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
船隊上不算艙底那群禁脔, 再去掉已經被殺的,還剩三百左右,這群人和老鯊一樣, 通通被綁了扔進海裏, 一個沒留。
他們有套特殊賬本, 記載的不是收入與支出,而是“人頭”數。
這群在海上無法無天的家夥, 手裏頭走的人命,甚至能夠比拟慎行衛,可慎行衛殺得不是貪官污吏便是反賊叛黨, 再不也是窮兇極惡的罪犯, 她們惡名昭著,除卻手段過于淩厲外,不乏不同黨派在其中攪渾水。
若有膽小怯弱之人, 老鯊會逼他動手,在被殺和殺人之中做選擇,真正尚有良知的, 早已沉屍海底,剩下這些一個都不無辜。
至于剩下那些漂亮男人, 帶他們出航顯然是不可能,也不現實的,就地斬殺或丢入海裏這樣過于殘酷的行為同樣不行, 即便下屬們表面上不說, 也會對了了心存芥蒂。
因此了了給了他們兩個選擇, 一是撥出一艘船, 全部人上船自尋出路,二是留在最近的一座島嶼自行生活, 兩者都不想選的話,可以跳海。
這群人過慣了事事不必操心的日子,老鯊等人雖殘暴,但他們只要乖巧聽話,頂多受些皮肉之苦,如今獲救,得不到想象中噓寒問暖的遭遇,心裏不由得有些不滿。
衛隊斬殺老鯊等人時的場景他們沒能見到,可甲板上四處還未來得及清理幹淨的鮮血讓他們不敢多嘴。
經過商量後,他們決定要一艘船,返回大曜。
見船只逐漸遠去,陶瀾擰眉,她出身高貴,對這種以色侍人的東西恨不得敬而遠之,覺着平白送出一艘船去過于浪費,不如就近找個荒島,将人往上面一丢,有手有腳的怎麽也餓不死。
她忍不住對了了道:“公主何必如此?這些人瞧着似是可憐,可一旦回到大曜,尋了出路,日後少不得要成親生子,這不是害人麽?”
了了沒理會陶瀾,起身走了。
“你們不這麽認為嗎?”陶瀾開始尋找認同,“又不是要将他們殺了,把人扔荒島上,留點淡水跟糧食,保證他們在自尋出路前餓不死就行,放他們回去是要怎樣?還選了一艘損害最小的!”
炮仗脾氣的劉敬諾不知為何沒吭聲,納蘭茗則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圍觀了全程的簡伏丹見陶瀾如此惱怒,忍不住走了兩步,壯着膽子小聲道:“那艘船的龍骨有問題。”
陶瀾一愣:“什麽?”
把船隊的人綁起來後,簡伏丹便随船匠們上了那幾艘船做檢查,那群漂亮男人選船是,似乎只看外表,根本不管內在,實際上那艘看起來最完整無損的船只,是整個船隊中損害最大的,若是返航之路風平浪靜還好,若是遇到風浪……只怕會立時散架。
陶瀾說不出話了。
她張着嘴巴啞口無言,好麽,她就是說公主怎地如此好心,竟允那群人自行挑選船只,當時給陶瀾急夠嗆,心說差不多得了,沒把他們處理掉都是仁慈,還要送船,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納蘭茗瞥她一眼:“還不去向公主請罪?”
陶瀾:“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納蘭茗說完話還看了簡伏丹一眼,“剩餘四艘船呢?”
簡伏丹答道:“除卻五船損壞得厲害外,其餘三艘稍作修整便能使用。”
如果說被挑走的二船是內力最糟糕,那麽五船便是外表最嚴重,船尾被轟爛一半,船艙側身也有破損,海水嘩啦啦往裏灌,龍骨雖有破損,但并不嚴重。
其實比起損壞,更讓人頭疼的是這幾艘船裏頭的烏煙瘴氣,髒得叫人無法直視,尤其是底部船艙,誰去清理誰倒黴。
經此一事後,直到抵達距離最近的一個國家,都沒有再碰到過別的船隊。
這是個叫做納差的小國,當大船停靠在碼頭時,來來往往的人們都忍不住側目。
來這裏做生意的船隊不少,但這樣有排面的大船還是頭一回見,後頭那幾艘小船被對比的,顯得灰撲撲的。
老鯊他們的船如今已變了模樣,上面挂上了一面繡着金紅色鳳凰的旗幟,船身的損壞也大多修補完全,了了将大船上的人分別移去了一部分。老鯊等人幹過不少缺大德的事兒,保不齊哪天就碰上了苦主,所以船只勢必不能維持原樣。
這也是她們在航行一個多月後首次下船,兩只腳踩到地上時,劉敬諾險些喜極而泣。
她好像連路都不會走了。
納差國無論女男,個頭都比較矮小,皮膚黝黑面目深邃,雖然同樣是黑頭發黑眼睛,但卻是能一眼看出來與大曜人截然不同的長相。
她們的語言很有趣,叽裏呱啦一長串話可能只是“謝謝”,極為簡短的幾個音節卻又能表達很複雜的意思。
對于這些突然出現的人,納差國碼頭有專門負責接待的官方人員。
原本一直因為穿衣風格改變而有點別扭的郡主,在看見納差國人的民族穿着後,總算是徹底接受了。
她們穿的傳統服飾,色彩非常豔麗,大多會把胳膊和小腿露出來——畢竟這裏實在太熱,從頭裹到腳簡直就是一種酷刑,很多人習慣于赤腳走路,劉敬諾看着好玩也跟着學,結果剛脫了鞋,沒走多久便哇哇大叫!
