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6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九)
小公主若是大吵大鬧, 了了必然會無視她,可這家夥坐在離她耳朵極近的地方安安靜靜,時不時抽噎一聲, 這就比較煩人了。
很多時候, 了了理解不了人類為何煩惱, 比如她們常常思考自己為何被愛又為何不被愛,或者是生存在這個世上所代表的意義, 但活着本身不就是意義嗎?
如果不是了了現在與常人無異,小公主早被禁言了。
帝王的存在令小公主衆星捧月,從前她哭, 總有人來哄, 若哄不好,連劉姑姑萬姑姑都心慌不已,陶谏等人誘騙于她, 也從不敢說得太過直白,生怕她轉頭便告知帝王,因此這一哭之下無人問津, 不等了了處理她,小公主自個便受不住了。
她哭得鼻頭紅紅, 委屈巴巴地問:“你難道就不能安慰我幾句嗎?”
了了眼睛都沒睜,她沒什麽跟小孩子相處的經驗,也沒興趣去理解小孩子的思維, 她連回小公主一句都懶。
若是個男皇帝, 小公主自然不必如現在這般辛苦, 她大可每日打扮得漂漂亮亮, 若得父親寵愛,到了年紀還能選個自己中意的驸馬, 一生榮華富貴輕松惬意,但她必須承擔足夠多的風險。
比如父親不寵她怎麽辦,驸馬不合心意怎麽辦,兄弟繼位後公主的榮光維持不住又要怎麽辦——如果覺得讓別人來掌控自己的命運才是幸福,那小公主當然可以多愁善感。
這樣的命運甚至不需要耗費什麽精力去争取,放眼看去,如此這般被養育的貴女多如過江之鲫。
權力擺在那裏,不去争是得不到的,你不要,就會被別人搶走。正如饑寒交迫将要餓死的人考慮不到理想和正義,要脆弱神傷,至少要等到時局穩定大權在握之後。
比起關愛幼崽成長,了了更關心要如何維持自己眼下所擁有的利益。帝王雖未明說,意圖卻鮮明,長女有疾,她有意立幼女為儲,這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帝王登基後,改國號為“曜”,朝中衆臣對此沒有異議,一是誓死反撲的那一批已經被處理得幹淨,二是絕大多數人都認為帝王的政權難以長久,或者說她總是要選繼承人的,而無論她如何挑選,繼承人都不折不扣與先帝同姓,繼承着先帝的血脈。
帝王母家勢微,她的兄弟子侄無能者居多,提拔了也是爛泥扶不上牆,好在他們知曉這潑天的富貴是來自于誰,對姚皇倒是忠心耿耿,于朝中也偶爾派得上些用場。至于兩位公主,那從來不是陶氏舊臣忌憚的選項,先帝能為大公主安排個程松之,他們就也能為小公主準備一位癡情又有才學的驸馬,實在不足為懼。
按照規矩,金枝玉葉們在進入上書房讀書前便該選定伴讀,但不知為何帝王始終沒提,小公主念了這麽久時間的書,身邊只有伺候的宮人。
想什麽就來什麽,次日這件事便被帝王提上了日程,不過她日理萬機,沒工夫陪小孩選人,只讓田太監送來了一堆畫像讓了了自個兒挑。
能被送來的,自然已提前篩選過,本質上選誰都一樣,總歸對小公主無害。其中女孩占多數,男孩零星那麽四五個,畫像比較失真,看不大出來究竟長什麽模樣,但能被選中的,想必也都不會太醜。
