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蕭既笙(追妻)
正是初夏時節, 清風拂過山崗,那綠油油的樟樹葉便霎時發出‘沙沙’的響聲,應和着布谷鳥叫, 顯得山林間燥熱且靜谧。
正午的陽光,耀眼卻不十分熾熱, 照在人身上, 本該帶來一絲暖意, 可蕭既笙卻無端覺得冷。
他擡眼,靜靜望着不遠處的紅魚,無悲無喜, 好似一尊失去知覺的雕像。
“怎麽。”陳三爺歪頭瞧向紅魚,對她的無動于衷有些不滿:“兩個都舍不得?”
紅魚抿了抿唇。
她剛醒, 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知道自己一睜眼, 蕭既笙和嚴钰都被綁在柱子上, 這大大出乎她的預料。嚴钰就算了, 他原本就被陳家使手段下了獄,将他提出來綁在這裏也算說得過去,可蕭既笙是怎麽回事?
他身邊那麽多錦衣衛,功夫又那樣厲害,怎麽也會被綁在這裏?
她瞥向陳三爺:“這人身份不簡單,我勸你還是将我們放了為好。”
本以為陳三爺會疑惑,詢問她蕭既笙是誰, 誰知他輕笑一聲,走到一旁翹起二郎腿坐下, “知道,當今皇帝陛下, 夫人您的情郎麽。”
那邊奄奄一息的嚴钰原本見陳三爺離紅魚這樣近,還想呵斥他走開,離紅魚遠一些,哪只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他愣了半晌,懷疑自己是不是受刑太過得了幻聽之症,轉頭瞧向蕭既笙。
“……他說得可是真的,你,你是……”
陳三爺聞言大為吃驚,“這麽久了,咱們陛下成日家往你家跑,和你夫人出雙入對,小嚴大人,你說你沒本事,做烏龜,允許你夫人跟另一個男人好也就罷了,怎麽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
見嚴钰仍是那副震驚呆愣的模樣,陳三爺走到他跟前,蹲下,拍打了下他肩膀:
“你不會……是故意裝聾作啞,想用你夫人換前程吧。”
這話成功激怒嚴钰,掙紮着對陳三爺怒目而視,手腕被勒出血痕來。
“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叫你不得好死!”
陳三爺裝作被他唬了一跳的模樣,跳開來,躲入紅魚背後,“哎呀呀,夫人,嚴大人好兇。”
話音剛落,紅魚已然拔下髻上簪子,劈手朝身後刺去,陳三爺身形一閃,轉了個身,身後護衛立即上前制住紅魚,簪子掉落在地。
陳三爺上前,彎身瞧紅魚的臉,啧啧兩聲,“沒成想,夫人身上還有功夫呢,怕不是也跟咱們陛下學的吧,哎,您可真是好狠的心,我同嚴大人也有些交情,看在他的面兒上,您也不該偷襲我不是?”
紅魚被那護衛反壓着手,朝蕭既笙瞧去,卻見他仍是那幅神情,靜靜被綁在那裏,如同老僧入定,絲毫未曾注意到周圍的動靜。
反倒是嚴钰瞧見她被欺負,急得滿頭大汗:“放開她!”
陳三爺斜倪他幾眼,這才回轉過身來看向轄制住紅魚的護衛,“沒聽見嚴大人的話嗎,趕緊将關夫人松開。”
護衛松開手,紅魚猛地一踉跄,險些撲倒在地,還是陳三爺拉住她,挑眉,順道在她手上摸了一把:
“夫人小心,摔倒了,我可是會心疼的。”
一股反胃的感覺從紅魚胸口迸發而出,她飛快抽出手,使勁在他方才摸的地方擦了又擦,手背都擦紅了,方扶住一旁廊柱喘息。
或許是方才聞了那迷藥的關系,她此時渾身竟提不起勁兒來,腦袋更是昏昏沉沉,想到這裏,她暗自咬牙,若非身中迷香,方才那一簪子,是能要了陳三的命的。
可惜了。
陳三爺慢悠悠呷一口茶,将茶杯交給下屬,走到紅魚身邊,再次開口,同時手中拿出一枚西洋懷表在空中不住晃悠,晃得紅魚腦袋愈加發昏:
“夫人,我瞧這兩人,還是嚴大人對您好些,咱們陛下可是只管自己,半點要心疼您的意思都沒有。”
紅魚手撫着胸口,将視線投向蕭既笙。
确實,從方才起,她被陳三調戲侮辱,蕭既笙都恍若未覺,好似她的掙紮痛苦都與他無關一般。
這樣的他,叫她想起他失憶的時候,那時在宮裏,他對她,也是這幅樣子。
她望着他,耳邊是陳三爺喋喋不休的耳語:
“陛下是個冷心腸的人,這麽久跟您糾纏不休,全然不顧及您的名聲和體面,您心裏不會還念着他吧?”
