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追妻)
被紅魚這樣一問, 嚴钰下意識順着她目光瞧去,待瞧清她所指的東西,不自覺一怔。
自從知曉紅魚同蕭既笙那段往事, 以及蕭既笙的身份之後,他便也猜到了那花是何人所贈。
當時他只以為是苗春柳尋來逗紅魚開心的, 如今想來卻是大錯特錯。
杜鵑花, 雲陽最負盛名, 當日他在雲陽離開道觀前去尋紅魚,她同蕭既笙一同回去時,耳邊簪的就是這種花朵。
紅魚和蕭既笙曾一同在雲陽相依為命, 這花,大抵對兩人有特殊意義。
或許, 是他們的定情之物也說不定。
這花被折下來,不過三五日便枯萎了, 就算插在瓶中用水精心養育, 最多也撐不過十日, 她卻仍舊不肯扔掉,擺在窗下最顯眼的位置。
當時她還沒臨盆,他只以為她每日坐在窗下,只是在看風景,如今想來,卻多半是看這花罷了。
嚴钰抿了唇,想說這花是自己的, 臨了卻改了口,“一個朋友送的, 已經枯了,我一會兒就扔了換新的。”
紅魚‘哦’了一聲, 提起裙擺擡腳進門,沒再多問,到了嚴钰拿着花瓶往外走時,才忽然出口叫住他。
“阿钰,你那朋友叫什麽?”
嚴钰以為她想起了什麽,手中的花瓶差點拿不住,定了定神,才轉頭笑問:“怎麽問這個?”
紅魚手肘落在窗臺上,掌心撐住雙頰,“這花雖枯了,不知怎麽的,我瞧着卻喜歡得緊,如今也算是這花的花期,你跟你那朋友說一聲,叫他再送幾株過來,最好是整棵,我想在家裏養着,錢不是問題。”
話說出口,自己卻先察覺到不對勁。
她對這花并不熟悉,卻怎麽知道何時是它的花期?
然而這念頭只在腦海中閃過一剎那,很快便被錢氏的聲音轉移了注意力。
“娘叫我呢。”
于是趕緊從屋裏出來,到後頭去了。
嚴钰将那花瓶拿到前頭牆角水溝處,将裏頭沾滿枝葉的污水倒出來,手捏着那早已幹枯的花瓣,指尖發白。
即便已經不記得了,她還是這樣喜歡蕭既笙送她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小腿開始泛起一陣酥酥的麻意,方才起身回去。
–
夜間,樹上的蟬鉚足了勁兒叫喚,吵得人不得安生。
月色透過窗柩照進屋子,落在地上,好似一條條銀色的緞子在不斷起伏流淌。
明明嚴钰早拿艾草在屋裏熏過,可還是有蚊子在耳邊‘嗡嗡’叫。
紅魚被潮濕的熱氣熏得難以入眠,手枕着臂膀,側身望着菱花窗,總覺得少了什麽,好似這時候外頭應當有雙眼睛在盯着自己才對。
她悚然一驚,疑心是自己往日看驚悚話本子看多了,不然怎會有這樣古怪的念頭,轉身‘啪’的一掌拍死那只想吸她血的蚊子給自己壯膽。
嚴钰似乎也沒睡着,坐起身來要去拿艾草過來,重新在帳子裏熏一遍。
他是個書生,身體一貫消瘦,現下起身時,裏衣松松垮垮系在身上,像是要掉下來。
紅魚拽住他。
嚴钰動作一頓,回頭望。
正常夫妻,又曠了這麽久,只一個眼神便明白彼此的意思。
嚴钰卻在猶豫,“你的身體…..”
紅魚說自己已經好了,精神得很,褪下自己的衣衫,赤條條躺在那裏沖他招手。
“來。”
嚴钰重新落了床帳。
也不知怎麽的,紅魚總覺得他藏了心事,在榻上比往常別扭,便問他:“是衙門裏有人欺負你?”
嚴钰說不是。
又問了旁的,他都是搖頭。
幾回之後,紅魚便不再詢問,每個人心裏都有秘密,他不願說,她又何必勉強。
然而想到一種可能,她不由起身,撐着他胸口直直盯着他。
嚴钰被她的眼神盯得心口一陣發緊。
她這是……想起來了?
