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十一)
入宮前, 母親便提前為納蘭茗準備了用來打點的東西,是一袋金豆子,既好看又方便存放, 只是今日一直沒派上用場。
可陳姑姑與田太監俱是聖上心腹, 哪裏會被這樣的小恩小惠收買?田太監只笑笑不說話, 陳姑姑見這孩子小臉蒼白卻還強作鎮定,遂安慰道:“女郎不必憂心, 送女郎回府的轎子已備好了。”
她什麽也沒說,卻輕而易舉安撫到了納蘭茗。
送她回府,就是說……聖上不準備怪罪?日後自己還能繼續做公主伴讀?
懷揣着這樣的想法, 納蘭茗老老實實随陳姑姑進了主殿, 她全程不敢擡頭,跪地行禮,不得帝王允許便不起身。
帝王素來有些小心眼, 她的小心眼跟先帝的小心眼還有些不同,先帝純粹是心胸狹隘,自己無能還要怪旁人太厲害, 而帝王嘛,她的小心眼建立于寬廣的胸懷之上, 只能說是忙裏偷閑的惡趣味,逗逗你玩,吓得你體似篩糠再輕拿輕放, 前提是你對她有用, 并且罪不至死。
換作納蘭珊在這兒, 可能得跪個三天三夜, 但小孩子嘛,帝王還沒跌份兒到同她計較。
“起來吧。”
納蘭茗僵硬起身, 沒意識到自己已有些同手同腳。
“擡起頭來,走近些。”
帝王從來沒把除了納蘭珊之外的納蘭氏族人放在眼裏,唯一一個出息的納蘭稚,還被傅爻一刀砍了腦袋,剩下的盡是些庸人,根本不足為懼。
反倒是這個小少年,年紀雖小,卻如一根迎風挺立的青竹,不似納蘭珊油滑老練,自有一腔風骨。
她的語氣與慈愛不沾邊,畢竟公主們也沒有這種待遇,納蘭茗緊張地吞了口口水,繼續同手同腳往前走。
在她依言擡頭看見帝王時,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天子一怒伏屍百萬”這樣一句話,這就是皇帝嗎?
納蘭茗似乎理解,為何曾祖父每每于家中提及聖上,都是那樣一種忌憚的口氣了。
聖上并不年輕,也不打扮,與納蘭茗見過的所有同齡的女人盡皆不同,她身着一襲青色常服,只在袖口及衣擺處繡有龍紋花樣,但卻比盛裝打扮滿頭珠翠的夫人更加耀眼。
不對,納蘭茗想,她不應該用夫人們來與聖上作對比,因為聖上是皇帝,她是淩駕于世人之上的。
只看了一眼,納蘭茗便迅速低頭不敢再看,她胡亂想着,府中姐妹們常常聚在一起讨論如何搭配發髻與珠釵,穿什麽樣的衣裙才更亮眼,想要在各種宴會上成為最奪目的存在,但如果是聖上……即便是魚龍白服,也不會有人忽視她吧?
那是只有權力才能滋養出的氣勢,真讓人向往。
“在閨中,都讀些什麽書?”
納蘭茗從胡思亂想中回神,規規矩矩答道:“讀些女德女訓,只是家母身體不好,因此也讀了幾本醫書。”
醫者乃是中九流,與納蘭氏不符,所以納蘭茗都是偷着看的,不敢叫人知曉。
她沒敢擡頭,只是聽帝王忽地換了口吻,略帶點調侃:“瞧瞧旁人,俱是七竅玲珑心,惟獨你從前是個實心的。”
聖上是在跟誰說話?公主嗎?
飄在半空的小公主被掃射到,漲紅着臉無法反駁。
帝王只問了一句,納蘭茗便知曉她要問什麽并回答了出來,換成小公主,大概連帝王的意思都聽不出來吧。
了了:“呵。”
她面無表情的一個呵讓納蘭茗險些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公主這是不服氣聖上嗎?
帝王沒管小女兒,再問納蘭茗:“你曾祖父的身子如何了?”
