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一)
詹明德在炕上躺了一天一夜後, 選擇接受現實。
從出身高貴的未來皇後搖身一變成為農家獨子,這其中的差距可不是三言兩語便說得清的。
“妮兒,好些了沒?”
門簾子叫人掀開, 從外頭走進來個年歲不大的男人, 他模樣生得頗為秀氣, 身形也略顯瘦弱,總之與詹明德的父兄相差極大, 與她平日裏所見到的男人比,顯得過于單薄。
詹徐氏看着面色蒼白瘦了一大圈的女兒,心疼不已, 他将手頭的湯水放下, 走過來給詹明德整理衣領,又拽了個枕頭墊到她身後:“先喝點兒雞蛋湯,你大病初愈, 太葷腥的東西碰不得。”
詹明德感覺很別扭。
她也有父親,父親也是極疼她的,但從來不會像眼前這人似的, 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喂,活似她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嬰兒, 一般這種待遇,詹明德只在母親那裏擁有過。
可惜母親在她幼時病逝,繼母與自己客氣有餘親切不足, 又有自己的親生女兒, 所以這樣的溫柔, 詹明德已經許久沒有得到過了。
她就着男人的手喝了小半碗湯, 熱乎乎的雞蛋湯下肚,身體舒坦許多。
雖然不知自己為何從待嫁皇後, 一覺變成了農家女,但詹明德總得想辦法活下去。眼前這人是她的父親,這一點她是曉得的,不過由于受到的打擊太大,之前清醒過來的一天一夜,詹明德沒怎麽注意聽男人講話,所以對這個家不算熟悉。
她到底是被精心教養長大的世家貴女,不僅冰雪聰明,也很擅于揣度人心。可以這麽說,只要詹明德想,她可以與任何人打成一片,但她出身高貴,許多時候根本不必纡尊降貴,旁人便會主動向她示好了。
喝完雞蛋湯,男人忙忙碌碌地在屋子裏收拾,并有一搭沒一搭的同詹明德說話。
巧的是,她倒與這個“詹明德”同名同姓。
從男人口中,詹明德大致明白了一些信息,比如她會生病,是因為熬夜念書忘記關窗戶,平白吹了一夜冷風,發了高燒,村裏大夫來瞧過,開了藥打了針降了溫,但不知為何她還是躺了快兩天才醒。
嗯……其實是她醒過來後不大想接受現實。
雖然同名同姓,但詹明德并沒有獲得另一個“詹明德”的記憶,她擔心自己露出破綻,令其家人察覺,到時将她當作什麽孤魂野鬼一把火燒了可就糟了。
好在詹家人口簡單,一家三口,母親詹雌是個镖師,常年走镖,一年到頭在家中待的時間少得可憐,家中便只有詹明德與父親詹徐氏。詹明德自己如今在鎮上書院念書,去歲小考還是全鎮第一,詹徐氏平日在家裏操持家務照料女兒,空閑時便做點繡活,好補貼家用。
不過母親詹雌賺得頗多,她們家并不缺錢,但詹徐氏勤快慣了,閑不下來。
這是個很幸福的三口之家,母慈父愛,孩子也争氣,真要說哪裏奇怪……那就是母親和父親的地位與職責好像完全颠倒了過來。
難道說這裏已經不是源國了嗎?自己究竟借屍還魂到了個怎樣的地方呀!
詹明德頭痛欲裂,又無人可以訴說,只能憋在心裏。
這時外頭傳來叫門聲,詹徐氏連忙應聲去開,過了會,帶了個中年女子進來,這女子穿着一身白色大褂,肩上挎着個藥箱,一進門先過來摸詹明德額頭,随後不由分說地往她胳肢窩裏塞了個涼飕飕細條條的東西,詹明德都沒看清楚。
女人說:“夾好了別掉下來,五分鐘後拿出來。”
詹徐氏在一旁神色緊張:“張大夫,你看我家明德怎樣了?”
張大夫捏了捏詹明德的兩腮,看了眼舌苔,又扒開眼皮瞧了瞧:“要是體溫已經恢複正常,那就沒什麽大礙了。”
詹徐氏面露喜意。
過了會,那根涼飕飕細條條的東西被取出,張大夫拿在手裏甩了甩,眯起眼睛看:“36.9,行了,徹底退燒了,以後注意着點,正換季呢,像這麽大的青少年都不懂得愛惜自己,很容易生病。”
詹徐氏連連點頭,千恩萬謝送走了張大夫,詹明德內心震驚不已,源國也有女醫,但僅限于皇宮,專門服務于後妃,怎地這裏也有女醫,而且看樣子,像是能在民間行醫,且深受信賴?