她可是習武之人,腳底板有繭子的,但誰讓納差國的土地常年經受太陽照射,溫度極高,劉敬諾的腳踩上去就跟踩着燒紅的鐵板一般。
“那她們怎麽就能随便走呀,她們不覺得疼嗎?”
對于劉敬諾的疑問,納蘭茗淡淡回答:“你在這裏生活個十幾年,你也能習慣。”
總之,劉敬諾是不再赤腳踩地了,她對什麽都好奇,了了也不拘束衆人,準許她們自由活動。
不過目前橫亘在大家眼前的最大問題是交流,雖說比手畫腳的也勉強可以,但你巴拉巴拉我巴拉巴拉半天,兩雙清澈的目光一對,還是誰都聽不懂誰的話。
“也許那批人應該留幾個下來,他們之中有懂得當地語言的。”廿九對了了道。
了了不置可否,她對納差國的風俗民情不感興趣,之所以在此處停靠,一是為了補給,二便是為了橡膠樹。
她開口詢問接待官,是否能夠去橡膠林看一看。
納差國的科技水平還不如大曜,橡膠樹再多,派上的用場也有限,無非是做些橡膠球或是鞋子之類,而且工藝還很差,偏偏納差國非常适合橡膠樹生長,舉目望去盡是大片大片的橡膠林。
接待官聽得一愣,剛想問看橡膠林做什麽,随即驚覺自己竟聽懂了眼前少年所說的話!
廿九也稀奇不已:“女郎,您怎地會說納差話?”
了了很淡定地展現出了高人風采:“聽聽就會了。”
實際上是每個世界所通用的語言都不同,而她似乎生來便能與萬物溝通,聽得懂這些人講的話,并不稀奇,但這個原因顯然是不能同廿九說的。
納差國對于不值錢也沒什麽用的橡膠樹并不看重,雖然不知道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為何對橡膠樹情有獨鐘,但已經收過一罐珍貴茶葉的接待官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說好聽點,納差國的人都很淳樸,沒什麽壞心眼,說點真實的,那就是比較傻,但這種傻并非天性,而是來自于文化落後所導致的愚昧。
了了在橡膠林逛了一圈,廿九跟在她身後什麽名堂也沒看出來,她在大曜沒見過這種樹,但再怎樣這也不過是樹木,要麽劈了燒火要麽砍下來做木材,還能有別的用途不成?
了了對這片橡膠林很滿意,而且正因納差國人口不多,許多橡膠林連主人都沒有。
她對于做個無情的侵略者,将一個國家的人當作奴隸這種事沒有興趣,但将納差國發展為大曜屬國卻是可以的,畢竟她們有這——麽多的橡膠林,還有礦。
接待官很快便聽明白了,這位客人不僅喜歡橡膠林,還想買下橡膠林。
出海之前,大公主為了了準備了一套印章及官方文書,這代表了了可以以大曜使臣的名義與其它國家談合作,從最大限度上給了她便利,持着官方文書,了了甚至可以名正言順地去見納差國王。
接待官沒有出售橡膠林的權限,但了了這樣問她,更多的其實是想推敲一下納差國官方對于橡膠的看法。
橡膠的用途非常廣泛,如果能夠買下這些橡膠林,到時候招攬工人肯定也會從當地挑選,對納差國來說并不算壞事,至于後續,她會派人乘一艘船返回大曜,将此事告知于帝王與大公主,由她們再派可信的大臣前來交涉。
接待官的答案令了了滿意,随後她取出文書,得到了拜見國王的機會,次日便攜帶禮物前往王宮。
納差國王同樣個頭矮小,但常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令他的皮膚看起來要略微白上那麽一些,不過并不明顯。
他見過來自其它國家的使臣,可鮮少有女子,因此對廿九驚為天人,倒不是見色起意,而是以大曜的标準來看,廿九身高足有九尺,也就是一米八左右,放在大曜這身高也并不多見。
但在大曜,這樣的身高也算不得稀奇,在納差國就不一樣了,廿九時常有種自己來了矮人國的錯覺,那國王坐的王位在臺階之上,看她尚且要仰頭。
納差國王對廿九“一見鐘情”,并詢問廿九是否願意留下做他的王妃……之一。
納差國王目前有兩位王妃,平心而論,他不算醜,可這身高廿九拎他跟拎板凳似的。
他想讓廿九留下做王妃的原因很簡單,她個子高。
這位納差國王似乎有點摸到了遺傳學的一點邊,那就是基因改變一切,想長個子靠喝牛奶曬太陽遠遠不夠,還得有對足夠高的母父。雖然那樣也不能保證自己成為七尺男兒,但希望總比兩個小矮人結合來得大。
廿九臉黑如炭,如若這是在大曜,她早拔刀砍過去了。
好在這位納差國王沒有強求,并在收了一份來自大曜的厚禮後喜笑顏開,甚至沒有召大臣讨論,便答應賣給了了橡膠林:“你要多少,就可以買多少!”
