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追妻)
那布條本就不寬, 如今被紅魚使勁一拽,漸漸化成一條細細的繩索,将蕭既笙越勒越緊。
他并沒有像尋常被勒住脖子的人一樣, 費勁掙紮求生,大約因為心髒被匕首紮一刀的緣故, 他只是微微動了動, 便沒有了動靜。
紅魚整個身子如石塊般僵硬, 靜靜站在柱子後良久,手上被布條勒出血來。
有人驚呼一聲,将她擁到柱前拍手贊嘆, “夫人當真是女中豪傑,下手竟這樣爽利。”
紅魚不知他為何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 側了側腦袋,只聽到有什麽聲音‘滴答’‘滴答’, 如同鼓點在她耳邊敲打, 叫她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哪裏來的滴水聲?” 她問。
“不是滴水聲。”
方才拍手的男人糾正她, 平靜的語氣中帶着難以壓制的興奮與瘋狂。
“是天子心髒裏的血,落在地上了。”
紅魚開始還沒反應過來說話的人是誰,他口中的天子又是誰,直到擡起頭,順着那人的目光望過去。
只見一個男人正被綁在柱子上,頭微微垂着,額間幾縷發絲順着鬓角落下來, 覆蓋住他半張臉,叫人瞧不清他面容。
左胸口處插着一柄匕首, 血順着匕首往下流,像一滴滴鮮豔晶瑩的琥珀。
他穿一件大紅緊袖衣裳, 原本就如火一般耀眼的衣裳被血染得更深,像一朵朵三月天裏新盛開的杜鵑花,攝人心魄。
她就這樣看着,漸漸的,那衣裳好像活了過來,像火焰,像旌旗,像晚霞,在空中飄動、飛舞。
那衣裳在她臉上掠過,留下一陣杜鵑花的香氣。
一個少年騎着白馬朝她飛奔而來,馬踏春意,蹄子落在地上,‘噠噠’作響。
那聲音越來越近。
少年向她伸出手來。
她心頭一陣暖意,緩緩将手伸出去。
一陣席卷着杜鵑花香味兒的風拂過她面龐,将發絲吹得上下翻飛。
身着紅衣的少年忽然收回手,帶着他的白馬飛馳而去。
她下意識擡腳追上去,可無論她怎麽努力,卻終究抓不住那少年的身影。
前頭便是萬丈懸崖。
她想喊少年停下,可不知為何,口中卻發不出半分聲響。
像是意識到什麽,少年回轉過頭,陽光照在他如畫的眉眼上,濃眉上挑,一雙桃花眼潋滟逼人,嘴角一彎,對她揚起一抹肆意的笑。
下一刻,少年帶着他的白馬掉落進懸崖,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筝,頃刻間被崖下的狂風驟雨拍打得沒了身影。
紅魚想去救他,卻被一個男人從身後攔腰抱住。
男人和少年一樣的打扮,卻長着另一張臉。
“……你是誰?”她問。
男人将她帶離懸崖,“別救了,回家去吧。”
回家,回什麽家,她哪裏還有家?紅魚疑惑望着他。
男人摸她的腦袋,“魚姑娘,你忘了,你有了新家,你的丈夫叫嚴钰。”
嚴钰,那是誰?剛剛掉下懸崖的少年又是誰?
紅魚更疑惑了。
“你想不想見他。”男人問。
“他喜歡我麽。”她沒回答,問出了另一個問題。
男人點頭,“喜歡。”
“那你呢,你喜歡我麽。”她又問。
男人的目光中閃爍着什麽東西,那樣熾烈、缱绻,而又不舍,然而很快一切又歸于平靜。
“我愛你。”他說。
“魚姑娘,我比想象的,更愛你。”
紅魚晃似被什麽東西狠狠一擊,心中大恸,“你……”
她整理好心神,“那你跟我回家吧。”
說着就要去拉他的手,卻被男人躲開。
她望向他,滿臉疑惑。
“你家裏有人了,已經不再需要我,相比我,你更喜歡他。”
紅魚迷惘,怎麽會呢,她怎麽會喜歡旁人比喜歡他更多呢。
“你騙我。”她不信。
男人只是笑笑,并不同她争辯,只是一步步往後退。
紅魚急忙去拉他,然而拉他的手不知何時卻化作一柄鋒利無比的匕首,插中了男人的心髒。
紅魚一顆心猛地收緊,再擡頭,只見那男人的臉漸漸化作方才少年的模樣,右眼眶空空如也,同他胸膛處一般流着血。
血淚布滿他臉頰,他卻像是毫無知覺似的,不知從何處摘來一朵杜鵑花簪在她發間。
“每年三月,別忘了來看看我。”
三月是什麽日子,她又要到哪裏去看他。
“你到底是誰?”紅魚蠕動着嘴唇,沖他喊。
男人微微一笑,身子往後一仰,瞬間消失在萬丈深淵之中。
他的聲音被風吹到懸崖邊,随即不到片刻,便被吹散得無影無蹤。
“一個過客罷了。”
懸崖慢慢聳動,同對面的山峰合為一體,頃刻間,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般,一切都歸于平靜。
有人在叫她。
“姐姐,醒醒。”
紅魚猛地睜開雙眼,胸口不斷起伏。
有人湊過來,見她醒來,臉上喜悅之色溢于言表,“姐姐,你怎麽樣?渴不渴,餓不餓?”
