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七)
此後幾天, 詹明德一直沒能跟一號聯系上,她不确定是對方有事在忙,還是出了什麽意外。但詹明德是個能靜得下心的人, 焦急于事無補的時候, 她便逼着自己讀書做題, 心情實在難以平複,就去外頭跑兩圈, 出一身汗,人也就冷靜了。
好在還有縣試的成績幫助她轉移注意力,這次同去的人成績大多不錯, 詹明德更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成功入圍下一輪州試,中間有半個月的準備時間。
從家到州挺遠的,光是坐車就要兩個多時辰, 阮酥上一輪考得不算理想無緣州試,不過他看起來是完全忘記了那天發生的事,見着詹明德也仍舊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 時不時哼一聲瞪個眼什麽的彰顯一下存在感。
這在詹明德看來是無關緊要的,她不會把這種造不成任何傷害的挑釁放在心上, 但她發覺自己下意識地會去注意阮酥,尤其是在彈幕器每每看見對方時都要刷過的大片大片字體,好像她們倆未來一定會綁定, 産生某種密不可分的關系。
可這世界上有什麽事一定是上天注定的呢?
直到詹明德随同校其她同學抵達汊州州城, 晚上她坐在客房桌前刷題時, 終于又收到了一號的消息。
言簡意赅的兩個字。
「事成。」
她能成功詹明德一點都不意外, 早在被選為皇後,只等及笄大婚時詹明德便仔細思考過自己的未來。那時她沒想過以後能做出什麽成就, 只希望能得個善終,因此她翻來覆去地研究太後與皇帝的喜好,希望能在入宮後得到這兩人的喜愛。
當今皇帝年紀正輕,又是太後唯一的孩子,他非嫡非長,之所以能登上皇位,除卻占據了個好時機外,還要歸功于他有一位十分厲害的母親。
母男倆曾并肩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時光,又有着同樣的利益,因此關系密不可分,但皇帝年歲漸長,早已不願意再做母親懷裏的乖乖兒,她們之間的矛盾,未來必定随着皇帝親政而逐漸激化。
這些詹明德費盡心思收集來的情報,全都共享給了一號。
一號不負衆望,果然說動了皇帝。
因為房間裏還有別人,詹明德沒有同一號多說,她這邊沒有什麽勁爆消息分享,兩人僅僅互相交換了一下彼此的近況。
州試的人數要比縣試多得多。詹明德所在的征旗府轄下共有一十七個州,每個州又有五到十五不等的縣,縣城再往下才是詹明德家所生活的小鎮,大曜約莫在幾十年前有過一次很驚人的人口增長速度,但随着時間流逝,又慢慢降了下去,維持在一個還算穩定的數字。
一般像這種學科競賽,男生占比很少,放眼望去幾乎全是女生,詹明德已經習慣了,這地兒要是男生多才叫奇怪呢。
考試的過程中沒出什麽意外,由于提前做完了試卷,詹明德便打開了彈幕器。
「別的不說,詹明德真可以說是難得一見的超級學霸了。」
「她這樣的應該走科研的路子吧,誰能想到她最終從政去了呢?」
「主要是有阮酥這個賢內助,讓她能夠沒有後顧之憂的去做事。」
「所以說賃夫賃賢,不管什麽樣的關系,只讓其中一個付出是不正常的。」
「阮酥能幫到詹明德的可不止這一點,你們是不是忘了他的出身啊?」
「阮家确實,沒倒之前,的确是有點東西的。」
詹明德默默地看着彈幕,內心毫無波動,她發現不管什麽時候自己打開彈幕器,這些彈幕都會将她和阮酥扯到一起,似乎阮酥持有彈幕器時也是這樣。
但對于彈幕後面的人來說,無論它們是什麽身份,又來自哪個世界,都肯定沒有生活在大曜,既然如此,詹明德跟阮酥是不是一對,未來會不會走到一起,又有什麽緊要?
而且就連透露出來的消息也都比較模糊,迄今為止,詹明德只知道,未來一號會有很高的成就,會賃阮酥為夫從,而阮家似乎要出事——說真的,這三件事,除了一號跟阮酥的關系外,另外兩件可稱不上什麽秘密。
一號的學習能力與動手能力都很強,而且非常有主見有計劃,這樣的人不可能默默無聞,未來在某一方面做出成就是顯而易見的,還需要彈幕來告訴她?