“你不會外頭有人了吧。”她說。
嚴钰登時急了,“沒有。”
紅魚撇了嘴,“那你怎麽老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嚴钰又不吭聲了。
紅魚被他這幅态度弄得沒了興致,從他身上下來,去套肚兜和底衣,他卻像是被吓着的模樣抱住她。
“你到哪兒去。”
紅魚被他唬了一跳,想了想,覺得他比自己小這樣多,不該同他計較,摸着他腦袋道:“怎麽了,好像我要跟別人私奔似的。”
這原不過是她一句玩笑話,他卻當了真似的,将她撲倒,小狗咬食似的親她舔她。
“姐姐……”
他叫她,聲音裏好似蘊藏着千言萬語,然而她很快便被他弄得沒精力再去糾結這事,一手緊拽着床帳,一手放在唇下輕咬。
他是個守禮的君子,在床上亦是如此,她沒想過他會為她做這種事。
紅魚手指不受控制地鑽進他的發絲,腳趾輕蹭他腰窩。
“……你受什麽刺激了?”
這全然不像他。
嚴钰擦了擦嘴,往上過來抱住她,輕蹭她的脖頸。
“姐姐……你愛我麽。”
“怎麽問這個問題?”
嚴钰卻不像平日裏那副沉穩的模樣,開始急切吻她,非要她回答,“姐姐,告訴我。”
紅魚想說‘愛’,他是她孩子的父親,是她的丈夫,她不愛他,又能愛誰呢。
然而話到嘴邊,舌頭像是被人打了結,就是說不出口。
嚴钰停下動作,在黑夜裏與她無聲對視。
紅魚望着他,眼前卻浮現出另一張,不,兩張臉來,那兩張臉用同一個聲音對她說:
“魚姑娘,我愛你。”
她想看清那兩張臉的面孔,卻只能瞧清兩個模糊的影子,随即,那兩團影子化作一個高大的身影,頃刻間消失不見。
那是誰?
紅魚的心像是被一根刺狠狠紮了一下,難受得緊。
“我……”紅魚張了張口。
嚴钰眼睛裏的神色漸漸被一種寂滅所覆蓋,他不再逼問紅魚,俯下身繼續吻她。
不管她愛不愛他,但從今往後,她大抵是要一輩子同自己在一起了。
嚴钰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慶幸。
可這慶幸裏,含着多少卑鄙和不齒,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他從前,對蕭既笙想獨占紅魚的想法嗤之以鼻,甚至深惡痛絕,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這般無恥,可如今,他也變得同他一樣了,甚至更卑劣。
為了維護她和他的家,他竟這樣欺騙她。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一個劣跡斑斑的小人,死後,非要下地獄不可。
他的吻帶着痛苦,紅魚察覺出來了,因為她的嘴被他咬得有些發疼。
他從不這樣,會這樣的另有其人。
但那個人是誰,紅魚想不起來,或許那個人只是自己想象。
可即便想象,紅魚也覺得對不住嚴钰。
他就在自己的榻上,她卻想着一個并不存在的男人,這着實有些不大妥當。
于是輕柔撫他的背,張嘴回應安撫他。
他果然溫柔下來,又變回了那個熟悉的嚴钰。
紅魚滿意了,褪下他的衣裳,與他緊緊相貼。
他雖還有些橫沖直撞,但比最開始已然進步許多,紅魚拱起身子,忍不住喟嘆一聲。
正當他要進行最後一步時,紅魚忽然想起一事,抱着他背問:
“今兒我在孩子身上瞧見一副金項圈兒,樣子倒是別致,誰送的?”
嚴钰身子忽地一僵,方才的旖旎氣息瞬間消散,有風吹進帳子,竟無端帶來一絲涼意。
皇帝送的。
小巫醫将這個交給他時,說:“這是陛下專門為令嫒做的,可夫人生了陛下的氣,沒收,您收下吧,這項圈兒上的字是陛下親手所刻,有了這個,令嫒一生都無憂了。”
他死了,還要留下東西在他面前晃悠,時時刻刻提醒他的存在,可他還不能不收。
他被折磨得沒了法子,只能到紅魚這裏尋求慰藉,可越是在她身邊,那說不出口的嫉妒和愧疚便越是瘋長,也不知哪天,便長成參天大樹,吞沒了他。
嚴钰沒了動作,就這樣抱着紅魚,收緊臂膀。
紅魚原還想要問那短蕭的事,瞧見他這幅樣子,也沒再開口,拍着他的肩膀,眼睛不自覺瞧向窗外。
月光漸漸消失,夜色被無盡的黑暗所籠罩,偶爾響起一陣鳥叫,應和着外頭的蟬鳴,越發襯得夜裏的寂靜。
紅魚收回視線,阖上雙眼,就這樣睡了過去。
–
錢氏最近發現自己兒子兒媳之間的氣氛不大對。
往常用飯時,彼此之間是夾不完的菜,說話不多,但時常對望,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然後莞爾一笑。
尤其是她那兒子,眼睛恨不得黏在媳婦兒身上似的,一刻舍不得離開。
這幾日,兩人卻顯得生疏許多,雖彼此還是溫言軟語,但不夾菜,也不再時不時對望,視線在空中碰見,不到片刻就躲開,像是隔了一層似的。
她有些看不下去,紅魚去哄孩子,她趁機拉住嚴钰問:“你們怎麽了?”