伴讀們大多家世顯赫,還有幾個出身宗室,按照陶氏皇室的輩分來算,了了還得稱呼一聲堂姐堂兄呢。
她将畫像随意翻了一遍,又從田太監手中要過記錄着人選信息的小冊子,發覺這應該是過了帝王的眼的,于是不再多看,對田太監道:“就按照聖上的意思吧。”
田太監回到昌平宮也還是摸不着頭腦,他小聲同陳姑姑道:“姑姑,你說這聖上與小殿下,做什麽呢這是。”
一個要他去送畫像跟冊子,分明是選好了的卻不說,一個随意翻了一遍讓他拿回來,自己卻不選,饒是田大伴心肝比旁人多長了七八個竅,也瞧不懂這對天家母子是什麽意思。
陳姑姑笑着說:“只怕往後這樣的日子多得是呢。”
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較起勁兒來,哪裏是她們能弄明白的。換作從前陳姑姑興許還會擔心聖上與小公主之間本就淡薄的親情每況愈下,現在嘛……橫豎陳姑姑是瞧出來了,聖上政務繁忙,小公主課業也不輕,兩人十天半個月都不一定見回面,全靠你來我往這些較量着呢。
從前可不會這樣。
有時聖上正處理着政務,會忽然召陳姑姑或田太監去給小公主送上一份新鮮作業,裏頭寫了什麽,這兩人是不敢擅自打開瞧的,她們只知道,每次聖上收到回複時,即便正處于龍顏大怒的狀态,心情也會好上幾分。
這次過後,了了很快便見到了自己的四位伴讀。
三女一男,出身各有不同,但盡皆顯赫,其中年紀最大的女孩來自宗室,叫陶瀾,其父與先帝是堂兄弟。此外名叫劉敬諾的女孩是名将劉蔚之女,劉蔚正是當初帝王登基時的有力支持者。男孩出身自文臣世家,據說小小年紀便已飽讀詩書,最特殊的則是名納蘭茗,她是納蘭珊最小的一個曾孫。
納蘭氏倒臺,帝王的鐵血手腕震懾住了蠢蠢欲動的朝臣,可納蘭珊畢竟是三朝老臣,又黨羽衆多,再加上反姚黨賊心不死,若打壓得太厲害難免狗急跳牆,因此在納蘭珊卧病在場的情況下,寬宏大量的帝王特意召了納蘭茗入宮為公主伴讀。
除了性格大大咧咧的劉敬諾之外,餘下三人,最大歲數不過十一,卻已不能稱之為小孩了,言行舉止比成年人都要妥帖。
陶瀾身為宗室子,對竊取陶氏江山的姚皇十分反感,此番能做公主伴讀,也是宗室在後推了一把。本來帝王沒打算這麽快便給小公主挑伴讀,但了了近日的表現超出她的意料,她便将此事提前擡上了章程。
從一開始,帝王要的就不是個溫軟可愛的孩子,她用最苛刻的目光審視着小公主,在權力的交接之中,親情不值一提。
從古至今,男皇帝們連招招手都不需要,孩子們就會搖尾乞憐向其讨好,恐懼于被搶奪皇位的男皇帝們因此屠殺兄弟男兒的多如過江之鲫,沒見哪位男皇帝挑選繼承人還要提前鋪墊好感情。
在年富力強之際便已開始考慮繼承者,如帝王這般的皇帝可不多見。
在上書房相處了半日,了了便已将四名伴讀的性格摸了個七七八八,陶瀾眼高于頂,對帝王多有不滿,總是想将了了拉入她的陣營;劉敬諾大大咧咧不善詩書,老師講課時她看似專心致志,實則低頭打盹,但年紀雖小,身手卻很利落,打盹時被老師抓住,戒尺還沒落到桌上,剛還沉浸在夢鄉中的人已經跳了起來躲得遠遠的。
納蘭茗家中遭逢巨變,幾乎不開口說話,她入宮前應當被再三叮囑過,明明心高氣傲卻不得不對着了了伏低做小,陶瀾譏諷了她幾句她默默忍了,但劉敬諾問她借硯臺她沒拒絕。