紅魚一雙眼睛直直盯着房梁,不知過了多久才回過神來,眼睛瞧向說話那人:“……嚴钰?”
嚴钰見她終于認人,連忙跪在地上面朝南邊跪謝過三清祖師,随即握着紅魚的手:“是我,謝天謝地,你可算醒了。”
紅魚轉頭望向嚴钰,聲音嘶啞,“我怎麽了?”
嚴钰背過身去,給她倒水:“姐姐不記得了?你出了月子,我便去大慈寺接你回家,結果當天下了一場大雨,你受了風寒,在床上一躺就是大半個月,這會兒才醒。”
“……風寒?”紅魚微微張口。
“是啊,風寒。”
嚴钰扶她起來,叫她靠在自己身上,給她喂水。
紅魚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她似乎……把一個重要的人忘了,怎麽也想不起來。
紅魚覺得枕邊有些濕,想動一動,卻發現身體像灌了砂石,沉甸甸的。
她擡手,摸到自己的臉,發現兩邊眼角到鬓邊都是淚。
将兩只手舉到半空中,看着它們幹淨的模樣,只是愣愣的出神。
嚴钰将她鬓邊的淚擦了,問:“姐姐,你在看什麽?”
夜色中,燭光微弱,瞧久了,雙眼只是微微發澀,可她仍舊維持着那副姿勢,不肯放下。
“…..血。”
“什麽?”
“血。”紅魚張口,喃喃道:“我記得,我的手上都是血……”
嚴钰目光微閃,将她兩只手拿下來,放在自己心口上,卻不敢看她的眼睛:
“沒有,你的手很幹淨,姐姐,你定是做惡夢了。”
紅魚轉動了兩下眼珠,“……是嗎。”
應該是吧,不然她怎麽心口一陣發悸,眼角止不住地流淚?
“嗯。”嚴钰将她身體徹底扶起,讓她坐在榻上,“竈上熱了吃的,我去給你端過來。
“等等。”紅魚喚他。
嚴钰腳步一頓,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輕聲問,“怎麽了?”
紅魚向他張開手,“我要如廁。”
這麽久躺在榻上,她現在渾身沒力氣,走不動路。
聞言,嚴钰暗自松一口氣。
走過去抱起她,将人帶到後頭淨房裏又抱回來,這才出去。
後頭院中,錢氏正抱着孩子玩兒,瞧見他急急忙忙過來,叫住他,“這麽晚了,有什麽事過來?”