納蘭茗不理解帝王這麽問的用意,她斟酌了下字句才回答道:“皇恩浩蕩,前些時日禦醫為曾祖父就診過,說是須得好生将養,興許還有清醒的時候。”
帝王這回是真的笑了,她看向女兒,心說這人與人之間,可能當真有些不同,只差兩個年歲,納蘭家的女郎比許多成人更為謹慎妥善,她的這個小女兒前不久卻還是個兜不住的篩子,處處是漏洞。
将這樣的孩子放在公主身邊是很危險的,因為她有足夠的心機去摸索,甚至是掌控公主,讓公主做出每一個來自于她的決定,卻還能沾沾自喜以為是出自本心。
換作之前,帝王根本不會考慮納蘭茗,但最近小女兒的表現讓她看到了些許曙光。
“你是個聰明孩子。”
帝王對納蘭茗道,随後停頓數秒,又道:“最好是一直聰明下去。”
納蘭茗此時其實是有些聽不明白的,但這不妨礙她将帝王的話牢牢記住,多年以後她才意識到帝王的真意,并為此慶幸自己做對了選擇。
之後陳姑姑便進來帶走了納蘭茗,并将人安全送回,也是納蘭茗走後,了了才開口:“你也沒有精明到哪裏去。”
帝王興致盎然地問:“哦?何以見得呢?”
比起戳心窩子,了了是不遑多讓的:“随時都可能被揭穿的祥瑞,難道還不算愚蠢?”
帝王難得舒展姿态,往後靠着軟榻:“若要這麽說,那蠢人可多了去了。”
百姓愚昧,不會質疑,但歷朝歷代的帝王及群臣心裏門兒清,什麽祥瑞,還不都是人工制造,那頭白鹿也是有人刻意找來以祥瑞之名獻上,意圖讨好帝王罷了。
帝王自然清楚,她不過是順水推舟,有人願意歌功頌德,難道她還能不聽?祥瑞出現得越多,對她的贊美越多,朝堂之中反對的聲音就越小,事實上她還在籌劃新的祥瑞呢,這回可不能只是上瑞,得是大瑞了。
了了:“打賭嗎?”
帝王:“賭什麽?”
了了:“屆時自然見分曉。”
她站起身,沖帝王拱手為禮,随後便頭都不回的離去,剩下帝王指着她的背影,不敢置信地問陳姑姑:“她這是什麽态度?可還有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陳姑姑竭力忍着笑意:“聖上恕罪,公主還小呢。”
帝王沒好氣道:“小?納蘭家那女郎也小,一顆心卻生了千八百個竅,你再瞧瞧她。”
陳姑姑聽得出帝王并非真的惱火,便勸道:“公主是大器晚成,日後定然不會叫您失望。”
帝王哼了聲,臉上輕慢之色逐漸淡去,不知過了多久,她冷笑道:“不跟他們一般計較,還真以為朕是心慈手軟了,敢把手伸得這麽長,就別怪朕連腦袋一起砍下來。”
陳姑姑安靜不語,她知道帝王并不需要自己回應,因此只在心裏替那些人嘆息,何必呢,就算弄死一頭白鹿,除了給帝王添點堵以外,又能起到什麽效果呢?值得拿自己與全家人的性命來換麽?
納蘭茗歸家太晚,如今她是納蘭氏最璀璨的一顆明珠,人人都盼着她能讨公主歡心,即便不能讓納蘭氏重鑄輝煌,至少也可以讓眼下的日子再順心一些。
納蘭茗清楚曾祖母、祖母她們在想什麽,畢竟做公主伴讀,前途頂了天也沒什麽用,家人更希望她能嫁入皇家,畢竟皇孫們與她年齡相當,假如曾祖父身體康健,那只有她挑別人的份兒。
每每聽到那些老掉牙的叮囑,納蘭茗都在神游天外,她很羨慕劉敬諾有當着宗室郡主,甚至公主的面大聲說自己不嫁人想當大将軍的勇氣,那女孩是那麽想的,也是那麽說的,她卻不一樣。
她是陰暗的,是藏在黑夜中的一條毒蛇,比起日後成為曾祖母那樣的老夫人,納蘭茗更想像曾祖父納蘭珊一樣做一代權臣。
她想成為掌控旁人命運的人,而不是将自己的命運交由旁人來掌控。
也許她不該在公主面前表現得太聰明,真正的聰明是恰到好處,既不愚蠢得令公主厭煩,又能作為綠葉很好地襯托公主的聰慧,這并不難,她可以做到。
但納蘭氏一朝跌入谷底,作為納蘭氏女郎,她還是得恰當地表露一些墜落後對巨大落差的不适應,不能像楊矢那般逢迎,否則會落入下乘。
她希望能借由公主平步青雲,成為公主不可或缺的重要心腹,絕不能是可有可無的小把件。
宗室郡主也好,武将千金也好,她們都不如她聰明,而楊家那位男郎,納蘭茗連把他當對手的興趣都沒有。
“茗娘,還沒睡嗎?”
