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極其虐)
滾。
那個人在叫她滾。
紅魚被雪打濕的睫毛顫動了半晌, 她才意識到裏頭的人究竟說了什麽。
黑夜裏,宮門在雪的映射下,叫她想起他們初次相遇時他身上那件長袍, 也是這樣的紅,好似一團火, 熱烈溫暖。
可如今, 紅魚只覺得冷, 比那夜被獨自丢在獵場裏還要冷。
雪還在下,她感到自己的牙齒在不停打顫,兩只手覆在宮門山, 久久沒有動作。
就在裏頭的王真以為她終于消停了,正要轉身離去之時, 卻聽那門又忽然‘咚咚’響起,如悶雷一般, 往皇城深處傳去。
王真蹙起眉頭, 感到一陣不耐煩。
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便低聲傳令,“叫弓箭手。”
“娘娘。”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您還是聽陛下的話吧,否則弓箭無眼吶。”
陛下瞧過那封信,這女人便算徹底失了聖心,雖是宮妃,但招致陛下厭惡的宮妃, 連一個奴婢都不如,還不是任他處置, 因此便是她今夜死在這裏,陛下也不會說什麽。
一切, 都只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紅魚好似沒聽見他的話,不停在宮門上重重錘着,兩只手都錘出血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膝蓋猛地一軟,跪倒在地,同時口中吐出一口鮮血,噴在宮門上,那血很快同紅彤彤的宮門融為一體,瞧不見了。
紅魚用力滾了滾喉嚨,壓下口中的血腥味,聽着夜空中不知從哪裏傳出的拉弦聲,目光漸漸清明。
他對她厭惡至極,不會見她了。
在身上那點殘存的熱氣徹底褪去之前,紅魚手扶着冰冷的宮門起身,開始一步步往後退。
每後退一步,腳下便發出一聲‘咯吱’的踩雪聲,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皇城威嚴肅穆,好似一座巨大的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半個時辰後,紅魚重新回到行宮,坐在腳踏上,緊握住尹素容的手,在她手心裏寫下對不起。
她沒法子。
她見不到蕭既笙,沒辦法叫宋淳一回來。
尹素容臉色蒼白,像是早有預料似的,閉了閉眼:“我知道,我是見不着他最後一面的。”
又費力擡手摸了摸紅魚的左肩,輕聲問:“疼不疼啊。”
紅魚搖頭,給她擦嘴角的血,示意她少說話。
尹素容搖搖頭:“再不說,就再也說不了了,我也沒有旁人可以告訴,就勞煩你,聽我最後唠叨一次。”
她連眼皮都快沒力氣擡起來了。
“我……我一點都不喜歡皇宮,我知道,你也不喜歡。”
“宮裏的牆那麽高,那麽長,快要把人憋悶死,其實當初,我可以不進宮來,同宋家的親事作罷,爹給我另找了一門婚事,那個人我見過,挺好的,人生得俊,性情又好,家裏也好……可是我不願意。”
她的神色恍惚,陷入回憶之中。
“我總想着,淳哥哥進了宮,他那樣的性子,家裏又遭了那樣的難,必定要受人欺負,我不放心,他才考上沒多久,科舉一甲第七名,是天子門生,怎麽能受得了。”
“真傻啊。”尹素容嘆了口氣,笑起來:
“他根本不想見到我,從他入宮那一刻起,他早就不是我的淳哥哥了,而是宮裏一名普通的小太監,我的出現,只會讓他想起曾經,加重他的難堪,我們早就回不去了,可是我一直在逃避,不想面對。”
紅魚靜靜聽着她講話,指尖微顫。
是啊,回不去了。
就像她和那個人,永遠回不去了,她一直待在他身邊,容忍他對自己的傷害,無視他同周芸書的種種親密,何嘗不是在逃避。
她同尹素容,沒有什麽不同。
都是這世上最大的傻瓜。
尹素容緩緩從枕下摸出一個荷包,放在手心看着:
“這是那年及笄,答應送他的禮物,可是我剛開始繡,他家就出事了,進了宮,又被許多事耽擱,我繡工不好,繡了這麽些年,才繡得這麽一個看得過去的。”
紅魚以為她會要她将這荷包送到宋淳一的手上,卻只見她輕輕垂眼,笑起來,從荷包裏掏出一枚小盒子遞到自己手上,随手将荷包往地上一丢。
“貴妃,其實一開始我挺煩你的,甚至有些後悔救你,可你臉皮太厚,怎麽趕都趕不走,我也拿你沒法子。”
紅魚也笑了,她當初日日去尹素容那兒坐着,也着實是因為無處可去了,如若不然,她不知自己會被憋出什麽病來,難為她,一直容忍自己。
她展開她的手心,寫:“別死。”
尹素容嘴唇微顫,“我也不想死,我不想…..”