詹徐氏嘴上唠唠叨叨,數落她不好好關窗戶不知道照顧自己等她娘回來了一定要挨批評雲雲,詹明德完全顧不上聽,她實在是太驚訝了。
奈何滿肚子疑問不能開口,之後詹明德老老實實休息了兩天,總算是徹底恢複健康,詹徐氏也不再拿她當小孩一樣看着,她松了口氣,因為不知道“詹明德”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她不得不一直僞裝,依靠觀察詹徐氏的反應來确認自己的言行舉止有沒有出錯。
詹家堂屋有一高長桌,桌上擺了個長方形的木質框子,詹徐氏管這個叫相框,詹明德暗暗記下這些聞所未聞的詞彙。
相框裏是一張栩栩如生的畫像,最開始詹明德見到畫像時無比驚訝,世上竟有這樣丹青妙手,竟能将人畫得與現實一模一樣!
可詹徐氏卻管這個叫照片,說鎮上那家只能照黑白照的照相館,如今能洗彩色照片了。詹雌上回歸家時特意帶着夫兒去拍了一張,免得孩子見風就長,日後長大了,都不記得小時候什麽模樣。
詹明德如今十三歲,在鎮上讀中學,她翻看過“詹明德”的書本,對裏頭的內容非常震驚。
按說她也是名震京都的才女,可這十三歲女孩的書本,她能看懂的卻少得可憐,語文還好一些,那數學、外語及物理化學之流,詹明德聽都不曾聽過。
在源國,算學素來不為讀書人所重視,但在大曜——是的,詹明德如今已經知曉自己所處的這個國家的名字了,在大曜,數學是極其重要的學科,“詹明德”于數學一道極有天賦,從未拿過滿分以外的分數。
這讓未來的詹家貴女頭疼不已,她對算學的了解,也就是普通的加減,學來是為了掌持中饋,再深奧的便不行了,而聽詹徐氏的意思,顯然是要等痊愈了送她回學校上課。
……詹明德真的很擔心自己考個倒數回家來,不說對不對得起“詹明德”,便是她自己心裏都過不去這個坎兒。
詹明德是誰呀,她是詹家最出色的姑娘,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是樣樣精通,從不屈居他人之下,無論學識還是心性,堪稱舉世無雙,然而到了這大曜,她幾乎成了大半個文盲,除了字以外,那些稀奇古怪的符號字母她是一個都不認識。
若是能有“詹明德”的記憶便好了。
一生要強的詹家貴女看似平和,實則好勝心極強,趁着再有幾日才歸校,她卯足了勁兒來學這套在她看來無比陌生的課本。
最簡單的自然是語文,詹明德來回翻了個五六遍,整本書便可倒背如流,算學她也稍微有點基礎,摸索着看,差不多能懂個十之二三,最難學的當屬外語,這回是真真兒的一個都不認得了。
眼看開學在即,詹明德不肯睡覺,挑燈夜讀。
源國晚上都點的蠟燭或油燈,像詹家這樣的世家大族,還有夜明珠可用,但詹明德發現以上那些照明方法都不如“電燈”,她第一次見這樣稀奇的物件,好奇地來來回回拉扯,就這麽一根細細的線,拉一下便亮如白晝,再拉一下就又熄滅。
……然後她家燈泡閃了兩下就陣亡了,趕來的詹徐氏嘆息不已:“你娘不在家,這可怎麽辦呀。”
好在隔壁鄰居家的姨是個熱心腸,喊了聲就過來幫忙,一頓操作之後,屋內重新亮起,姨還問呢:“你家燈泡咋燒的?”
詹徐氏是不知道,詹明德是心虛,她隐約覺得這東西壞了似乎與自己有關,但她不敢承認,怕露餡。
隔壁老姨也就随口一問,走時還跟詹徐氏打聽:“阿雌什麽時候歸家啊?”
詹徐氏道:“還得段時間,她這回跑得遠,要去到平雪呢。”
老姨哎喲一聲:“那可真夠遠的了。”
詹明德默默地觀察她們,聽她們說話再牢牢記住,準備慢慢消化。
她現在有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就是……她現在成了大曜的“詹明德”,那源國的詹明德,此時又會是誰?該不會是兩人互換了身份吧?