嚴钰握了握孩子的小手,“娘,姐姐醒了。”
錢氏一驚,随即口中‘阿彌陀佛’的念着,“老天保佑,當日她那副情景,可是将我吓了一跳,那個什麽巫醫還真有本事,說是半個月,還當真分毫不差。”
那日紅魚剛出了月子,回來便告知自己嚴钰要外出辦差,怕是幾日不回來,叫她不要随意出去,她便也聽話在家裏呆了半日。
見家中無人,那照顧孩子的奶娘忽然說有話要告訴她,将她拉到屋裏。
她本以為那奶娘是要加工錢,誰知卻是告知她,她的兒媳婦紅魚同外男私通一事。
那奶娘口中,紅魚還沒出月子便在寺中同嚴钰的那位朋友大行□□之事,為掩人耳目,甚至叫她抱着孩子到別處去睡。
錢氏自然是不信她這番話,可除了奶娘,外頭關于紅魚有姘頭的傳言也是由來已久,這讓她心底裏不得不升起幾分懷疑。
畢竟,那日她落水醒來,說要擺宴感謝嚴钰的那位朋友,嚴钰雖嘴上答應,可神情卻有些不大對勁。
當時,她只以為是嚴钰同人家鬧了別扭,可細想起來,那別扭竟處處透漏出同紅魚有關的模樣。
回想起紅魚回來時眼底的那抹躲閃,錢氏還是決定出去打聽打聽。
然而剛出了門,便遠遠瞧見前頭一陣熱鬧,卻是嚴钰背着滿身是血的紅魚回來。
到了家中,紅魚便不停在嚴钰背上踢打,嚴钰受不住,将她放下,紅魚便一聲不吭要往外跑,邊跑還邊口中念叨着一個人的名字。
“青溪……青溪……”
嚴钰抱住她,喊她,她不為所動,像是丢了魂兒似的拉着他問:
“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阿钰,你叫我去看看他,我求你,叫我去看他一眼,我求求你……”
自己的妻子求着他去找另一個男人,嚴钰抿了唇,握住她肩膀糾正她:
“你沒有殺任何人,陛下是被陳三殺的,那些百姓都看見了。”
紅魚愣愣地望着他。
嚴钰咬着牙,眼睛發紅,“陳三弑君,錦衣衛已經前去抄家,同你沒關系。”
“沒關系?”
“……是,沒關系。”嚴钰握了拳,緩聲道。
紅魚擡起自己的雙手,輕聲開口,“可是我的手上,沾滿了他的血,我記得,我記得是我把匕首插進了他的胸膛,是我用布條當做繩索勒死了他,是我……”
嚴钰也要被折磨瘋了,“那不是你的錯,是陳三用藥控制了你!”
“不。”紅魚搖頭,“是我,是我選擇了你,即便被用藥控制,那也是我選擇的,是我殺了他。”
她一時陷入混沌,口中話語不斷颠倒。
“殺得好,殺得好,他想用你的命換陳家的倒臺,我殺了他,你就沒事了,我做得對。”
然而下一刻,又抱着腦袋搖頭,“不,他是故意的,故意引導讓我知道,然後替你去死,好叫我安心,要不然那些百姓和錦衣衛哪能這麽适時地出現。”
“他早就安排好了,所以什麽人都沒帶,就那麽束手就擒,他想用自己的命換你,好讓我高興,只不過,他也許沒料到,是我殺了他,而不是陳三爺。”
她拽着嚴钰的衣衫,睜着眼睛問他,“我是不是做錯事了?阿钰,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事了?”
嚴钰嘴唇顫動,“你是為了我,是我們做錯了事。”
紅魚掙脫開他,“我要去見他。”
這回,嚴钰沒有攔她,只道,“陛下的屍體已經叫他們帶走了。”
聞聽‘屍體’二字,紅魚脊背猛地一僵,未幾,仍舊擡腳往外走去,然而才兩三步的功夫,便猝然倒地。
當時那場景,可把錢氏吓得不輕。
還是後來一個叫小巫醫的人來,才救回來紅魚一條命。
了解到實情之後,錢氏先是驚訝,随即是後怕,驚訝的是紅魚竟跟天子有過一段,後怕的是,她殺了天子,然而外頭卻只說是陳三爺殺的,免去了他們家的滅九族之罪。
錢氏抱着孩子哄,對嚴钰道:“你抱着孩子,我去給她把菜端過去,這些日子你守着她,也沒睡個好覺,瞧你那眼下,一片烏青。”
她最是了解這個兒子的性情,知道他這樣怕不單單是因為紅魚的緣故,還有身為臣子對天子的愧疚。
身為臣子,他早就做好了被當棋子的準備,若憑一人之力,能助皇帝鏟除一個對大夏來說堪稱毒瘤的世家,他又有何懼,這樣青史留名的機會,旁人想有還得不到。
因此當皇帝派他來江南的那一刻,他便早已有了赴死的心裏準備。
可如今卻……
一代天子,萬盛之軀,竟為了給紅魚一個完整的家,叫她餘生不必再孤苦無依,替他赴死。
一個大臣的死,和皇帝的死,誰更有重量,不言而喻。
他的死,讓本該只是抄家的陳家,一夜之間被滅了九族,江南那些盤根錯節,同陳家有牽扯的世家大族,一個沒有逃脫。