她輕咳兩聲,緊緊攥住紅魚的手,“可是不成啊,老天爺要收人,我拗不過它老人家,貴妃,有你陪着我,我很高興。”
她平日裏冷冷淡淡,不愛吭聲,紅魚頭一回聽她講這樣多的話,可惜,亦是最後一次。
紅魚的手不自覺打顫,嗓子眼裏好似被什麽堵住,見她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小盒子,接着道:
“這裏頭的東西是我爹生前給我的,我如今也用不上了,你留着吧,或許将來能派上用場。”
紅魚沒問她是什麽,只是一個勁兒點頭。
尹素容:“我不應該進宮來,我應該早早忘記他,去過我自己的日子,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紅魚只覺她那只被自己握着的手,正在一點點變涼,連忙起身環顧四周,想着叫禦醫來瞧,可如今又哪裏有禦醫的影子?
“貴妃。”尹素容忽然緊緊抓住她手,急聲道:“你替我活着吧,替我出去看看,離開這鬼地方。”
她已經開始喘不上氣,不多時,看着半空不住叫喊爹娘:
“我錯了,我後悔了,爹,娘,你們別不理我……”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漸漸聽不見了。
“姑娘——!”雅蘭撲過來,哭得撕心裂肺。
外頭‘砰’的一聲,開始響起炮竹聲響,緊接着,又是各種煙花綻放的聲音傳來,明亮的煙火透過窗紗映照在紅魚臉上,晦暗不明。
她擡頭向窗下的矮桌上望去,瞧見上頭未剪完的窗花,這才後知後覺記起來,今日是除夕。
她本和尹素容約好了,一起守歲。
紅魚将地上的荷包撿起來,擡手,慢慢阖上尹素容未閉上的雙眼。
西洋鐘‘铛铛’敲了四下,驚飛窗下啄食的麻雀,它們撲閃着翅膀躍上枝頭,接着發出幾聲與平時沒有什麽不同的鳴叫,将人世間的哭聲和歡笑一并留下,一路往上京東南角飛去,停在一處閣樓上。
周芸書随手撒了一把谷子在欄杆上,這些鳥雀也不怕人,不停啄食。
彩鹮從樓梯上來,将拿來的湯婆子擱在周芸書手中:“娘子,回去吧,仔細凍着。”
周芸書沒有回應,只是靜靜站着。
彩鹮有些不知所措,她的這位主子,越發叫人看不懂了,只能小聲道:“娘子,那邊傳來消息,太妃娘娘殁了。”
又是一朵煙花升空綻放,絢爛多姿。
周芸書将手中最後一把谷子撒盡,仰頭看着,眸光微閃,良久才道:“你瞧,這煙花多美。”
尤其是映襯着今夜的月色,美的不似凡間之物。
她端起一旁的酒壺倒上一鐘酒,随即潑灑在地下,聲音在漫天的炮仗煙火聲中顯得模糊不清:
“太妃走好,您稍等片刻,很快就會有一群人去陪您,您不必擔心黃泉路上會寂寞。”
說罷随手将酒盅交給彩鹮,攏了攏身上的狐裘,“走吧。”
轉聲輕腳下了閣樓,樓梯‘吱呀吱呀’的響,應和着身後綻放的煙花,最後同漆黑的夜色一起,歸于無邊寂靜。