想到這裏,詹明德就感覺一陣頭疼。
她揉了揉太陽穴,回屋繼續學習,不管怎麽樣,考試不能輸給別人,先把能看懂能背下來的通通記住,其它的以後再說。
希望源國的“詹明德”也能按部就班地進行她的生活,千萬不要被人當成妖怪抓起來,兩人互換得莫名其妙,說不定哪一天一覺醒來,就又換回去了。
她坐在桌前沉思,面前攤開的是一本歷史書。一般情況下,史書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讀到的,但在大曜,這似乎是一門課程。
上面的記載,與源國的史書相差無幾,無非就是朝代更替王臣将相,但于百年前忽地産生了轉折,原本的陶氏江山改姓了姚,而做出這一壯舉者,正是陶氏皇帝的皇後姚聖真。
姚聖真以皇後之身垂簾數年,并于皇帝駕崩後成功登基,改國號為曜,史稱姚皇。
如今在位的便是姚皇之孫武帝,武帝以好戰出名,年輕時曾禦駕親征至西方大陸,所到之處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被西方國家稱為“神皇”,如今上了年紀,開始修身養性,脾氣好極。
短短百年,真的能将一個國家改變得這樣多嗎?改變難道不是一個千百年的漸變過程嗎?
但不可否認的,詹明德感到很羨慕。
在大曜,她不用遵循那些笑不露齒坐不漏膝的規矩,也不用囿于後宅庸庸碌碌,終日賞花刺繡,她甚至可以不以皇後為目标,而是堂堂正正讀書考試,還能入朝為官!
要是能當宰相,誰稀罕當皇後?
詹明德要嫁的源國皇帝,比她大了五歲,雖未立皇後,卻早有妃嫔,她入了宮,便要與旁人共侍一夫,每每想來都令她反感不已,但在源國這卻是正常的,男人哪個不想三妻四妾,只要她坐穩皇後之位,再生個嫡子傍身,皇帝愛往誰那兒去她都可以不在意。
這樣的道理,詹明德的祖母及繼母都語重心長地同她說過好些次。
“妮兒,別整日悶在家裏念書,念一會兒就出來走走,去外面逛逛,看看綠色,緩解一下眼睛疲勞。”
在院子裏喂雞的詹徐氏沖詹明德所在房間喊,“你也不想變成近視眼吧。”
近視眼是什麽詹明德不是很懂,但她确實是有點累,需要點時間思考。
出了家門,詹明德發現,自己以為詹家有錢其實是種錯覺。因為整個村子裏的房子都是這樣蓋的,粉牆綠瓦的兩層小樓,放眼望去鱗次栉比整整齊齊,地面的路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平整又結實,路邊是村裏蜿蜿蜒蜒的小河,再往前就是種滿了作物的土地,好多詹明德都認不出來,見所未見。
為了名聲,詹家貴女曾施粥布善過好些次,自然見過鄉下村子的模樣,它們是破敗、貧窮、老舊的,絕對沒有這樣漂亮齊整。
大曜的國力似乎超出源國不止一星半點。
但在百年前,還是陶氏坐江山時,不跟源國是一模一樣的嗎?沒好到哪裏去吧?
她對大曜産生了強烈的好奇,已經完全将源國抛到腦後了。
可憐此時此刻被迫坐在老太君跟夫人面前,聽她們教導“如何做一位合格皇後扶持家族”的另一個詹明德,已經頭暈腦脹到想要掀翻整個世界。
詹明德順着道路一直往前走,時不時會遇到村裏人,都是些阿姨阿嬸,大家都好熱情,好關心她,問她休息的怎麽樣了,病好沒好呀還有娘什麽時候回來呀……詹明德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些人,也怕自己叫錯,因此全程微笑并禮貌回答,如此糊弄過去。
路邊還有家奇奇怪怪的店,裏頭的商品琳琅滿目,都是詹明德沒怎麽見過的,但她認字。
大曜普通百姓,竟吃得是上好的雪花細鹽!這樣好的鹽,在源國大多只有富貴人家吃得起,還有那同樣雪白的砂糖……詹明德越看越是心驚,她在心裏換算了一下,大曜細鹽與白糖的價格,比源國的粗鹽還要便宜,便是往源國賣,百姓也絕對負擔得起。
其實差別最大的是普通人的精神面貌,詹明德所見過的普通百姓大多是麻木的,即便拼命幹活,一年到頭也不過剛夠溫飽,是百姓不努力嗎?是百姓不勤奮嗎?不是的。
是高門世家占據了太多資源,還太過貪心,不知滿足,仍舊壓榨個不停,恨不得吸幹普通人最後一滴血,連骨髓都吞吃得一幹二淨。
大曜也有皇帝,大曜難道沒有這種情況?
一陣朗朗悅耳的讀書聲傳入詹明德耳中,她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走到了村裏的學校附近。
離得遠一些,她也能看見教室裏讀書的孩子女多男少,這在詹明德看來簡直不可思議,源國女子也可以讀書,但大多只能家請先生,若要去學堂,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能像男子那樣科考做官,甚至連賬房都做不得,這等抛頭露面之事,向來為人所恥。
也因此,女子讀書得不到什麽回報,家裏人便更不會送她們去讀。
詹明德其實也不覺得自己比兄弟們差到哪裏去,可誰讓她是個女子,便是再聰慧,也終究是要嫁人的命。
她在學校外面看了許久,又一路慢慢悠悠走回家。
村子裏大多數女主外男主內,幾乎家家戶戶都生了女兒,詹明德回家問詹徐氏:“阿爹不想要個兒子嗎?”
