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問(追妻開始)
等紅魚趕到之時, 嚴钰渾身的力氣已經快要散盡,倚靠在樹幹上,虛弱至極, 口感唇裂,被一群官兵圍着, 叫魂一般喊着‘大人’。
紅魚撥開人群, 摸了下他額頭, 只覺得手下一片滾燙。
這人昨夜受寒,今日又如此勞累,顯然是虛脫了。
不顧身後官兵的呵斥, 紅魚用力将人拍醒,從食盒中拿出炊餅掰碎了喂他嘴裏, 然後端出還有餘溫的湯藥灌下去,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你給我們大人喝的什麽?!”身後官兵暴怒, 說着就要上來抓紅魚, 然而手剛按在她肩頭, 便覺手臂一僵,随即便是一陣鑽心的疼痛。
他的手臂被她整個卸掉了。
一旁的秦岩被眼前一場動靜驚得微微張開嘴巴。
姨媽她……竟為了嚴大哥動了手,這五年多的時間裏,除非他們當真遇到危險,否則姨媽是從來不肯在人前顯露她的功夫的,她說,她這功夫一旦顯露人前, 便容易招惹麻煩,畢竟, 誰家尋常婦人會這些?
紅魚回頭瞧了那官兵一眼,心中亦有些後悔, 起身要将他脫臼的手臂再接回去,卻驚得那官兵猛地往後退,“你要做什麽?”、
這幾個跟着來的官兵并沒見過紅魚,因此只當她是同陳家仆從一夥的賊人。
其餘官兵正待一擁而上,要将她捉住,耳邊卻聽得一聲虛弱的喝止聲響起,“退下!”
衆人一愣,秦岩立馬轉過頭去,驚喜道:“嚴大哥,你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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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端陽,院子裏用來種花的水缸裏已經有了蛙叫,積水褪去,重新露出青石板上的青苔,青蛙輕輕一跳,蹦了上去,險些将一旁熬藥的半大少年吓了一跳。
“去,去!”秦岩拿着蒲團,在月光下驅趕青蛙,待趕走了它,才終于回頭,往亮着燈的西廂房裏望了一眼。
屋內,剛睡醒的嚴钰倚靠在床頭,拿眼不住瞅坐在不遠處墩子上的紅魚,每當她察覺到什麽,又趕忙将視線收回,裝作在觀察房梁。
紅魚拿着藥膏過來,指了指他的手。
嚴钰咬了下嘴唇,将手遞過去,任由紅魚給他換藥,他今日幫百姓搬樹壘屋,又跑到橋頭鎮田裏泡了水,根本沒意識到兩只手發了炎症,再加上風寒、沒吃東西,這才睡到如今。
只是原本腦袋昏沉時還好,如今清醒過來,又想起昨日之事,嚴钰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紅魚,連話都不會說了。
‘啪嗒’一聲,紅魚給他換好了藥,将藥瓶擱在一旁的桌案上。
映着燭火,紅魚坐到架子床邊,比劃着,“關于昨日說的婚事……”
嚴钰一顆心砰砰直跳,險些不敢看她,手指險些将她新纏上的紗布給扯下來。
一會兒他該說些什麽?商量嫁娶的流程,可嫁娶的流程又該是什麽,此刻,原本就生病的腦袋變得越發昏沉。
“是我魯莽了。”紅魚在燭光下慢慢比劃道,面上帶着些許愧疚。
像是被人從頭澆了一盆冷水,嚴钰整個人霎時僵在那裏。
雖說原本就有了心裏準備,但親眼見她否決,心中還是不是滋味兒,他長呼一口氣,暗地裏拿衣袖抹去眼角一滴淚,裝作無甚在意般對紅魚道:
“我,我知道,關姐姐,昨夜雷那樣大,你定是被吓壞了,說出那樣的話來并非本意,我都知道。”
無妨,無妨,他本就不如旁人那樣寬裕,家中除了一個做飯的廚子,連個幫忙的仆從都沒有,平日裏他多在外頭辦公務不在家,難不成讓她嫁過來吃苦守活寡?