沉思中的納蘭茗擡起頭,看見了端來熱湯的母親,她習慣性地露出乖巧的笑容:“阿娘,你怎麽也沒睡?”
“怕你受驚,今兒你回來得晚,我和你祖母她們一直提心吊膽的。”
母親說着,溫柔地撫摸納蘭茗的肩頭,讓她喝了安神湯好好休息。
納蘭茗知道,比起想要振興家族的其它人,母親更希望自己能平平安安度過一生,最好尋個好郎君,兒孫滿堂,壽終正寝。
手眼通天的納蘭氏一朝倒塌,再如何強權得勢,皇帝要他們死,依舊易如反掌,父親叔伯及兄弟們被流放令母親吓壞了,她不再渴望富貴,只想留在身邊的孩子平安。
但自己肯定是要辜負這份慈母心腸了,因為眼下的處境,無論去到哪裏她們都不可能平安,只有盡力往上爬,掌握能保護自己的力量,才有安穩入眠的一日。
或許……納蘭茗依偎在母親懷中,享受着與母親的溫存。
她想她真的是個極壞極壞的人,父親與兄長的離開,她只短暫地難過了一下下,就為能夠獨占母親感到快樂。從前母親總忙于照料父親,為兄長打點日常,一顆心大半傾斜在他們身上,只給自己一小部分。
但現在,全都屬于她了。
誰說納蘭氏東山再起不能?若納蘭氏依舊如日中天,她才沒有這樣的好時機呢。
血液好像被在燃燒一樣,滾燙地在皮膚表層下流動,納蘭茗知道這是野心,她告訴自己得更加謹慎仔細,不要表現得過于功利,宮中處處是人精,一旦被發現,她很可能會從公主伴讀中被剔除。
……
自己給自己做了大半夜心理疏導,并自認為準備地毫無缺漏的納蘭女郎,次日上午課業剛結束便傻了眼。
因為按照時間,今日下午便無需在上書房待着,而是要習武了。
納蘭家的女郎并不擅長騎射,于是從來只做第一不當第二的納蘭茗,直接墊底排到第五。
劉敬諾見她一臉脆弱,隐有破碎之感,安慰道:“別難過,再差也是前五名呢。”
納蘭茗:……
陶瀾笑話她道:“往常狩獵日,你們納蘭氏的女郎都躲在營帳內不出來,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今日負責教授武藝的還正好是劉将軍,他自從西北歸來,便領了禁軍統領一職,可能是因為有個潑猴般的娃,劉将軍也是所有負責教課的武将中,最不反對公主舞槍弄劍的一個。
本來他也想把女兒養得嬌嬌軟軟,一輩子快快樂樂,奈何西北民風彪悍,劉敬諾出門玩可沒小孩讓着她,劉将軍又不能打上門去,他頂多是揍小孩們的爹,可揍得多了人家便不讓小孩跟劉敬諾玩。将軍夫人劉棠實在看不下去,不帶一個髒字的将劉将軍狠罵一通,自那之後,劉将軍便開始教劉敬諾習武。
直接導致劉敬諾在西北娃圈打敗天下無敵手,遇事全靠拳頭解決,要是拳頭解決不了,那就用刀。
對劉敬諾來說,練武射箭就跟呼吸喝水一樣簡單,念書背詩等于要她小命。
昨日陶瀾還笑話劉敬諾異想天開,今兒個嘆為觀止,心想劉敬諾那荒謬的心願不會真的成為現實吧?那、那……自己豈不是要輸給她?!