–
剛過年關,上京各家大多都在走親戚串門子,一眼望去,沿街兩道紅彤彤的春聯尤為顯眼,街上到處張着彩燈,一派喜氣洋洋。
一家丁打扮的人騎馬上前,擡臂敲了下車廂,對探出頭來的婦人清喝道:“請夫人回車裏去。”
苗春柳被他低聲一吼,不由讪讪落下車簾,窩在馬車角落裏使勁搓了搓冰冷的手。
秦升捂住懷中正在熟睡兒子的耳朵,小聲道:“娘子,還是老實些吧,這些人咱們可惹不起。”
苗春柳也知道這個道理,但連日來如囚徒般的生活到底叫她心中憋悶。
他們夫妻二人和孩子原本生活得好好的,偏幾個月前來了一個面容白淨的青年,問過他們身份後,便不知從哪裏招了一群人,硬生生将他們塞進馬車,一路往這北邊拉。
原先還以為是土匪綁人,所圖不過銀錢,可這一路上兩人幾番試探,發現人家并不稀罕他們那幾兩銀子,搬出父親的官身吓唬,人家也同沒聽見一般,照樣一點不買賬。
兩人沒了法子,戰戰兢兢了好些時日,發現那些人對他們并無惡意,加上他們只不許夫妻兩人和孩子露面,別的一應吃穿用度皆不曾短缺,如此,一顆提着的心方稍稍放下。
只不過……
苗春柳湊到丈夫身邊小聲道:“除了咱們,他們好像還抓了旁人?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噓。”秦升示意她禁聲,“娘子,我瞧他們并非尋常人物,尤其是為首的那個,只怕是……”
他擡手指了指天。
“你是說他是宮——”苗春柳沒說完,已經被秦升捂住嘴。
在他松開之後,苗春柳方才低聲道:“你怎麽瞧出來的?”
秦升搖着孩子笑,“娘子忘了我從前是幹什麽的?”
那人雖表現得與尋常男子無異,但秦升一眼便能瞧出他的不同來。
苗春柳點頭,思索良久,“既是宮裏的人,來尋我們,能做什麽?”
“許是關姑娘的主意,她如今不是做了貴妃?多半是她想見咱們。”
秦升的猜測也有些道理,可苗春柳卻搖了搖頭:
“紅魚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心裏有着小官人,怎麽可能嫁給別人,別說是皇帝,便說是玉皇大帝她也不稀罕,再說,那貴妃要當真是她,怎麽可能不給咱們寫個信,說明緣由?要我說,那貴妃多半是有人冒認了她的身份,是個西貝貨。”
那便奇了,秦升:“那能是誰?”
苗春柳嘆氣:“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咱們什麽事都沒犯,總不能把咱們押進昭獄裏去。”
馬車晃晃悠悠,随着喧鬧聲漸漸消失,外頭仿佛只剩下細細碎碎的馬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
有人猛地掀起車簾,道:“下來吧,貴人要見你們。”
貴人?