三人各有各的優缺點,唯一的男伴讀楊矢就不一樣了,他只比陶瀾小一歲,但卻是四位伴讀對了了最殷勤之人,而且他的殷勤并不阿谀,并且極其善于表現,俨然是一副在四位伴讀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模樣。
完完全全是家族教導出的最方正的郎君,只是年紀太小還不夠圓滑,因此總透出點虛僞,不難想象等再過個幾年,京城就又要多出一位舉世無雙的“程松之”。
楊家是先帝母族,當年先帝勢微,與帝王相識後與母族的聯系才密切起來,楊家心知理虧,因此為讨好先帝,屢次示好于帝王,先帝駕崩後,楊家作為先帝母族,也在帝王登基中出了把力。
可最近這兩年,楊家又似乎有些二心,同陶谏走得頗近,又在幾位皇子中搖擺不定。
由于年輕一代的男郎沒幾個成器,倒是同輩女郎美名頗多,因此楊家毫不吝于以姻親的方式來穩固自家這條搖搖晃晃不穩當的破船。
許是見年輕一代的男郎們無可救藥,楊家便更換了重點培養對象,老承恩公将全部的希望寄托給了孫輩,盼望能有個出息的帶領楊家重回巅峰。
真不知楊家哪裏來的錯覺,哪怕先帝在世時,他們也沒有過什麽輝煌時刻,先帝看似大度,實則心眼極小,始終記恨着自己落魄時母族的見死不救,哪裏還會予以重任?也不怪老承恩公權衡過利弊後,選擇站到帝王這邊。
至少從目前來看,帝王還是願意給楊家面子的。
楊矢心知自己身負重任,他能打敗其它兄弟被祖父選中入宮做伴讀,除卻聰慧穩重外,最重要的,是他的容貌在兄弟中生得最好,小小年紀已瞧得出日後的風華絕代,若能與小公主青梅竹馬長大,不愁累積不了情誼。
他在府中亦是将祖母母親等一衆女眷哄得眉開眼笑,很得長輩歡心。前來上書房之前,楊矢還與宗室郡主陶瀾拜見過帝王,帝王對他也很是和氣,更何況楊矢今日還是有備而來。
“公主。”
放課後,楊矢主動與了了搭話,他從書袋中取出一物,笑着邀她同玩,“不知公主可有興趣幫我一幫?前幾日家父買了難人木回來,我如何也解不開。”
難人木就是八卦鎖,一種很常見的民間玩具,種類繁多,小孩子一時半會還真難解開。
陶瀾瞅了眼,不客氣地笑道:“這難人木如此精巧,還不到巴掌大,恐怕不好買吧?”
言下之意便是楊矢刻意找話題接近公主,因為她們入宮前要搜身,一般人哪裏敢攜帶外物進來,連筆墨紙硯用的都是宮中之物。
劉敬諾很感興趣,她主動朝楊矢伸手:“給我看看。”
楊矢看了眼了了,遞了過去,結果劉敬諾掰了半天,腦門兒都出汗了也沒能拆開,她心大,撓撓頭坦然道:“我就是對這些東西不擅長,這個哪裏好玩了,公主不如我們去放紙鳶吧,再不然投壺!我準頭可厲害了!”
她喜歡蹦蹦跳跳到處跑,反而對這種需要坐下來靜心研究的玩意兒不感興趣。
好好的難人木叫劉敬諾弄得亂七八糟,了了從劉敬諾手中接過,淡淡地問:“哪來的紙鳶?”
劉敬諾:“嘿嘿。”
她如同變戲法一般,把外衣一脫,這豪放的舉動吓得陶瀾跟納蘭茗都淡定不住,楊矢趕緊背身不看,劉敬諾奇道:“我裏面還穿着呢。”
“那也不能如此失儀!”陶瀾簡直想跳起來,“你入宮之前,你家裏人難道都沒教過你規矩嗎!”
