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追妻)
關青溪……
紅魚默然。
她有多久沒從旁人口中說起這個名字了?
五年?七年?她已經忘了。
如今乍然聽聞, 她甚至不知該作何反應。
或許,只是重名而已,畢竟這名字也沒什麽特殊, 世間有重名重姓者何其多,不差這一個, 況且……
紅魚兩只手微微握緊。
那個人他在上京好好呆着, 做他的皇帝, 好端端的,又怎麽會來這兒?就算要來,也多半是聲勢浩大, 官員扈從夾道護送,尋常百姓難以靠近, 又怎會一個人出現在橋頭鎮那樣的鄉野田間?
可即便如此,‘關青溪’三個字仍舊叫她難以平靜。
萬一呢, 萬一真是那人, 她又該當如何?
她自然不會自戀到以為那人在她‘死’後忽然良心大發, 改了脾性,發覺自己對她情根深種,專門來尋她,要将她迎回去,那是話本子裏才會發生的故事,專門騙那些懷春少女的。
她怕的是——
若他發現自己沒死,叫人再殺她一遍怎麽辦?到時候, 她還有第二條命可逃麽?
而且,她剛答應與嚴钰的婚事, 若因此連累了他……
紅魚一只手猝然抓住嚴钰的臂膀,另一只手的食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嚴钰有些迷惘, “姐姐的眼睛怎麽了?”他湊近看,深怕她當真傷着了,看了半晌沒看出有什麽不妥,急道,“我帶你去找大夫。”
紅魚這時候當真恨他生了個木頭腦袋,掙脫掉他,轉身跑到書桌前寫了幾個字。
嚴钰一字一句地讀着,末了,松一口氣,原來她是問那位關大哥。
“關大哥的眼睛……有何問題麽?”
不是異瞳。
紅魚緊握的手指微微松開,或許,當真只是個同名同姓的陌生人而已。
見紅魚提及那位關大哥,嚴钰也順着她的思路回想昨日同他見面的情景。
這一回想,霎時發現自己險些犯了一個致命錯誤。
“不對,”正當紅魚要再次離去之際,嚴钰忽然拍拍腦袋,“不對不對,是我記錯了,沒有那個‘溪’字。”
紅魚腳步一頓。
嚴钰走至紅魚身邊,強調道,“是關青,他叫關青,瞧我這一覺睡的,腦袋到現下還是昏昏沉沉,險些誤了事。”
若是送請柬之時,寫錯人家的姓名,那當真是失禮之極,将臉丢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男人家,這些事倒沒什麽,頂多被人背後說兩句,可姐姐是婦人,哪能經得起別人這樣指指點點,若因他之失,叫她受這樣的無妄之災,他還不如跳河來的幹淨,別說同她成婚,便是連見她也不敢。
不知是他動作太大,還是方才太激動,腦袋一時之間竟又有些暈眩。
紅魚趕忙扶住他,手摸上他額頭。
又燒起來了。
紅魚将他扶回架子床上,重新替他蓋上被褥,示意他好好躺着別再亂動,随即一個轉身掀開竹簾,往外頭去了。
“姨媽。”久喊她不出來,秦岩有些不大高興,坐在小杌子上擺動蒲扇,“你怎麽在裏頭待這麽久,外頭蚊蟲咬得我好生難受。”
他撸起兩只衣袖,給她瞧自己手臂上的蚊子包。
“姨媽?”見紅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秦岩不禁回頭瞧了瞧西廂房,十分小心地開口詢問,“嚴大哥他不會病死了吧……”
話音剛落,紅魚已然搶過他手中的蒲扇拍了他腦袋一下,惹得他嘟囔道:“不是就不是嘛,打我做什麽。”
末了,終究湊到紅魚身邊,“姨媽,你究竟怎麽了?”