苗春柳和秦升互望一眼,相繼下了馬車。
他們未曾料到,這個貴人,當真是紅魚。
她着一身素白襖子,正坐在宮裏院牆邊,看着幾株不知是什麽的東西發呆,領他們進去的小火者喚了好一會兒才将她喚回神來。
距離上回見面,已然過去了六七個年頭,她已然從一個少女抽條成一個年輕貴婦,變化太大,苗春柳一時竟沒有認出來她。
她神色亦像是有些意外,看了他們夫妻二人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裂開嘴角,猛地從杌子上站起,向他們跑去。
那一刻,苗春柳仿佛又瞧見了當年那個風風火火的小姑娘,眼睛裏即刻一片通紅,撲過去。
“紅——”意識到她如今的身份,苗春柳連忙改口:“貴妃娘娘……”
紅魚緊緊握住她的手,将腦袋埋進她脖頸裏,苗春柳只覺頸間一涼,下意識拍她的後背,像多年前那樣哄她:
“別哭別哭,若是受了委屈,便同我說,我幫你出氣。”
她這聲安慰又将紅魚拉回從前,她更加緊地抱住苗春柳,搖了搖頭。
見她如此,苗春柳滿腔的話語皆哽在嗓子眼裏,問不出口。
她的關姑娘,這些年必定受了不少的苦。
只能嘆口氣,長姐般撫着她後背,“沒事,沒事了。”
半晌過後,紅魚終于理好情緒,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擦眼睛,拉着苗春柳坐,然而苗春柳卻察覺到不對勁,猛地拉起她衣袖,将她的手露出來。
見到她手心裏的疤痕,苗春柳倒吸一口涼氣,她不曾記得她手上有過這樣的傷:
“這是怎麽弄的?”
紅魚将手收回來,搖了搖頭。
苗春柳見她坐在那裏,眼下帶着烏青,雙頰瘦得快沒肉,神色中的疲倦掩都掩飾不住,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只好不再問下去。
為了哄紅魚開心,轉頭拉過自己與秦升的孩子到她跟前,叫他行禮,喊姨媽。
那孩子也不認生,睜着一雙圓咕隆咚的眼睛朝紅魚笑。
紅魚連忙拉他起來,随手抓起一把冬瓜糖叫他吃,那孩子吃了一顆,彎着眼睛道:“多謝姨母,很甜。”
紅魚看着他,也笑起來,笑着笑着,便又發起愣來。
她離開雲陽時,這孩子還沒出生,如今,他已長得快到她腰高了。
已經這樣久了。
苗春柳見她發愣,便示意一旁的秦升将孩子領到一邊去,“你還是這樣喜歡吃甜食。”
紅魚微微笑了一下。
她會慢慢戒掉的。
又聽苗春柳接着道:“你離開這些年,我們常去小官人的墳頭祭拜,只是不知道你的消息,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還有那間道觀,我每隔一段日子便差人去灑掃一遍,裏頭的東西都沒動過,只有去年竈房忽然塌了,大約是年歲太久的緣故,我便着人又重新蓋了一個……”
她絮絮叨叨說着,紅魚卻沒什麽反應,只是靜靜聽着,待她說完,紅魚方才搖搖頭。
苗春柳不解其意,直到紅魚在她手心寫了幾個字,臉上才露出些許意外之色。
“不去管這些了?”
紅魚應當是頂舍不得小官人的,怎麽如今……
害怕是自己意會錯了,不禁又問了一遍,待又瞧見紅魚點頭,苗春柳心頭的疑問不禁一個個冒出來。
她這幾年究竟經歷了什麽,竟要從心底裏棄了小官人不成?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合乎情理,畢竟她如今已然嫁給皇帝成為貴妃,自然要摒棄前緣往前走,如此也好,至少小官人不會再成為一個疙瘩,叫她傷心。
苗春柳點頭:“好,你能想開了也好。”
紅魚知曉她大抵誤會了什麽,也沒出聲,拿起桌上一個橘子替她剝着,忽然又聽苗春柳問:
“陛下待你可好?”
紅魚剝橘子的手一頓。
苗春柳未曾注意到,緊接着又問:“你可喜歡他?”
紅魚垂下眼睫。
喜歡誰?蕭既笙麽?
她不喜歡,很不喜歡。
紅魚剝下一瓣橘子遞給苗春柳,又剝下一瓣塞進嘴裏,汁水流淌在舌尖那一刻,不由蹙了眉。
真酸。
她搖搖頭,對苗春柳微微一笑。
苗春柳張了張嘴。
不喜歡?那她為何嫁進宮裏來?難不成是皇帝逼迫?
正待要多問幾句,便有小火者進來,“官人娘子,時候到了,請吧。”
這話叫苗春柳愈發疑惑,不是紅魚将他們接來的麽,怎麽這就要他們出去?