紅魚咬牙,“與你何幹!”
“自然與我無幹,只是心疼夫人罷了。”
陳三爺手中的西洋懷表晃得愈發厲害,“您忘記從前在宮中所受的苦了?他把您扔昭獄裏,可是半分情面都不講,昭獄多冷啊,大冬天裏,連塊過冬的棉被都沒有,地上全是沾了泥水的稻草,夜裏還有老鼠在您身上爬來爬去,這一切,都拜咱們這位陛下所賜。”
随着他的聲音,紅魚眼前漸漸浮現出自己當初身處昭獄的情景。
四周都是銅牆鐵壁,只有一個小小的鐵窗透出微弱的光芒。
他來見她,高高在上,瞧她仿佛蝼蟻。
紅魚指尖發白,對陳三爺道:“……我帶着飛瓊驚了聖駕,他不知道那是我。”
陳三爺眯眼,“那獵場裏呢,大雪天,您差點死了,他去找周娘子,可從未想過要尋你啊,若不是尹太妃,您就死了。”
順着他的話,紅魚又仿佛重新回到了幾年前大雪紛飛的獵場裏,渾身是傷,被凍得四肢麻木,不能動彈,期盼着蕭既笙來救她,終于聽見他聲響,卻發覺他是去尋周芸書的事實。
“還有宮門外,您要見他,可他就是不開宮門……”
紅魚手腳冰涼,牙齒打顫,睜眼又閉眼,手裏的血出現又消失,她只覺得自己不對勁,使勁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咬牙道:
“你究竟想做什麽?”
陳三爺沒想到她這樣能抗,收起那枚西洋懷表,道:“方才不是說了麽,您的丈夫和情郎只能活一個,我這是在請您做選擇啊。”
“我都選。”紅魚将舌尖咬破,叫自己保持清醒,“他們任何一個死了,都對你沒有好處。”
“夫人這可說錯了。”
陳三爺搖頭,正色道:“他們兩個,一個成日與我作對,想扳倒陳家,一個是他背後的主子,推波助瀾,都想我死,他們死了,對我怎麽就沒好處?”
他拿扇子給她扇風,“可我這人到底心善,不忍叫夫人餘生孤苦伶仃,沒個人陪,所以還是決定叫他們活一個。”
紅魚轉頭:“你不怕自己做出這樣的事,被朝廷追究?”
“那就不是夫人要考慮的事了。”陳三爺扇子一收,揚手道:“夫人還是快快選吧,這大熱天裏,我的耐性也有限。”
他們站在亭子那邊講話,聲音散在空中,被風一吹,到這邊蕭既笙和嚴钰被綁的地方,模模糊糊只剩幾個音節,連一句完整的話都拼湊不出。
嚴钰急得喊了幾聲,沒人應答,只能轉向蕭既笙,“關……,陛下,您平日裏的功夫呢,怎麽不使出來,還有你身邊那些人,又都跑哪兒去了?”