從方才出來,姨媽的神色便不大對勁。
紅魚同他一起坐在小杌子上,眼睛盯着‘咕嘟咕嘟’冒泡的藥罐子,眸光明滅不定。
嚴钰記錯了那位恩人的姓名,不是他。
其實仔細想想,也不可能是他。
‘關青溪’是他曾經的姓名,除非他恢複了記憶,否則是不可能用這個名字的。
而要恢複記憶……
紅魚暗自搖頭。
大抵也是不可能的。
當初她在宮裏,找了那樣多的法子想讓他想起從前的事,可都無功而返,許多時候,她都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是不是出錯了,‘蕭既笙’就只是蕭既笙而已,同她曾經熟悉的‘關青溪’之間,并沒有任何關系。
她寧願是自己錯了。
若真如此,自己心裏還好受些,最起碼,那個曾經一心一意為自己的‘關青溪’便不會在她心裏蒙塵。
可仔細想想,錯沒錯的又有什麽要緊。
她今年已經二十七歲,等過了年,就二十八,再一轉眼,她就是個三十歲的婦人,離十五歲已經很遠了。
有些人,有些事兒,已經過去太久了。
她結識了許多新朋友,亦有了新的情郎,她該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往事如煙,有些東西,也該徹底從她生命中消失了。
紅魚轉頭,摸摸秦岩的小腦袋瓜。
她得盡快給苗姐姐和秦升寫信,否則趕不上她和嚴钰的好日子。
在秦岩詫異的目光中,紅魚起身将藥倒進瓷碗裏,用漆木托盤端進西廂房,留下秦岩坐在小杌子上同那只青蛙大眼瞪小眼。
“你說,姨媽到底怎麽了?”
小青蛙對着他‘呱呱’叫兩聲,又重新‘撲騰’一聲跳回水缸之中。
–
紅魚和嚴钰将事情說定,便緊敢慢趕着給給雙方親屬寫信。
嚴钰給遠在蜀地的母親錢氏寫,而紅魚父母俱亡,只有回鄉祭祖的苗春柳秦升還算親近,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嚴钰在兩人一同寄去的那封信件之中,對他們亦是以姐姐姐夫相稱。
待到七月初旬,盛夏時節,日頭正毒之時,兩人終于各自收到兩方來信。
錢氏對嚴钰能再次遇見紅魚這件事表示萬分驚奇,談及兩人談婚論嫁一事,更是不敢相信,信中一直詢問嚴钰事情真假,懷疑是他一廂情願,畢竟在她眼中,自家兒子這榆木腦袋能得這麽個好媳婦,當真是天上掉了餡餅。
嚴钰将信件拿給紅魚瞧了,兩個人湊在一處只是笑。
最後,錢氏囑托嚴钰要待紅魚好,她腿腳不方便,嚴钰又在任上,他們成婚那日,她怕是不能參加,只希望他們成親後能尋個日子回來瞧瞧她,她便什麽都不求了。
看到最後,嚴钰眼眶有些發紅,紅魚瞧見了,便拿自己的巾帕給他擦眼睛。
除了信,錢氏還在信紙裏擱了一塊玉佩一同寄過來,說是給紅魚這個将要過門的兒媳婦的見面禮。
“這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我小時候看一眼娘都不讓,今日她送這個給姐姐,可見對姐姐有多喜歡。”
紅魚鄭重将玉佩接在手裏,只見那玉佩正面刻着一頭豹子,背後則用小字刻着兩個小字。
背光處,有些看不大清,紅魚仔細眯着眼,只見前頭好似是一個‘召’字,後頭那字是什麽,因年歲久遠,磨損嚴重,着實難以分辨。
紅魚将那玉佩妥帖收好,放在新買的匣子裏鎖上。
相比錢氏的那封信,苗春柳和秦升的那封信就要簡潔許多,言明不日就要回成安縣,旁的倒是沒說什麽。
嚴钰沒見過兩人,但也知道他們對紅魚有多重要,聽紅魚比劃完信上的內容,心裏着實有些忐忑:
“姐姐姐夫會不會不喜歡我?”