她看向紅魚,卻見她亦在怔仲,片刻後,對自己笑笑,比劃着。
苗春柳明白她的意思:“貴妃放心,我們會照顧好自己。”
紅魚點頭,将他們送至殿門口,見他們的背影越來越遠,正要回去,卻見小火者又領來一個人,紅魚定眼一瞧,腳下卻再不能動了。
王玄走上前來,向她行禮叩拜:“見過貴妃娘娘,多年不見,不知貴妃娘娘如今可好?”
紅魚站在檐下,轉頭瞧了下一旁一直守在那裏的小火者,仿佛明白了什麽。
蕭既笙将自己接回宮裏來,原來是為了這個。
一陣冷風吹過,紅魚只覺得身上冷飕飕的,于是裹緊了衣裳,叫王玄起身。
待蕭既笙聽到小火者的禀報時,已經是入夜時分。
夜色漆黑如墨,殿內只燃着一盞燭光,燭火跳動在他臉上,晦暗不明。
也不知是不是剛從榻上起來不舒服,皇帝披散着頭發,眉頭微蹙,整個人散發着一種難言的冷意,叫人不敢靠近,便連看上一眼都心驚膽戰。
小火者戰戰兢兢禀報着在栖霞宮的所見所聞,然而他發現自己越說,皇帝身上那股冷意便越發濃郁,尤其是聽到貴妃表示不喜歡他時,那股冷意仿似利箭在空中穿梭,射過那根燈燭時,燭光猛然跳動。
小火者只能磕巴着将話盡快說完,随即腦袋抵在地磚上,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下去吧。”半晌,他終于聽見皇帝的聲音,如蒙大赦,磕了個頭,連忙退下。
蕭既笙閉上眼睛。
等苗春柳和丈夫被人從被窩裏喚醒,來到乾清宮,已然是半個時辰後。
兩人跪在外間,一動不敢動,心中奇怪,不知皇帝深夜召見他們夫妻所謂何事。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裏間響起一道聲音:“你們可認識一個叫青溪的少年?”
苗春柳聽見這話,心頭一咯噔,擡起頭來。
裏頭那位是紅魚的丈夫,如今卻問起青溪來,多半是察覺到了什麽,于是小心答話。
“……是。”
片刻,又聽裏頭道:“給朕說說他們之間的事吧。”
果然是為了查紅魚從前的底細。
苗春柳便小心斟酌着言語,隐去兩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只說他是紅魚的護衛,将那段曾經的過往,言簡意赅說完。
最後道:“陛下,貴妃娘娘受了許多苦楚,還望陛下能夠善待于她。”說完,磕下頭去。
殿內靜悄悄,只有燭花燃爆的響聲。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珠簾響動,夫妻二人視線裏便出現一雙黑面龍紋皂靴,竟是皇帝從裏頭出來了。
他們聽見頭頂傳來一道淡淡的聲音,“擡起頭來,看着朕的臉。”
兩人心中皆疑惑,不解其意,但仍舊聽從命令擡頭。
入目是一雙陌生且冰冷的異瞳,因他生得高,從地上望去,便更加增加了他身上那股身為帝王的威嚴感。
苗春柳忙拉着秦升重新将頭埋在地上:“陛下天顏,今生得見,我夫婦二人三生有幸。”
然而皇帝卻顯然不想理會兩人的馬屁,問出了一句叫人摸不着頭腦的話來:
“朕生得同那人像麽?”
苗春柳一愣,半晌才明白過來皇帝口中的‘那人’指的是誰,不由滿心疑惑。
陛下何故問出這樣的話來?