頃刻之間,壓在江南百姓頭頂上的土皇帝們被推翻,國庫一下子豐盈起來,朝廷有錢撥款赈災,更有錢準備同北邊的戰事。
可嚴钰的心卻像墜滿了一顆顆大石頭,沉甸甸的,再高興不起來。
嚴钰對錢氏搖了搖頭,轉身廚房去了。
錢氏瞧着他,只覺得他的背影帶着一份難言的沉重。
她嘆口氣,将孫女兒在懷裏抱緊。
要一直這樣,他們小夫妻的日子還怎麽過得下去。
索性那小巫醫說,紅魚醒來不會再記得那位皇帝陛下,就像他從未出現在她的生命裏一般。
只要他們嘴嚴實,不說漏了嘴,她便是一輩子也難以想起。
錢氏拍了拍孫女兒的背,“好孩子,願佛祖保佑咱們家,一輩子平安順遂。”
孩子并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只顧抓着她胸前那個金項圈玩兒。
錢氏親了她一口,抱着孩子回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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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紅魚醒後,她的身體恢複得很快,不幾日,已經能下床走動。
這日,苗春柳夥同秦升秦岩父子來瞧她,帶來許多東西,紅魚摸着秦岩的腦袋,有些不大樂意。
“姐姐,姐夫成日裏為我忙前忙後,診脈抓藥,你們來還拿這麽多東西,可是誠心要我心裏過不去?趕緊拿回去,若是下回來還這麽着,恕妹妹無禮,便不招待了。”
苗春柳和秦升聞言不禁一愣,随即對視一眼。
夫妻二人還沒說話,秦岩先開了口:“姨媽,你的病不是我爹給瞧的,他這些日子都沒出門兒。”
紅魚微微一怔。
苗春柳暗地裏趕緊掐了秦岩一把,對紅魚笑道:“瞧這孩子,又睡糊塗了,你姐夫這些日子是出門少,但也不是不出去,只是秦岩這小子正是猴兒的時候,每回出去都不敢讓他知道,否則非要纏着你姐夫一同出去,買着買那,煩人得緊。”
紅魚聽罷,忍不住笑起來,起身要拿自己以往買的小玩意兒給他。
“以後要買什麽東西,不必找你爹,只管來尋我就成。”
掀開匣子,要拿那塊嫁過來時買的巴掌大的玉雕獅子,不期然瞧見旁邊那管綠油油的東西,拿起來一看,卻是管短蕭。
那短蕭像是被摔裂過,上頭留有明顯的修補痕跡,蕭身有明顯的掉色,一看便知它的主人非常喜愛它,拿着它時常把玩。
她不記得她有這樣一件東西。
難不成是嚴钰的?她并沒見他拿出來過。
“姨媽?”是秦岩在叫她。
紅魚回過神來,将那玉雕獅子拿出來,将匣子蓋上。
無妨,等嚴钰回來問問他就是了。
紅魚将玉雕獅子擱到秦岩手上,惹得苗春柳喚秦岩,“趕緊還給姨媽。”
紅魚将苗春柳他們帶着的東西提起來,“讓他還我,我就把這些東西全扔出去。”
幾個人齊齊笑了。
苗春柳無奈指着她道:“好好,依你就是了。”
一家子用了飯,苗春柳他們又坐了會兒,這才出去,到門邊,正好遇上回來的嚴钰,幾個人打了招呼,說了會子話,這就要散。
紅魚站在門口,瞧自家門外和街上各大鋪子外都挂着一塊白布,不禁問道:
“這是怎麽了?”
幾人還沒說話,秦岩便心直口快道:“姨媽不知道麽,天子駕崩了,百姓們在給他戴孝呢。”
天子?
紅魚眼中有些疑惑。
還沒等她來得及細想,那邊秦岩腦袋上已經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苗春柳:“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見紅魚視線望過來,又忙笑着道:“時間不早了,我們這就家去了。”
斜陽漫天,月亮已經升上來,确實已經太晚。
紅魚點點頭,“姐姐姐夫回去小心。”
那夫妻二人應了一聲,便拉着秦岩去了。
紅魚站在那裏,靜靜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總覺得他們有事瞞着自己,直到嚴钰出聲,“瞧什麽呢。”這才回過神來。
紅魚搖搖頭,笑着拉他進門回家。
走到院中,不期然瞧見他們房間窗臺下牆角處擺着一瓶幹枯的杜鵑花,下意識問道:
“這花是誰的,怎麽擺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