紅魚便寬慰他,告知嚴钰等他們回來見到他,定會喜歡他,同意他們的婚事的。
其實,紅魚知曉苗春柳和秦升的顧慮。
一則,他們都沒見過嚴钰,不清楚他為人如何,值不值得她托付終身,二則,他們也是在顧慮嚴钰的身份。
他是朝廷命官,不是普通老百姓,一直在江南待着還好說,若哪一日回了上京,她身為家眷難保不跟着一起去,到那時又是一場麻煩。
其實,他們二人的擔憂不無道理,但紅魚不可能因為這個就不同嚴钰成親,況且若當真有那一日,她也有的是法子應對,稱病、易容、再不然,一直待在宅子裏不出去,總能躲過去。
因此在她看來,這并不是什麽大問題。
既然長輩同意,那紅魚同嚴钰的這樁婚事便算是徹底定下,紅魚怕麻煩,總想着找馬嫂子這個媒人來她家裏走個提親的過場就行,然而嚴钰不肯委屈她,非要按照旁人家納采、問名、納吉……的順序來才成,因此不肖數日,整個成安縣便都知道縣令要娶個大齡啞巴婦人的事了。
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可嚴钰卻未受半分影響,反而在大街上樂呵呵地請各位鄉親到時來喝他同未來夫人的喜酒。
彼時,那位前些日子被他拂了面子的陳三爺正在酒肆二樓的欄杆處瞧着這一幕,氣得險些掰斷手裏的撒金川扇子。
“三爺,我們的人還救不救?”身後,陳家的管家亦是憤憤不滿,忍不住開口。
提起這個,陳三爺就忍不住來氣,“你傻麽,私殺朝廷命官可是大罪,陳家現如今掙脫關系都來不及,還救人,救什麽人,那些人自己膽大妄為動了殺心,同我們有何關系?”
管家連連點頭,“是,是,那些小賊自己膽大包天,跟咱們陳家無關。”
陳三爺這才氣順了些,打眼瞟了樓下紅光滿面的嚴钰一眼,想到前些日子此人帶着那幾人逼上陳家的情形,心頭火又上了來。
娶妻?
陳三爺冷笑,他讓他娶個笑話!
轉身招呼管家附耳過來,囑咐一二,管家點頭,“是。”
沒熱鬧瞧了,陳三爺正打算鳴金回府,忽想起一事,于是開口詢問,“那日救嚴钰的是誰,可查到了?”
管家正為這事兒犯難,回道,“說來也奇怪,翻遍了整個成安縣,都沒找到此人。”
這事兒便奇了,無論是本地的還是外來的,只要進了成安縣,就算是只蒼蠅蚊子,陳家都能把它的十八代祖宗揪出來,如今一個大活人,卻半點消息查不到?
看來這人的身份值得讓人細細品味。
他手指輕敲着欄杆,末了,撒金川扇子在胸前展開,嘴角浮現一抹不易覺察的笑意:
“有意思。”
–
除了陳三爺,嚴钰亦沒有查到那位關大哥的蹤影,眼看婚期将至,各位親朋好友的請帖都送出去了,只有他的擱在家裏不知送往何處,沒法子,只能撂在那兒。
至于蕭既笙本人,他直到從別處回到成安縣,聽見滿大街都在讨論縣太爺要成親之事,才将當初自己答應要送嚴钰一份新婚賀禮之事想起。
“主子打算送嚴大人和未來娘子何物?”宋淳一牽着飛瓊跟在他身後。
蕭既笙沒吭聲,轉頭往一旁的街市望去,腦海中浮現出多年前的那副畫面。
魚姑娘坐在道觀外那棵樹的樹幹上,兩只腳不住搖晃:
“青溪,等咱們成親,你想要什麽?”
他當時坐在樹下練吹簫,跟一個吹不好的音節較勁,聞言仔細想了想,道:“想要一錠銀子,買兩身好衣裳,把咱們兩打扮得齊整好看些。”
“出息。”魚姑娘努嘴表示不贊同,“除了衣裳,首飾不用麽?還有咱們這個道觀,一定要給它翻新一遍,我屋前的臺階都被磨得瞧不見了,還有,”
她像只快活的鳥雀跳下樹來,給他描述着兩人未來的家:
“咱們屋裏擺一張大床,不要架子床,我不喜歡床頂有架子,就要拔步床好了,嗯——,拔步床邊放梳妝臺,不要大,能用就行,屋裏還要放上書桌、書架,我要練字看書,哦,對了,窗戶要用明瓦糊上,既明亮蚊蟲又飛不進去……”
然而說着說着,她的聲音便漸漸低下去,他也沒了吹簫的心情,喊她,“魚姑娘。”
魚姑娘坐在他身邊,将腦袋枕在他肩頭,發絲随着風飄到他耳畔,她的聲音也像山谷裏的風一樣輕。
“青溪,我真的好想跟你有一個家啊。”
這句話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他和他的魚姑娘也永遠不會有家了。
蕭既笙進了街邊的一家古琴鋪子,瞟了幾眼,對小二道,“朋友成親,我買架琴送他。”
嚴钰愛彈琴,他這也算是投其所好。
“好嘞,官人請随我來,想要什麽價位的……”店家瞧他談吐不俗,将他往二樓引。
而在他們上樓時,一人正領着紅魚從另一側的樓梯下來,“娘子小心,還未提前恭賀娘子和縣令新婚之喜,方才娘子看的可有滿意的?”