再說,他在這裏本就樹敵頗多,将來還不知怎樣,又何必叫她跟着自己,擔驚受怕,若當真是那樣,才真成了他的過錯。
見他一副強顏歡笑的模樣,還扭過頭去不敢瞧自己,紅魚便知是他會錯了自己的意思,于是伸手捧着他的臉轉過來,面向自己。
他面皮白,又因為哭過,眼角氤氲着不正常的紅,燭光下看過去,好似一塊塗着胭脂的白玉石,水靈靈泛着光。
真是漂亮。
她從前怎得沒發現?
紅魚拇指指尖微微滑動,将他眼角的淚痕抹去,下一刻,嚴钰眼睫猛地一顫,劃過她的指腹。
“姐姐。”嚴钰有些懵,不明白紅魚要做什麽。
紅魚松開他的臉,嘴角微微翹起,指着他,又擺擺手。
你誤會了。
嚴钰原本沉寂的心又猛地跳起來,起身湊近紅魚,不顧手上的傷,去拉她的手,語氣急切。
“姐姐,我,我誤會什麽了?”
紅魚輕嘆口氣,末了,回握住他的手。
“你說啊,姐姐,我誤會什麽了?”嚴钰的目光充滿着期望,牢牢注視着她。
紅魚低頭瞧了一眼兩人相握的手 ,嚴钰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麽,趕忙将她的手松開。
紅魚這才比劃道,“與你成親之事,我并非心血來潮,只是在說此事之前,我應當将有些事提前告知于你,等你知道,若是不願,盡管告知于我,我托人另尋好女子與你相配。”
夜色清涼,嚴钰花了好些時間終于讀懂紅魚的意思,知道她是想同自己成親的,整顆心先是一喜,等看到後邊那句話,一顆心又落下去,急道:“我不要什麽好女子。”
怕吓着紅魚,他又放低聲音,小聲道,“姐姐就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
見他像是受了委屈似的,紅魚輕笑了下,比劃着告訴他自己知道了,又拍拍他的臉,讓他看自己說完。
“我,”紅魚指向自己,随即左手伸出拇指,劃過另一只手的手背,最後兩只手的拇指合攏。
“……成過親。”
嚴钰雙眼微微張開,靜靜注視着她半晌,忽然松了一口氣:“姐姐要同我說的就是這件事?”
紅魚訝然,比劃着問他,“你不介意?”
嚴钰也不傷心了,整個人如同重新活過來一般,笑道:“這算個什麽,我為何要介意這個?”
“姐姐天仙般的人,在我之前有人心悅姐姐,同姐姐結為秦晉之好,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兒,只要……”
嚴钰認真瞧向紅魚,與她對視,“只要姐姐往後只有我一個便好。”
紅魚的心像是被溫水潤過,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兒,她總以為,像嚴钰這樣讀孔、朱長大的小古板,對這種事應當很看重,誰知他卻全然一副不在乎的模樣,着實有些出乎她意料。
紅魚笑,比劃着問,“你不再問些什麽?”
嚴钰想了想,歪頭道,“姐姐跟他為何分開?”
紅魚沒動靜。
“他對你不好?”
紅魚還沒回答,嚴钰便像是怕她傷心似的,“是我多嘴,咱們不提他了,姐姐。”
他鄭重對紅魚道,“我會對你好的,我發誓。”
紅魚望着他,忽然想到很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初春的夜晚,她躲在牆角想父母,那個少年的眼睛跟眼前人一樣明亮,他從屋頂上突然跳下來,落到她跟前,将新采的杜鵑花塞到她懷裏,笑着說:
“魚姑娘,我會對你好的,瞧你,眼睛腫得像個核桃,小心明天飛瓊見了笑話你。”
他曾經對她是很好的,只是……
他們終究沒有緣分。
不知何時起,紅魚在想起這位曾經與自己糾纏至深的故人時,竟能如此的心平氣和,心平氣和的好似在瞧一出戲,而與從前不同的是,她已經跳脫出來,從戲中人變成了戲臺下一位普通的看客。
紅魚回過神來,又告訴嚴钰自己體弱多病,成日裏離不開藥罐子,再次叫他考慮清楚。
嚴钰聽罷只是心疼,“我找人尋個好大夫,會慢慢調理好的。”
紅魚聽罷沉默良久,就在嚴钰的心再次提起來之時,紅魚對他微微一笑,比劃說:
“給你娘寫信,若她同意,咱們就尋個日子把事辦了。”
嚴钰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霎時間覺得自己身上的病痛已然去了大半,下榻連鞋子都沒穿,便要去寫信,被紅魚拉住。
知道她是擔心自己病情加重,嚴钰又聽話重新躺回床上,蓋上被褥。
他眼睛緊緊盯着紅魚,像是瞧不夠似的,紅魚給他掖了掖被角,嘴角亦是開懷的笑意。
“納采、問名、納吉……有好多事兒等着我們忙活,對了,還要寫請帖,請親朋好友來賀禮。”
嚴钰一一數着,“馬嫂子、秦岩、苗姐姐和姐夫、還有夫子……”
說着,忽然猛拍額頭,“差點忘了,還有那位恩人大哥。”
紅魚替他掖被子的手一頓,瞧過去。
什麽恩人大哥?