嚴钰垂着眼,“沒什麽,娘,我去當值,時常悶在家裏不好,若是喜歡,叫姐姐陪您到外頭走走,好散散心。”
說着,便換了官服出門去了。
錢氏來不及叫他,只能望着他背影嘆氣。
這邊紅魚瞧着嚴钰出了門,這才将視線收回,将到處亂爬的女兒抱到懷中,拿撥浪鼓給她搖着玩兒。
“你爹鬧脾氣了,咱們不理他。”
‘咚——’‘咚——’孩子被撥浪鼓逗得咯咯直笑,半分沒理會她說什麽。
紅魚咬了下她的小鼻子,下了羅漢床從匣子裏拿出那日瞧見的那管短蕭。
她抱着女兒,手輕輕撫摸着短蕭上的裂痕,陷入沉思。
她總覺得這蕭好似同她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而嚴钰絕不想讓她知道。
嚴钰喜歡彈琴,短蕭他是不會的,那這蕭是誰的?
恍然見,她仿佛瞧見一個身騎白馬的紅衣少年,從林子裏吹奏着這管短蕭悠悠過來。
那少年的蕭聲嘶啞難聽,叫人忍不住發笑。
“紅魚?想什麽呢,這麽出神。”錢氏的聲音叫她回過神來,方才的畫面瞬間消失,紅魚愣了愣,望向錢氏:“娘,可有什麽事?”
錢氏道:“成日在家裏待着也沒什麽意思,走,咱們聽戲去。”
紅魚想了想,覺得也是,她成日在家養病養得骨頭都散架了,合該出去散散心。
于是将短蕭擱在袖中,轉身抱起孩子,親了她一口:“走,奶奶娘親帶你出去玩兒。”
孩子拍手稱快。
三人到了戲院,尋了個雅間坐下,雅間開辟小窗,低頭就能瞧見戲臺。
戲臺上生旦淨醜粉墨登場,‘咿咿呀呀’唱着縣裏時興的戲文。
錢氏抱着孩子,不住舞動着她的小手,朝她講解。
紅魚就在一邊笑,“娘,孩子這麽小,怎麽聽得懂?”
“怎麽聽不懂?我們家的孩子聰明着呢,是吧囡囡?”
小孩子出生,沒取名之前,家裏都‘囡囡’‘囡囡’的叫,聽着親切。
錢氏搖頭,“總不能一直叫這個,總該取個名字,你說叫什麽好?”
紅魚原本還笑着,聽聞這話,不由愣住。
好像曾經也有一個人問她,“孩子取名字了麽?”
那人渾身是血,瞧不清模樣。
紅魚搖搖頭。
她這是怎麽了,怎麽腦海裏總是浮現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錢氏瞧過來,說了一個名字,“你說怎麽樣?”
紅魚點點頭,“頂好的名字。”
從袖中拿出那管短蕭,指尖不自覺在上頭摩挲着,仿佛這樣就能抵消她心頭那莫名的不安。
一出戲唱完,臺下掌聲雷動,又有新戲登場。
“諸位,接下來的戲叫做《魚溪傳》,講的是召宣王郡主同一個死士的悲壯愛情故事,請諸位欣賞。”紅魚心頭咯噔一聲,左手竟不自覺打顫。
她垂頭瞧那短蕭,瞧見短蕭口處好似刻着字,不自覺拿起來看。
戲臺上在唱:
“昨日觀裏相依做鴛鴦,轉頭你命喪黃泉留我世上無依傍,郎君呀,當真是好狠一副冷心腸……”
悲戚的唱腔,婉轉的曲調,竟有不少觀者開始落淚。
錢氏注意到紅魚的不對勁,忙探過身來問,“好孩子,你這是怎麽了?”
“娘……”
紅魚緊緊握着那短蕭,手在發抖。
日光照耀下,那蕭身臨近出口的一端內壁上刻着她的名字,而另一端,則清清楚楚刻着三個大字——
關、青、溪
那是多年前在雲陽時,她偷偷刻的。
而她的名字,她認出來,那是青溪的筆跡。
她想起來了。
青溪死了,是她殺的。
紅魚的手猝然一松,短蕭‘啪’的掉落在地,‘咕嚕嚕’往樓下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