苗春柳搖頭:“回陛下,自然是不像的。”
皇帝聞言,臉上浮現出一抹難以言喻的神情,叫人分不清是高興還是傷心,待要再仔細看,他卻已然轉過身去。
小火者帶他們下去。
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蕭既笙方才閉上眼睛。
他們不像。
蕭既笙腦海中不斷重複着方才苗春柳的話語,他內心僅存的那絲希冀竟被這句話輕易挑起。
或許那封信不是紅魚寫的,只是有人在模仿她的筆跡,又或者那封信是她吃醉了酒,胡亂編排的,只是不滿他總是忽視她罷了……
然而縱然他在心裏替她尋了千百種理由,等瞧見那少年的畫像,察覺他眼角那顆同自己一模一樣的淚痣,心中最後一抹希冀也被澆滅。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僅僅是為了一顆相似的淚痣。
蕭既笙的手指緊緊握住那張畫像,只覺得頭痛欲裂。
王玄見他面色難看,連忙跪下:“陛下,小臣知罪。”
因他早年有功,因此升遷十分順利,半年前便已經由人賞識,提拔到上京的北鎮撫司,成為一名錦衣衛千戶,年前剛剛到任。
到了上京,這才知曉原來多年不見的紅魚已然是皇帝的貴妃,正猶豫要不要前去行宮拜見,便聽聞太妃薨了,貴妃傷心不已,被皇帝派人接回了皇宮。
本以為要見着她,多半要等些日子,誰知昨日忽有人到家裏,叫他進宮拜見貴妃,還特意叮囑他帶上那幅畫像。
那副早被他遺忘的畫像。
當他翻箱倒櫃,從庫房最底下的箱籠裏尋出那副已然泛黃的畫像,看見上頭畫着的人,腦海裏塵封多年的回憶才一點點浮現出來。
當年那個叫關青溪的少年郎,他原是雲陽王徐文期的死士,奉徐文期命令殺了一個叫馮三奇的,又救了偷跑出随明城的貴妃,鬧得滿城風雨,這才留下了這張通緝畫像。
北鎮撫司的錦衣衛手眼通天,便是連尋常人家家裏有幾粒米都一清二楚,知道他家有這幅畫像也不稀奇,只是他并不明白,他們要這幅畫像做什麽。
本以為多半是貴妃想睹物思人,可他面見她時,她并沒有提及畫像的事,等到他進了乾清宮,聽見皇帝叫他将畫像展開呈上,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陛下想要看。
既然如此,又何必叫他先去見過貴妃,而不是直接喚他面聖呢?這個問題,王玄到出了乾清宮也沒想明白。
–
出了正月,天氣漸暖,雪化成春水,叫柳條抽了芽,大雁開始北歸。
有幾只燕子在屋檐下攜泥築巢,王玄初來乍到,成日間忙得腳不沾地,甚少歸家,等終于能歇歇,回來瞧見幾個紮總角的孩童拿石子打燕子,連忙喝止。
幾個搗蛋鬼沖他做了個鬼臉,一哄而散。
王玄笑笑,搓了搓手,提着買來的酒進家門,來這麽久了,他還是适應不了上京的天氣。
一個半大的小夥子從屋子裏出來,“爹!”
王玄笑着将酒遞給他,“去把酒溫上,今日功課做了沒?”
小夥子手腳麻利溫酒:“正在做呢,明日拿給先生瞧。”
兒子上進,讀書的事王玄向來是不操心的,聽罷不由呵呵一笑,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光。
看着他忙裏忙外,王玄不由感慨,當年那個被貴妃和小官人拼命救出來的小童,如今已然長大了。
想起貴妃和小官人,王玄神色忽然一滞,嘆口氣坐下。
自從上回進宮,他便再沒見過貴妃,加上他連日忙得像個陀螺,便連她的消息也不知道,也不知她在宮中如何了。
聽聞她進宮後不得寵愛,多次惹陛下不快,相比她,陛下更喜歡宮外的周娘子,想起那晚陛下看到畫像時難看的臉色,王玄不由微蹙了眉頭。
“爹,酒。”這時,兒子提着溫過的酒壺過來,王玄連忙收斂了神色,将酒壺接過,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去。
父子兩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着家常,忽然說到宮裏,王玄便道:
“得空我帶你去拜見貴妃娘娘,再怎麽說人家當年也救過你一命,咱們不能忘恩。”
誰知兒子卻一副驚訝的摸樣,“爹,你不知道?”