他沒見過皇帝,不知皇帝長相,又因為大夏蕭氏皆是異瞳,所以未曾将蕭既笙往皇室身上靠。
但從蕭既笙的做派和在雲陽給紅魚送的那些東西推斷,他身份必定不同尋常。
他只猜測過他大約是哪位同蕭氏有關的皇親國戚,從未想過他便是皇帝本人。
所以,傳聞中皇帝為之生、為之死的關娘子,就是他如今的妻子,關紅魚。
難怪,她聽他講這事時,是那樣一副不願理會的神情,又難怪,她同蕭既笙見面之後,會那樣躲着他。
從前的種種疑慮在此刻皆有了答案。
嚴钰暗自握緊了拳頭。
他對蕭既笙,有身為紅魚丈夫面對前夫欲奪他妻的憤恨,亦有身為臣子對當今天子的忠心與崇敬,兩者感受交織在一起,一時心中複雜難言。
見蕭既笙仍舊那副不為所動,好似什麽都不在乎的神情,嚴钰徹底急了,壓低聲音道:
“陛下,您倒是像個辦法,難不成真叫姐姐……”
話還沒說完,便被蕭既笙打斷。
他睜了眼,輕聲道:“放心,她只會選你。”
她的丈夫。
“他若有事,我絕不獨活。”紅魚铿锵有力的聲音在蕭既笙耳邊回蕩,他擡眼望了下不遠處的紅魚,收回視線。
嚴钰不想他會這樣說,一時愣住,他不知道蕭既笙為何有這樣的自信,認為在他們之間,紅魚會更偏向自己。
他想起這幾個月紅魚望向窗外的那些恍惚,聽他提起蕭既笙時的目光閃躲,垂了眼微微搖頭。
“不,在她心裏,我還是比不上你…..”
然而他聲音太小,蕭既笙始終未曾聽見。
那邊陳三爺已經快要失去耐性,領了紅魚來,“夫人選吧。”
紅魚站在那裏,分別瞧了一眼蕭既笙和嚴钰,抿了唇。
嚴钰不明白蕭既笙為何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但時間緊急,他到底來不及細想,“姐姐,選陛下!”
紅魚擡眼望他。
嚴钰:“我一條命死不足惜,可陛下若出事,便是天下動蕩,選他!”
紅魚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張了張口。
可是選中其中一人,另外一個當真能活麽,陳三不是傻子。
然而陳三爺沒有給她時間考慮,兩名護衛分別在兩人脖頸處擱一柄長刀,同時,陳三爺将一枚鋒利的匕首交到她手中。
“別打顫。”他另一只手再次悠悠搖動那塊西洋懷表,在她身邊耳語,“別忘了你當初在皇帝身邊受的那些苦,你恨他。”
“你恨死他了,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他的聲音帶着強有力的迷惑性,像一只充滿誘惑的邪祟。
“別想着他那些騙人的鬼話,殺了他,為過去的自己報仇。”
“殺了他。”
“殺吧,他死了,你就徹底解脫了。”
……
紅魚接過他手中的匕首,越過他,走向被綁在柱子上的兩人。
蕭既笙這時方擡起頭來,目光緊緊落在她身上。
紅魚在他們面前停下。
“三。”陳三爺在數數,數到一,她再不做出選擇,他們兩個都要沒命。
紅魚立在那裏,不知在想什麽。
“二。”
片刻後,她走向嚴钰。
嚴钰微松一口氣,同時嘴邊浮起一抹苦笑。
看來,他還是比不過蕭既笙,姐姐還是喜歡他多些。
紅魚蹲在他身邊,擡手摸上他的臉。
“姐姐……”嚴钰眼角有些發紅。
紅魚舉起手臂,冰冷的匕首被舉到半空中,陽光通過它折射到嚴钰臉上,叫他下意識閉上眼睛。
“一!”
話音剛落,紅魚手中的匕首猛地落下。
嚴钰緊閉着眼,卻始終沒感覺到利刃刺入身體的疼痛。
片刻後,他乍然睜開雙眼。
只見紅魚仍靜靜蹲在他面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而她手中的匕首正牢牢插在一旁蕭既笙的左胸口處,幾近沒入。
他張了張嘴,啞然開口,“姐姐……”
紅魚松開握着的匕首,從裙擺上撕下一根長長的布條,随即繞到蕭既笙脖頸上。
從始至終,蕭既笙的視線都牢牢落在她身上。
原本已然做好了心裏準備,明白嚴钰在她心中勝過他千百倍,可當她真把匕首插在他身體裏時,他的心仍舊無端痛了一下。
原來當初被他賜死那日,她是這樣的感受。
無望、心酸、悲憤、失落……
有血從他嘴裏漫出來。
“……魚姑娘,孩子取名字了麽。”他問。
紅魚沒有吭聲,背過身去,将布條一點點在他脖頸裏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