“兒子?”
詹徐氏被她問得差點反應不過來,“兒子是什麽……哦你說兒子啊。”
他沖女兒揮揮手,“現在很少有人這麽叫了,朝廷說女男都一樣嘛,但生男兒到底是不大有用的,你娘當初就跟我說,只生你一個呢。”
詹明德做夢都沒想過能從男人口中聽到“生男兒沒有用”這種話,一直以來沒有用的都是“女兒”。
她感到驚奇,似乎成為這個“詹明德”之後,她無時無刻不在驚奇。
有那麽一瞬間,詹明德甚至不想換回來了,她覺得就這麽留下來也很好,只不過對另一個“詹明德”不公平,這是屬于她的父母……不對,是母父,她們這裏,父母爹娘爺奶弟妹,都是将女人放在前頭,初初聽時,難免覺得別扭不習慣,但多聽兩次也就好了。
「你想得也太美了吧。」
耳邊忽然響起這麽個不爽的聲音,詹明德差點兒把手裏的筆扔出去——幸好大曜毛筆用得愈發少,她們管這個叫鋼筆,詹明德用了好幾天才習慣。
是誰在說話?
還能是誰,當然是詹明德一號。
詹明德:“為什麽你是一號我是二號?”
另一個詹明德幽幽道:「就憑我在代替你受苦……對了,你應該不介意我稍微教訓一下你家裏人吧?」
詹明德:……
可惜兩人沒說上幾句話便停了,之後接連幾天也都沒聯系上,不知當初的契機究竟是什麽。
俗話說得好,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借養病之名在家臨時抱佛腳的詹明德,終究還是要去上學了。
她家離鎮上頗遠,所以住校,每七天放一次假。好消息是上一次考試剛剛過去沒多久,詹明德還有時間繼續學,壞消息是學校施行月考制度,距離下一次考試也就剩二十天左右。
詹明德與家裏兄弟關系很好,曾經還被他們偷偷帶出府去玩耍,其中便女扮男裝溜進過國子監,但正兒八經自己來上學卻是頭一回,再怎麽性格穩重,也難免有點緊張。
好在她有個極為活潑外向還熱情開朗的好同桌。
同桌是七代單傳的獨苗苗,家裏嬌慣得厲害,取名叫承嗣,這位林承嗣同學不一般,上課屁股上仿佛抹了油,一會兒跟前桌聊聊,一會兒跟後桌唠唠,再三五不時戳戳詹明德的胳膊,明明倆人是同桌,非要遞小紙條,問她下課要不要一起去學校小賣部。
詹明德:……
拖林承嗣的福,詹明德可算是弄明白自己宿舍在哪房間在哪床位在哪打水在哪,食堂廁所在哪了。
林承嗣白白胖胖,交友廣泛,惟獨一點,成績在班裏中下游,之所以能跟詹明德同桌,還是老師實行一幫一扶政策,要好學生帶動差生,實現共同進步。
詹明德:……
也不知現在誰是差生。
身為全鎮第一,從不考第二的學霸,詹明德在各科老師眼裏那可是香饽饽,一旦遇到其她同學回答不上來的問題,詹明德必定被點。
但她真的不會呀!至少現在不會!
危急時刻,一號重出江湖,在詹明德眼看要挂在黑板上當壁虎下不來臺時,指點了她解題步驟應該怎麽寫。
詹明德冷汗直流,感覺比參加宮宴面對太後還要緊張,好勝心也跟着被激起,憑什麽另一個詹明德會,難道我就學不會?
當天晚上,躲在被窩裏打手電熬夜學習,由于太過入迷,被查寝老師抓到,連手電帶課本一并被沒收,并在第二天早上被老師點名批評。
詹明德面無表情,老師批評過後,又怕傷到孩子的心,便接着誇獎了她的好學态度,最後總結為,好學值得表揚,但熬夜打手電做題這種事最好不要,休息不好就沒法專心學習,還會造成視力下降。
……不管是家人還是老師,大家都很關心學生們的健康跟視力,比如林承嗣小小年紀就戴了副眼鏡,詹明德好奇借過來試着戴了次,頭暈得厲害,戴久了還想吐。
林承嗣得意地一推鏡腿兒:“嘿,咱這眼鏡一戴,看起來多像個文化人吶。”
恰好有四眼老師自窗邊路過,聞言幽幽道:“你會後悔的。”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