王玄疑惑:“知道什麽?”
“外頭都傳遍了,都說如今宮裏那位貴妃娘娘是假的,她壓根不是召宣王的女兒,是她用了手段冒充騙過人才進的宮。”
“胡說八道!”王玄一掌拍在桌上,剛倒好的酒水撒出來,淋濕了他的鞋面。
“你爹我月前才進宮見過貴妃,是真是假我還能不知?是哪個王八蛋在散播謠言嚼舌根?”
兒子吓了一跳,連忙站起來讓王玄消氣:
“外頭街頭巷陌都在傳,連我們國子監的同窗都知道,聽聞朝臣們已經上了折子,要陛下徹查呢。”
王玄聽他所言不虛,不禁傻了眼。
這是怎麽回事兒?前些時日陛下讓他進宮,難不成是為了這個?
王玄一時有些不明所以。
他自是知道貴妃身份的真實性,可如今這情況,擺明是有人在散布謠言想扳倒貴妃,後宮之事,向來同前朝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若是有人從中做手腳,陛下會信麽?
是啊,陛下會信麽。
香桃也想知道答案。
她看着沒事兒人一般,還在院中給那幾株花松土的紅魚,急得滿頭是汗:
“娘娘,您好歹想想法子,這是有人在給您使絆子呢。”
若是太妃在,還能給貴妃做個伴兒,如今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了。
陛下那樣喜歡周娘子,如今又徹底厭棄了貴妃,這樣突如其來的架勢,貴妃可怎麽抵擋得了?
紅魚手上動作不停,像是沒聽見一般,将最後一塊土松完了,才蹲在地上沖着香桃比劃。
跟着紅魚時間長了,香桃平日裏也漸漸能讀懂她的意思,見狀,不由急道:
“娘娘,都什麽時候了,您還想着這些東西什麽時候開花。”
這幾株杜鵑花株從挪進這院子裏便一直是這樣,好水好肥供着,就是沒一點動靜,照她看來,這幾株杜鵑怕是永遠開不了花了,貴妃還成日守着這無用的東西做什麽?
香桃:“娘娘,您還是想個法子,叫那些人別冤枉了您,對了,您進宮多虧了馬大人幫忙,要不您再托人給他傳個信?”
然而話音剛落,她便想到如今‘告發’紅魚的人裏,那位曾經幫助她進宮的馬亮便是主軍,一顆心不由愈發往下落:
“要不您去求求李大人,他一向同馬大人不合,定然會幫您。”
傻孩子。
紅魚拿剛洗過的手碰了碰香桃的臉,比劃着問:“今日是什麽日子?”
香桃微微抽泣:“三月十三。”
紅魚點頭,在她手心寫:“幫我把陛下請來吧。”
香桃:“若是陛下不來怎麽辦?”
他因為早前的種種,早已對貴妃厭棄,上回更是直接叫貴妃滾,如何肯來呢。
紅魚微愣了下。
是啊,他不來又該如何呢?
片刻之後,紅魚輕笑了下,寫道:
“沒關系,不來便罷。”
這大約是她最後一次私下見他,無論他來不來,她都想好好同‘青溪’道個別。
入夜,紅魚坐在桌前,聽着外頭宮人敲過亥時的梆子,嘴裏喊着‘天下平安’的吉祥話。
香桃幾次進來,眼中皆是失望的神情,紅魚瞧上去卻十分鎮定,像是早預料到似的,無悲無喜。
面一碗接一碗的坨,紅魚也便一碗接一碗地做,等到重新做到第五碗,蕭既笙還是沒來。
香桃在一旁瞧着,不住心疼,“娘娘,算了吧,早些歇着,陛下他……他不會來了。”
紅魚往窗外瞧,想望一望月亮,卻發覺天空空空如也,除了一片漆黑,什麽都沒有。
他們相遇的那晚,有沒有月亮來着?