蕭既笙下意識側目望去,卻被隔着的重重簾幕遮擋住,耳邊只聽得簾幕那邊‘咚咚’的腳步聲響起,卻是人已經遠去了。
“官人?”店家喚他,順着他的目光,不免笑道,“那是我們縣令要過門的娘子,唉,我們縣令哪裏都好,可惜娶的卻是個啞巴。”
“啞巴?”
“是啊,不會說話,還比我們縣令大好幾歲,除了生的好些,瞧不出來有何特別之處,可我們縣令就是喜歡的緊,偏要娶她。”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多了,店家趕忙收回話頭,擡手,“官人請。”
未幾,蕭既笙回過頭來,跟着他繼續擡腳上樓。
……
紅魚從古琴店出來,擡頭見日頭升得高高的,曬得人睜不開眼,便到街邊買了一副幂籬戴上,将自己從頭到腳遮住。
嚴钰的那把琴舊了,本想替他買把新的,卻碰見店家亂開價想要糊弄她,偏她口不能言,還不能同他們争辯。
紅魚輕嘆口氣,打算改日帶着秦岩來殺價。
經過古琴店拐角,耳邊似聽得有人在喊,“飛瓊,你別亂動。”
轉過頭時,卻發現那裏空無一物,紅魚疑心是自己在外頭曬得久了,有了幻聽之症,頭有些發暈,紅魚趕忙跑到街邊一家木頭店,嚴钰正在那裏等她。
“去哪裏了?”嚴钰拿衣袖給她擦汗。
紅魚比劃着什麽,嚴钰嘆氣道,“我那張琴還能用,咱們留着錢買別的。”
未婚夫婦一塊來置辦東西,那些木匠還是頭一回見,惹得他們不住擡頭偷偷瞧,感嘆兩人感情真好。
“姐姐,你瞧瞧,家裏要添什麽?”嚴钰拉着她手往店裏走。
紅魚想了想,比劃着,“一張床和一張梳妝臺。”
木匠道,“敢問娘子想要什麽樣的架子床?”
“不是架子床。”紅魚搖頭,比劃,“要拔步床。”
她不喜歡床頂有架子。
嚴钰将紅魚的意思說給木匠聽,木匠們先是四目相對,随即很快點頭道,“好,好,聽娘子的。”
待付了定金,兩人一起出來,此時日頭已經開始西沉,熱氣卻還未全然散去,嚴钰對着紅魚道,“姐姐,咱們去酒樓吃冰鎮小園子。”
紅魚嘴角浮現出一抹笑意,點頭。
誰知兩人在酒樓剛坐下,便有小二捧着一把琴匣過來,說是有位官人送給他們的新婚賀禮。
單看琴匣,便知是難得的上品。
嚴钰當即斷定,“是關大哥!”
“他在何處?”
小二捧着琴匣道:“回大人,就在樓上的雅間。”
嚴钰心中一喜,忙拉着紅魚道,“姐姐,走,咱們去拜會拜會他。”
然而等兩人到樓上,雅間裏已經沒了人,小二撓了撓腦袋,四處張望道,“方才還在的呀,去哪兒了……”
而此時的蕭既笙,手中正拿着那張原本該躺在嚴钰家書桌上的請帖下樓,經過嚴钰和紅魚方才坐的桌子時,視線下意識投過去。
只見一頂幂籬正安靜躺在一張椅子上,上頭的輕紗垂落在地,像是連綿不斷的煙雨,而它面前的桌上,擺放着冰鎮小園子、櫻桃奶酪和一碗冰糖皂角。
原來嚴钰的未婚妻也同他的魚姑娘一樣。
這樣愛吃甜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