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問(虐男)
雨漸漸停歇, 天色陰暗,烏雲蔽日,蕭既笙的發絲沾了血, 在空中飛揚飄蕩。
再無人敢上前去。
馬亮瞧見這一幕,不由暗自咬牙。
這人的功夫何時這樣好了, 瞧這不要命的樣子, 若要殺他, 可要廢一番功夫,如此一來,時間必然要被拉長。
自古以來, 行逼宮之事,最忌用時過長, 時間一長,必生變故, 變故一生, 別說權傾朝野的希望會落空, 自己九族的性命多半也會保不住。
“弓箭手——!”
他話音剛落,便有士兵彎弓搭箭,瞬間,數十只箭矢齊刷刷對準蕭既笙。
馬亮冷笑道:“我勸你快快束手就擒,否則,休怪我不留情面,将你和那個賤人射成馬蜂窩。”
蕭既笙腳步一頓, 将紅魚重新抱起,擡眼冷冷看他。
馬亮被這眼神所懾, 心頭竟不自覺打了個突。
他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錦衣衛去哪裏了?
按理說,宮中舉行封後大典這樣的大事, 錦衣衛合該在場,然而今日護衛皇帝安全的,只剩下了禁衛軍,錦衣衛連個影子都不見。
李彥茗瞧見他愣神,蹙眉道:“馬大人,怎麽了?”
“沒什麽。”這個時候可不能在他跟前露出膽怯,馬亮搖頭,随即擡起手來。
雨絲淋淋漓漓,風将繡着龍紋的明黃傘蓋吹得飒飒作響。
馬亮右手利落往前一落,等着那個他從前日日跪拜的高大身影倒下。
然而過了半日,仍舊沒有動靜。
他以為是那些人沒瞧見自己的命令,于是再次将手高高舉起,做了同樣的動作。
“弓箭手——!”
然而回答他的,是屍體倒下的聲音,這些聲音中,夾雜着幾絲游離的呻吟之聲。
馬亮和李彥茗同時變了神色,齊齊往身後看去,随即煞白了臉。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馬亮!”
李彥茗猛地揪住馬亮的衣領,面容扭曲:
“你不是說你的人早打探好了,奉臺大營早被調往雲陽,抽不開身的嗎?你告訴我,他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馬亮哆嗦着嘴唇,望着自己帶來的那些弓箭手倒下的屍身以及四周樓牆上出現的黑盔銀甲的鷹翼軍,瞳孔不自覺擴張。
怎麽回事?不是說徐文期的舊部在雲陽發生兵變,奉臺大營的鷹翼軍早被調往雲陽平叛了嗎?不将實情公布出來,只是為了穩住上京局勢……
“是,是王真這厮告訴我的,他成日跟在那皇帝身邊,不可能有錯!”
話一出口,馬亮心中瞬間明白了什麽,猝然轉頭望向蕭既笙。
是他,是他一早便設好了圈套,等着他們往裏鑽!
就在他怔愣之時,遠遠忽聽有人高喊:
“馬亮、李彥茗、王濂寧三人私藏北戎細作,臣不辱使命将細作捉拿在案,請陛下過目——!”
衆人齊齊轉頭,只見王玄正帶着一幫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往這裏快步趕來。
這話一出,不但馬亮、李彥茗,便連一直站在丹陛上看戲的周芸書也變了臉色。
她望着那被錦衣衛壓着的人,雙手緊握,指尖陷進未長好的皮肉裏。
那一瞬間,她好似明白了什麽。
她只以為自己是那織網的漁翁,卻沒成想,那條河裏的魚才是真正聰明之人,這一切都只是那人早早定好的圈套,只等着她自以為是地編好漁網,才好使勁搖動船身,叫她無知無覺中掉入河中。
她掀起眼簾,望向站在屍山血海中的蕭既笙。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計劃,只是裝作被她所惑的樣子,一步步引她入套,從而叫她放松警惕,誘出一直藏匿在京的北戎細作。
當真是好心機,好手段。
可惜……
周芸書向丹陛下望去,只見好些逼宮的士兵已然放下武器,那些鷹盔軍正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滅掉仍在抵抗的人,馬亮、李彥茗,連同她的公爹王濂寧已經開始逃竄。
王濂寧最是膽小如鼠,一個錦衣衛捉住他,吓得他連忙哭天搶地地求饒,瞥見她的身影,眼睛一亮,指着她叫喚道:
“陛下!陛下饒命,都是她,都是這個毒婦挑唆的,微臣真的什麽都不知曉啊陛下……”
于混亂中躲避在太和殿內的大臣和宮人們聞聽此言,齊齊一愣,向周芸書看去。
無數雙視線注視下,周芸書只是靜靜站在那裏,瞥了一眼将她賣了的王濂寧,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周娘子。”忽然,有人開口喚她,周芸書轉頭,只見宋淳一帶人過來,淡淡望着她,道:“請吧。”
宮人按住她,将她雙手綁住。
周芸書往丹陛下望去,只見混亂之中,那道玄色身影仍舊旁若無人一般抱着懷中的屍體,往前頭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哈哈大笑。
“陛下,蕭既笙,關青溪……好吧,我承認,你技高一籌,是你贏了。”
随即,她又忽然止住笑意。
“可是你贏了又如何,關紅魚她還是死了,你算來算去,終究還是沒算到這一點吧。”
蕭既笙似乎是聽到了她的聲音,腳步一頓。
周芸書見狀,笑得更加厲害:
“瞧,我說到你心坎兒裏了,難為你,同我做這麽長時間的戲,可惜你的戲演得太過火,把你心愛的人都給騙了過去。”
在得知如今的蕭既笙不是她的太子殿下,而是先皇叫人帶回來的一個叫關青溪的人之後,她便着人調查他與關紅魚的關系。
在多番打探下,終究被她挖出一個秘密。
原來關青溪曾做過關紅魚的護衛,兩人相依為命,彼此形影不離,俨然一對神仙眷侶。
那時,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關紅魚寫‘青溪’兩個字給蕭既笙,因為那本來就是他的名字,又怪不得她瞧蕭既笙的眼神那樣不一般,因為他原本就是她的情郎,只是被巫醫篡改了記憶,變成蕭既笙,并且要按原本蕭既笙的人生軌跡去‘喜歡’自己這個陌生人。
何其可笑,何其滑稽!