她仔細想了又想,發現時間太久,她已經忘了。
是啊,太久了,有許多東西,她早就應該舍棄掉,卻一直讓它挂在自己身上,将她折磨得不成樣子。
母親臨死前告訴她,叫她只管往前走,永遠別回頭,她竟到如今方才領悟。
過去的事,過了就不必再留戀,過去的人,走了也不必再追回,曾經的美好是真的,那就夠了,至于別的,不必強求。
她念了這麽多年的三清真人,跟着師父讀了那樣多清心寡欲的書,這樣淺顯的道理,竟一直沒參透。
若是師父泉下有知,必定要狠狠責罵于她。
他怕是不會來了。
紅魚起身,端起那碗長壽面,正打算倒掉,便聽見外頭響起一陣腳步聲,一擡頭,卻見蕭既笙正站在門邊,靜靜瞧着自己。
她重新将長壽面放下,跪下行禮。
蕭既笙輕腳過來坐下,瞧了眼那碗長壽面,面上瞧不出喜怒:
“朕說過了,三月十三不是朕的生辰,貴妃怎麽又記錯了?”
紅魚望着他,想竭力從他身上瞧出一絲曾經的熟悉,卻發現只是徒勞。
見着她又用這樣的眼神看着自己,蕭既笙眼底浮現出一絲冷意,面上卻不顯,只問:
“貴妃總愛這樣瞧朕,究竟在瞧什麽?”
紅魚收回視線,搖搖頭,遞過來一雙銀筷。
蕭既笙眸色越發幽深,見他不接,紅魚便主動走過去,将那雙筷子放在碗上。
蕭既笙拿起筷子,輕輕在面上點了下,“這碗長壽面你做了多久?”
紅魚在桌前坐下,手擺弄着短蕭,擡手在桌上寫上答案。
“七年。”蕭既笙忽然笑起來:“七年啊,真是長情。”
紅魚望着他,将那管短蕭放在唇下。
嘶啞難聽的蕭聲響起,斷斷續續,好似已然響了許久。
她就那樣靜靜吹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仿佛未曾注意到眼前這個九五之尊的存在。
蕭既笙從袖中掏出兩張紙來,分別展開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張道:
“貴妃可認得他?”
紅魚的蕭聲戛然而止,垂眼。
是青溪的畫像,準确的說,是當初青溪在通古縣的通緝像。
于是點頭。
她頭點得利索,片刻猶豫都沒有,視線瞧見畫像上的人,嘴角甚至不自覺浮現出一抹笑意。
她竟連騙都不願再騙自己。
蕭既笙将一切看得分明,收回手,随手掐滅桌上那盞燭火,他神色平靜,像是全然感受不到手指被灼燒的痛苦一般,将手收回。
他問:“貴妃,朕與你這情郎生得像麽?”
紅魚搖頭。
蕭既笙輕笑了下,可這笑卻無端帶着一抹悲涼:“哦,那你為何寫下這個?”
他指了指畫像旁邊的那張紙。
紅魚認出來,那是一年前蕭既笙丢下她去宮外找周芸書時,她寫給青溪的信,她回栖霞殿後遍尋不着,卻原來在他手裏。
“是你寫的麽,貴妃?”他輕聲問。
紅魚點頭。
是。
蕭既笙望着她,瞧見她那樣一副神情,聲音淡淡的:
“好,好的很。”
他站起身,轉身往外走去,紅魚起身,望着他的背影,眸光微閃。
要結束了。
就在她以為蕭既笙已然離去之時,卻見他忽然又返回來,端起那碗長壽面看了看,随即朝紅魚微微一笑,猛地将它擲落在地。
玉碗‘砰’地碎裂,湯汁四濺。
蕭既笙大步踏過被自己摔碎的玉碗碎片,一把擒住紅魚的手腕,對她怒目而視。
“你把朕當什麽,一個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