不過他不想要金銀珠寶,想要更多的瓷器和絲綢,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納差國不缺金子。
可不是不缺嗎,這麽個彈丸之地,各種礦藏能占三分之一。
“公主你看!”
晚上她們下榻于王宮外的一座專門用來接待貴賓的別館,劉敬諾興沖沖地把她今天買到的所有她不認識的水果一字排開,朝了了獻寶。
“你一定也沒有吃過這些水果吧?這裏的水果長得比晴水府那邊還要好呢,特別特別甜。”
了了只看了一下便沒再怎麽給眼神,在如此之多的世界中生活過後,她發現很多世界其實都有規律,雖然互不幹擾互不碰撞,卻會自然孕育相同的或是類似的物種,最常見的就是“人”。
無論是哪個世界,人類的生理構造,差別似乎都不是很大。所以這些水果她大多數都認得,不僅認得,還吃過,當然也有幾樣确實是頭一回見。
得知公主要買橡膠林,而且面積還不小,大家都對此感到好奇,那種名叫橡膠的樹……到底有什麽特殊?
了了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問陶瀾:“還記得那輛兩輪車麽?”
陶瀾點頭:“記得。”
她們的皇宮實驗室內,其實做得東西遠不止正式獻上的那幾種,比如其中就有一輛自行車,哪哪兒都好,惟獨車輪。
大曜的馬車車輪都是木質,但馬車的結構與兩輪車不同,木質車輪磨損得非常快,而且承重也不算好,騎起來相當不舒服,陶瀾為此想過好多種解決辦法,什麽用布包裹啦,用毛皮纏起來啦,還有往木質車輪上做塗層啦……結果有好有壞,可成本卻增加許多,而且磨損幾乎沒有好轉。
“難道這個橡膠樹……”
陶瀾沉吟。“做輪胎會比橡木栎木更結實?”
了了以為她竟這般聰明,直接想到能做橡膠車胎,沒想到陶瀾想得卻是把橡膠樹給劈了,那橡膠木做車輪。
“不過,橡膠木跟橡木有區別嗎?不都是橡樹?”
陶瀾只見過伐好的橡木,并未見過橡樹,京城也不适合種植橡樹。
了了:……
她不是很想繼續說這個話題,于是改而寫信,說是信,更像是一份寫給帝王的報告。
此外,在離開納差國之前,了了留下了兩位船員暫時主管此事,等待大曜朝廷派人前來交接,之所以出海時會帶上這麽多人,也正是為了此刻。
購買占地面積如此之廣的橡膠林,肯定不能将船上所有貨物都拿出來,她們的目的地遠不止于納差國,所以随同書信回去的還有一張等待付款的欠條——那就是帝王要頭疼的事情了。
此行,她們在納差國停留了約莫半個月,連劉敬諾都學會了幾句納差話,能叽裏咕嚕的跟賣水果的小販交流。
回到大船時,她甚至還流了兩滴眼淚,因為完全被放養的這家夥在當地成了孩子王,彙聚了一大堆小孩,小孩們年紀大的十五六,小的三四歲,通通以她為主,這一分別,雙方都是淚如雨下,恨不得從此纏纏綿綿一同奔向海角天涯。
劉敬諾總是這樣,愛憎分明,高興還是生氣都表達得很痛快,這一點是納蘭茗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
因此她說了句風涼話:“這麽舍不得,留下來好了。”
劉敬諾先是哭哭跟她的小夥伴們揮手,并表示:“等我們返航時,一定會再來的!到時候再跟你們一起玩!”
