的冷意。
天色已晚,夜幕降臨。
明月高懸蒼穹,照亮前路,為她指明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看到巍峨的宮門,氣一松,從馬上摔了下來。
她爬起來,一瘸一拐走向宮門,左肩的血跡漸漸往手臂上蔓延。
期間,她摔倒無數次,在不知多久之後,手終于觸碰到宮門。
她揚手,‘咚’的一聲,錘在上頭。
無人聽到她的聲音,連她自己也聽不到,可她卻還是張口,拼命地喊:
開門。-
蕭既笙此刻正坐在乾清宮裏,聽着王真的禀報。
他掀起眼皮,淡淡開口:“你說你在貴妃宮裏發現了什麽?”
“啓禀陛下。”王真跪下,“是貴妃寫給旁人的信。”
旁人?哪個旁人?
蕭既笙直覺那封信上寫的應當不是自己想看的內容,不由沉默,垂下眼簾。
王真擡眼瞧了下蕭既笙,思索片刻後,仍舊将那封信奉上禦案。
“原本不是什麽重要東西,但底下的宮人說,這信上的內容着實大逆不道,奴婢們不敢瞞着,需得将它呈報給陛下才成。”
大逆不道……
蕭既笙看着禦案上的信,眸光微閃,半晌,還是擡手拿起展開,視線在信紙上掠過。
寝殿內一時靜極了,只有那只西洋鐘在不停‘滴答’‘滴答’的響着。
王真一直在暗中觀察蕭既笙的神色,見他下颚繃緊,滿臉陰沉,拿信的手指在不停微顫,這才垂下眼簾。
蕭既笙只覺得整個五髒六腑都在灼燒,他猛地将信拍在桌上,手指漸漸收緊,信紙便立即出現無數個褶皺。
王真連忙跪下,腦袋貼在地面上。
蕭既笙指間的信紙發出‘吱吱’的聲響。
原來如此。
關紅魚……
蕭既笙手指不斷收緊。
他們說的沒錯,她果然是大逆不道。
蕭既笙的腦袋開始劇烈地疼痛,耳朵裏轟然而至的翁鳴之聲,似乎在嘲笑他的愚蠢。
這時候,有小火者進來禀報:“啓禀陛下,貴妃夜闖宮門,要求見您!”
蕭既笙擡眸,坐在禦案後,眸目光冰冷。
當王真在宮門後将蕭既笙的旨意告訴門外的紅魚時,紅魚正趴在門上,有些沒聽清,于是又錘了幾下。
“別忙活了,貴妃娘娘。”
王真道:“您要是再聽不清,奴婢不介意再給您重複一遍。”
紅魚将耳朵貼在門上,聽見門後人清了清嗓子,聲音透過門縫傳過來。
“貴妃娘娘,陛下讓您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