而自己還只以為原本那個喜歡自己的太子殿下蕭既笙還在,為他對自己不經意間流漏出的陌生和抗拒傷心,在發覺他可能對關紅魚這個新納的貴妃上了心時,更是心如刀絞!
錯了,錯了,全錯了。
她喜歡的不是他,他在意的也不是她,而是關紅魚,即便早忘記她,再次相見,他還是被她吸引,對她傾心。
只不過……
周芸書眼底隐隐浮現一抹快意。
那巫醫還當真是厲害,當年為了将關青溪徹底變成蕭既笙,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在他腦海裏深深烙下獨屬于蕭既笙的記憶。
每當他對關紅魚有所親近,有任何恢複記憶的征兆,他的腦袋便會疼痛難當,待到他心頭那抹對關紅魚的感情消退些許,他才不會痛苦。
換而言之,他如今的身體在排斥他腦海深處屬于‘關青溪’的記憶,以及由那份記憶而對從前的人和物所産生的感情。
于是,他便只能在痛苦中對關紅魚若即若離,不斷試探,不斷痛苦。
等他的身體對這份痛苦厭了,倦了,便會開始對引發這份痛苦的主人産生殺意。
然而很顯然,他并不想殺關紅魚,反而一直在放縱自己陷入對她的沉溺之中。
然而由于誤以為關紅魚只是将他當做替身,對他沒有半分情意,他的那份沉溺開始顯得那樣矛盾。
他一方面想遠離她,甚至傷害她,一方面又渴望得到她的愛。
多麽可悲的一個人吶。
他整個人,就是那個被先帝滅口的巫醫的木偶,情緒由他擺弄。
然而,一切都是他活該罷了。
若不是因為他,先帝怎麽會費盡心思殺掉太子殿下?
他是那樣好一個人,良善、孝順,說話永遠輕聲細語,就因為他不喜政務,不能按先帝要求随手便能寫上一篇治國方略,便要遭此滅頂之災,被人悄無聲息奪去性命。
他死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那樣年輕,死之前還惦記着病快些好,好趕緊去向先皇請安。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人死後,連塊完整的屍身都沒留下,就那樣在深夜裏,悄悄被毒死,由幾個小火者拉出去燒了。
他的死,仿若黑夜裏落下的一片樹葉,一點聲響都沒有,沒人記得他,甚至他從小到大用的姓名和樣貌,也要被人占了去!
他只是先皇沒找到蕭既笙之前的一個替代品,等真品尋回來了,便将他随手一扔,擡腳碾碎,什麽都沒留下。
尤其可恨的是,他們不想自己手上沾血,便借她的手去殺他。
那一日那碗送太子歸西的藥,是尹公明哄騙她煎下,又喂給太子殿下的,在她離開後不久,他便一命嗚呼。
然而,她卻什麽都不知道,甚至。
将害死他的人,當成他去愛。
周芸書嘴唇不住發顫,眼睛紅成一片,她望向蕭既笙,牙關咬緊。
所以,她要讓當年參與那件事的所有人,尤其是蕭既笙,那位取代心愛之人的皇帝陛下,同她一樣,痛不欲生!
瞧見蕭既笙渾身是血的背影,周芸書心中只覺得隐隐的痛快。
她猜,他本來是想着将自己與關紅魚對換,然後處死自己,将關紅魚放在身邊,天長日久,一點點讓她喜歡上他,然而……
周芸書見蕭既笙背脊緊繃,嘴邊笑意愈發大了起來:
“陛下啊,親手殺死自己心愛的人,您感覺如何?”
蕭既笙背對着她,不發一語。
周芸書見狀,嗤嗤笑出聲:
“陛下,其實您挺高明的,但是您安排好了一切,算計好了一切,可還是沒算出關紅魚根本不願與我互換,不是嗎?她寧願死,也不願再呆在您身邊。”
最後一句話,宛如一記重錘砸在蕭既笙心頭,終于叫他轉過身來。
紅魚閉眼安靜躺在他懷裏,衣袍濕漉漉下垂,水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像是她從前時常吹奏的那支樂曲。
“想知道為什麽嗎?”周芸書被人綁着,神色卻十分悠閑,
“您自己數一數,她身上有多少傷是您造成的?她進宮這一年多來,您又給過她幾次好臉色?她被您恐吓,被您罰跪,被您關昭獄。”
“她跟老鼠搶飯吃的時候,您在哪兒,她在雨夜裏暈倒,在雪地裏差點被凍死,在宮門外帶病扣門的時候,您又在哪兒?哦,您在我房門外候着呢。”
她望着蕭既笙,緩緩張口:
“陛下,你的魚姑娘,恨死你了。”
“她是被你親手殺死的,所以,你怎麽還不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