然後去追納蘭茗,要她因那句不識相的話跟自己道歉,但怎麽可能呢?兩人一個追一個跑,本來納蘭茗不想跑的,她覺得快速奔跑很不體面,可誰叫劉敬諾追得那麽緊,還威脅說抓住她就要撓死她。
穩重冷靜城府深沉的納蘭茗,唯一弱點就是怕癢,這還是劉敬諾無意中發現的,這人怕癢到什麽程度呢?別人撓暫且不說,她自個拿手指頭輕輕在腿上劃一下,就能癢出一身雞皮疙瘩。
所以劉敬諾自覺找到了拿捏納蘭茗的把柄,平時不能打,怕打壞了,也不能罵,因為罵不過,現在可給她找着反擊的好方法了!
兩人在大船上玩你追我逃,直到開始出航,劉敬諾才跑回欄杆處,用力再次向小夥伴們揮手。
她是真的很開心。
真讓劉敬諾說納差國跟大曜的差別,她那不擅組織語言的嘴巴說不出什麽大道理來,但她在納差國,有很多很多願意跟她玩的女孩!
沒有人嫌棄她太鬧騰不夠文靜不像女孩,女孩們的家人也不會怕她把她們帶壞,當然,納差國并不女男平等,可納差國的女孩能出門做買賣也能當官,而且只要有權有勢,還能娶好幾個丈夫!
劉敬諾在西北時,也有一起玩的女孩,因為她是劉棠的女兒,西北的百姓從來不阻止家裏孩子同她來往,但那些女孩仍然要洗衣做飯幹活,哪怕阿娘的學堂招收了很多女學生,可距京城千裏之遙的西北,女孩們也是不被允許當官的。
“要是我們大曜的女孩,也能像納差國的女孩一樣就好了。”
劉敬諾喃喃着說。
納蘭茗氣喘籲籲地停下,白淨的面皮因這一通大逃亡憋得通紅,只有跟劉敬諾擡杠的心永遠不死:“你也就這點格局了。”
劉敬諾大怒:“看我怎麽收拾你!”
兩人一言不合再度開始鬧,納蘭茗被追得不行,她到底是不如劉敬諾體力過人,被抓住後撓成了小瘋子,頭發都炸開了。
劉敬諾摁着她問:“你服不服?服不服?快承認你輸了,把你剛才的話給我收回去!”
納蘭茗寧死不屈:“我、我不!”
見她不撞南牆不回頭,劉敬諾決定不再仁慈,正要動手時,納蘭茗掙紮着辯解道:“我又沒說錯,你格局就是小。”
“我格局哪裏小了?”劉敬諾氣得夠嗆,“你才在胡說八道,你這是污蔑!”
她倆掐得你死我活,旁邊衆人有活的幹活,沒活的看戲,大家瞧得還津津有味,陶瀾甚至從兜裏摸了一小把瓜子。
納蘭茗:“你當然是格局小了,就知道羨慕納差國的女孩,怎麽不敢夢個大的,以後女孩出将入相,男孩在後宅不得外出?”
劉敬諾:“咦?”
見她有點走神,納蘭茗趁機把她推開,一骨碌爬起來,快速整理身上淩亂的衣服,還有炸開的頭發。
“你說得很有道理啊!”劉敬諾猛點頭,“我娘是個大騙子!等以後見了面,我非找她算賬不可!”
陶瀾噗噗吐出一口瓜子皮,好奇地問:“怎麽突然扯到你娘?她騙你什麽了?”
“她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劉敬諾氣哼哼道,看向納蘭茗,“撒謊,這不是能吐出來嗎?”
納蘭茗可不是那種被人損了還傻傻反應不過來的人,她當即便跳起來追着劉敬諾要打,奈何劉敬諾身手過于靈活,被追的不僅不怕,還嚣張到仰天狂笑,跟泥鳅似的滑不溜丢,抓不到,根本抓不到。
陶瀾嗑完了那把瓜子,抓住劉敬諾問道:“但是你有沒有想過,那樣的話,不就是把男孩變成過去的女孩了嗎?”
未免有點不公平。
納蘭茗瞅準機會,上來摁劉敬諾,随口道:“那又怎麽了,他們得了成百上千年的好處,總得吐出來才能講究公平。”
三人一陣打鬧對話,都沒有瞞着旁人,陶瀾是出身宗室,又是王府獨苗,所經受的不公遠少于尋常女子,納蘭茗就不一樣了,她打小便很厭惡于自己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兄弟們卻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擁有,而自己竟因為這點本就應有的好處,要受那幾個愚蠢姐妹的針對。
她很想讓眼高于頂的曾祖父他們,也像自己一樣,必須絞盡腦汁讨好母親妻子女兒,才被允許每個月出一次門。
這心願一點都不過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