嚴钰抓住她的手,他從下午睡到夜間,醒來後又與紅魚聊了許多旁的,自然沒時間将下午的事告知于她。
“我被陳家刁難,是那位恩人大哥的馬兒救了我。”
聽到這裏,紅魚倒是來了興致,區區一匹馬,能從十幾個拿着刀的亡命之徒手裏救下好幾條人命,當真是奇聞。
“說起來,那還是匹白馬,跟姐姐你從前的那匹還有些相像,只是那馬比姐姐那匹要老上許多。”
‘噼啪’一聲,燭臺上的燈花忽然爆了一聲響,紅魚的眼睫猝然顫動。
“姐姐?”嚴钰搓了搓她的手,“雖快入夏了,晚上到底天涼,姐姐該多穿穿些衣裳。
他以為她是凍着了。
紅魚回過神來,對他笑笑,表示自己不冷。
定是她多心了,飛瓊如今在上京,好好被那人養着,怎會跑到這裏來?
況且天下白馬何其多,嚴钰最後一次見飛瓊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又怎能還确切記得它長什麽樣?
她雖與那人此生都不會再見,但對飛瓊,她總是懷有想念和愧疚的,畢竟當初,是它陪着她走過無數名山大川,度過那幾年艱難的歲月的,若不是它,她大抵在很多年前便命喪黃泉,又如何能安穩活到如今?
可設計假死,離開上京之時,她卻沒法帶它出來,若要讓蕭既笙對自己的‘死’毫無疑心,她便只能留它在那兒。
幸運的是,自進宮後,她便鮮少去看飛瓊,蕭既笙又不知為何,很是喜愛它,因此即便是她被賜死,也不會因此連累到它。
“應該的。”紅魚比劃着,拿頭上的發簪剔了剔燈芯,果然,屋子霎時變得更加明亮。
雖然她說不冷,但嚴钰不放心,還是找來一件披風給紅魚披上。
“雖然咱們想請人家,但這事兒多半還有些難辦。”
紅魚擡頭。
怎麽?
嚴钰嘆氣道,“我只知他名姓,但并不知他家在何處,看他口音打扮,不像是這兒的本地人,多半是來買賣貨物的客商,說不定等咱們成親之時,人已經走了。”
紅魚笑他腦子笨,比劃着,“既是客商,等明日叫人查一查縣裏各個腳店酒樓,還有縣外寺廟道觀的入住名單不就知道他在哪兒了?”
多半當真是自己腦子燒糊塗了,這樣簡單的法子也要姐姐提醒,嚴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道,“還是姐姐聰明。”
“姨媽——”藥熬好了,秦岩在外頭喊人。
紅魚起身,一只腳剛踏出門,似是想到什麽,又轉身回來,在床前比劃道,“對了,你那位恩人大哥叫什麽名字?”
他既救了嚴钰,便也算她的恩人,待尋到他,給他送喜帖的同時,還需得另送一份謝禮才是。
“好像叫……”
嚴钰思索好一會兒,擡頭道,“……關青溪。”
紅魚的脊背霎時一僵,用眼神詢問,“什麽?”
“關青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