劉敬諾一邊從袖子裏往外抽東西,一邊回答:“教了啊,可是我記不住。”
她居然把好好的紙鳶給拆了,藏在衣袖裏,風筝線則纏在腰上,至于紙鳶所要用到的竹骨,這奇葩跟負荊請罪般綁在背後。得虧她是公主伴讀,出身不俗又年幼,搜身時沒讓她脫衣,否則根本帶不進宮。
陶瀾原本打算放課後同公主堂妹好好聯絡感情,最好是将小公主拉攏過來,沒想到被劉敬諾亂拳打死老師傅,要說什麽全給忘了。
別看劉敬諾拆難人木笨手笨腳,組裝紙鳶卻十足靈活,對此她還嘆惋道:“可惜只能裝得下這麽一個,要是天氣再冷點,還能多帶一個。”
雖說帝王掌權後民風開放,女子不似從前受束縛,可像劉敬諾這樣的着實少見,幸好上課的大人們已經走了,否則見着她這麽個貴女當衆脫衣,非暈死不可。
劉敬諾将紙鳶複原的同時,了了也将難人木全部拆開,又重新組裝回去,她甚至都沒怎麽花心思,而是一直看着劉敬諾。
楊矢之前已将如何拆解難人木練得爐火純青,沒想到壓根沒有他表現的機會,到底年紀不大,一時有些懵圈,不知該作何反應。
劉敬諾拎起自己的老鷹紙鳶,興高采烈對了了道:“公主,今天風還蠻大的,咱們出去玩吧!”
一上去的之乎者也快把她的大腦聽混沌了,迫切需要吹吹冷風清醒一下。
了了還真就沒拒絕。
萬姑姑在上書房外看得欲言又止,陶瀾有些氣惱劉敬諾搶先自己一步,她幾次三番想與堂妹說話都沒機會,因此也牢牢跟着,随時尋找契機。
楊矢不願落于人後,同樣跟着出去了,只有納蘭茗還坐在原地,上書房內沒人後,她伸手撿起被随意放在桌上的難人木,自己動手拆了一回。
曾祖父得勢時,家中姐妹不被允許碰這些玩物喪志之物。納蘭珊在朝堂上為帝王效力,看似忠心不二,實際上并不服氣,對待女眷要求格外嚴格,只許她們讀女德,生怕養出第二個姚皇。
因是頭一回玩,納蘭茗還有些不得要領,但沒用多久她便弄明白了,不僅将難人木拆了個零落,還如同了了那般又被裝了回去。
說實話,納蘭氏一朝落魄,日子與從前簡直有如天壤之別,可納蘭茗沒覺得哪裏不好,頂多是吃穿差了些,從前吃穿是很好的,但卻被管得那樣嚴,如今衣食住行是差了許多,可再出門,也不會被家法打斷腿。
曾祖母與祖母她們覺着從高門貴婦淪落十分羞恥,納蘭茗卻不然,她還是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家裏男丁遭了殃,她和姐妹們卻因此得到了露頭機會,誰說這不算禍福相生呢。
不過這樣的話她連親娘親爹都不敢說,頂多在自己心裏想想,入了宮還要裝出一副黯然神傷之色。
其實,她也沒放過紙鳶來着。
納蘭茗輕輕将難人木放回原處,她告訴自己得抓住這個一步登天的機會,否則她的人生仍然要掌控在他人手中。
外頭劉敬諾正繪聲繪色同公主郡主講述自己跟随父親鎮守西北的見聞,她描繪的大漠長河黃沙落日,是陶瀾只是書中讀過的,然而紙上得來終覺淺,沒有親眼所見,終究難有感悟。
不知為何,她就是看劉敬諾很不順眼,于是刺了對方一句:“有什麽好得意的,西北苦寒荒蕪,哪有京城這樣多的好東西,真是個沒見識的土包子。”
說什麽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忒地粗俗,用膳自然是要優雅端方,像那種毫無禮儀可言的吃法,同牲口有何區別?
但她乃宗室郡主,過于粗魯的話說不出口,怎麽說她與劉敬諾之間也無深仇大恨,首次見面便口無遮攔,太過失禮。
劉敬諾不以為然道:“京城有京城的好,西北有西北的好,可惜我爹暗傷頗多,只能回京休養,不知道我長大後能不能也去鎮守西北。”
陶瀾被她逗樂了,覺着這真是個傻丫頭,指着她笑道:“一張嘴淨胡說!再過幾年你都該說親了,常年在那黃沙漫天之地待着,得糙成什麽樣子呀,你爹是為你好,才帶你回京呢。”
劉敬諾拽着手中的風筝線,反駁道:“我才不說親呢,我以後是要做大将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