她已經是宗室郡主了,再封也封不到哪兒去,而且還沒實權,郡主的榮光現在有,但等她父王死了,誰還管她一個宗室郡主的死活啊,過得肯定是比普通人好,可想跟現在一樣一呼百應那是不可能的。
說不定等劉敬諾當上了大将軍,還要來嘲笑自己呢。
一想到這種畫面,郡主臉都綠了,她感覺自己也得定個小目标,至少不能輸給劉敬諾。
從頭到尾都沒能一鳴驚人的楊矢此時不是很想說話。
文比不過納蘭茗,武比不過劉敬諾,身份又不如陶瀾尊貴,請問他要怎樣在四位伴讀中脫穎而出,獲取公主的青睐?
劉敬諾才沒工夫管陶瀾跟納蘭茗在想啥,她此時正兩眼放光邀請公主跟她過過招。
論起習武時間,公主沒有她長,但她爹卻說公主于武道上極有天分,這讓劉敬諾特別好奇,到底是怎麽個有天分法?難道比自己還要強?
她特意撿了根木劍在手裏,大方地對了了道:“公主放心,我用木劍,絕對不會傷到你的。”
了了就不是很懂她這種老娘第一老天第二的自信從何而來,于是她漫不經心地想,應該給這小孩一點顏色看看,享年還不到兩位數呢就覺得自己能贏?
陶瀾跟納蘭茗不由得對視一眼,對劉敬諾的膽識感到不可思議,那可是巍鈭公主……聖上最小也最看重的孩子,劉敬諾究竟是膽大還是缺心眼?
這個問題半柱香後有了答案,陶瀾皺眉想,大意了,這劉敬諾看着大大咧咧,沒想到城府頗為深沉,興許就是這樣假裝爽朗沒心機的外表,才更顯得花花腸子多。
納蘭茗也在想,劉敬諾好會演,表現得比自己還要自然,輸的看不出一點僞裝痕跡,好高明的奉承,連公主都挑不出問題來。
快聽她在說什麽!
“哇!公主你真的好厲害!連我哥都打不過我的!我爹說我是武學奇才呢!那公主豈不是比武學奇才還奇才?”
陶瀾:真會拍啊。
納蘭茗:得好好學習一番。
楊矢:……糟了,感覺越來越沒優勢。
劉敬諾之所以完全沒有表演痕跡,就是因為她根本不是在表演,再怎麽骨骼清奇她也只是個九歲小孩,要是輸給她才丢人。
劉敬諾纏着了了再來一把,她從小就這樣,遇到比自己厲害的人就想打敗,之前橫亘在她面前的一直是劉将軍,但劉敬諾知道自己太小,等長大了她爹也不是她的對手,同齡人能打敗她的還沒出現過呢!
了了把玩着手中木劍,她說:“可以,但如果你輸了,就要為我做事。”
劉敬諾拍拍胸脯:“行。”
不知道為什麽,納蘭茗總覺得劉敬諾答應得太快。
第一把也就算了,這兩人又打了兩把,哪怕是對武學一竅不通的納蘭茗也看出來劉敬諾之前不是在拍馬屁,而是公主當真天資絕佳。她暗暗在心中告誡自己切勿心高氣傲,同時也覺着那比試的兩人身姿優美淩厲,自己應當也跟着學一學,即便沒什麽天賦,能夠強身健體也是好事。
不然像她曾祖父那樣,一生美名無數,老來卻經受不住挫折,暴風驟雨一侵蝕直接中風就太慘了。
她想當壽終正寝的權臣,不想癱倒在床連吃喝拉撒都得仰仗別人。
陶瀾大概跟納蘭茗想到了一起去,兩人看完比試,直接去問劉敬諾她是怎麽練的武。
說起來,劉敬諾年紀比她倆都小,個頭卻比她倆都高,而且據本人所說,從小到大生病的次數屈指可數。
真好啊,看來笨蛋都不容易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