至于阮家出事,詹明德也并不覺得意外。
返回祖籍避禍一事,在源國也并不少見,這象征着曾經手握大權的重臣向皇帝讓步,為的便是家族的未來,一般情況下,心胸不算狹隘的皇帝一旦接受了臣子的示好,便不會再對他動手。
可架不住哪一天皇帝突然改變了想法,又或者是阮家的避禍只是表面,實則領藏玄機——那麽日後的倒塌就同樣不奇怪。
去掉錯誤的選項,剩下的便是正确的了。
——它們想要一號跟阮酥結合。
原因呢?目的呢?
人有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受到環境或語言的影響,謊言說了一千遍就會變得真實,更遑論是這麽個奇妙的東西,沒看到現在詹明德就已經會去注意阮酥了嗎?即便這份注意與情愛無關,但誰敢保證日後也不會發生蛻變?
一號未來是有一番驚人成就的,彈幕卻無時無刻不在撮合她與阮酥,如若這兩人當真能成,感情如何暫且不提,詹明德能眼睜睜看着阮家敗落嗎?即便她狠得下心,阮酥不會求情嗎?假如兩人真的産生了情感,誰敢保證一號不會改變?
詹明德做了個大膽的猜測,她認為這些奇怪字體的存在,目的遠不止做媒,阮家恐怕才是它們真正的目标,再往遠了想……阮家是因為什麽返回祖籍的?
這一點,彈幕可從頭到尾都沒有透露過。
一旦涉及到真正的秘密,馬賽克就會适時出現,絕對不讓詹明德看見。
思來想去,詹明德還是決定趁身份沒有換回來之前,主動出擊。
即便到時候她受到彈幕影響,與阮家關系有了變化,但這一切都跟一號無關,等一號回來仍然能夠繼續她的人生。
而一號在源國所做的,似乎也是自己難以做到的……兩人會靈魂互換,是不是正因為這個?
詹明德沒有貿然接近阮酥,她對他的态度許多人都知道,突然改變只會讓人覺得奇怪。
她最先找到的人是林承嗣。
林承嗣家裏是開養豬場的,不誇張的說,小鎮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家吃得都是林家豬肉,林承嗣的母親很有生意頭腦,為了拓展市場,只要購買超過三十斤就提供派送服務,其中自然也包括家大業大的阮家。
豬肉在數十年前的大曜還上不得臺面,如今已經是家家戶戶的不二之選,實在是豬肉美味,能夠做的美食太多,阮家老太爺尤其愛吃燒得噴香軟爛的粉蒸肉,幾乎頓頓要有。
“你想做派送?為什麽啊?”林承嗣不解地問,又很有情義地說,“是缺錢嗎?我可以借你啊,要多少有多少,要是我的不夠,我去問我娘要。”
詹明德搖搖頭:“這不是要放寒假了嗎,學校安排我去府城參加集訓,我就想趁着這幾天找點事情做,轉移一下注意力,不然在家的話就會緊張。”
林承嗣太懂了:“我明白我明白,就像我每次考試之前就特別想幹點別的,連蹲個廁所都能蹲一個時辰。”
詹明德:……
“放心,我給你安排,保管給你安排得妥妥的!”
詹明德州試成績優異,順利進入府試,如果能夠奪得前三的名次,就能參加國試,國試成績名列前茅的話,甚至可以直接跳過中學專攻自己喜歡的學科。
林承嗣說到做到,回家後果然與母親提及此事,林母對詹明德的做法十分認可,并将林承嗣也丢去一起,讓不愛學習的家夥提前感受一下養家糊口的女人的艱辛。
真以為米面肉都是大風刮來的呀,跟個陀螺似的不抽不動。
林承嗣沒想到幫朋友個忙連自己也拉了進去,奈何她家當家做主的是她娘,林承嗣再不情願也得乖乖聽從。
為表不滿她還離家出走了半天,中午到飯點兒就又老老實實歸家了,所以她娘都不知道女兒曾經離家出走過。
以至于天不亮林承嗣就得爬起來跟詹明德碰頭,她把自己包裹的像個粽子,嘴上還不停抱怨:“我娘怎麽那麽狠心呀,這麽冷的天也能叫我起來,太無情太殘酷太無理取鬧了。”
兩人分別領了一輛腳蹬三輪,要送的肉按照路線和人家的不同各自貼着标簽,詹明德本來就有別的想法,林承嗣完全被她牽着鼻子走,所以詹明德很輕松地就拿到了阮家的單。
在這之前,詹明德嘗試過用其它方式打探消息,但阮家很奇怪。
他們完全不跟附近鄰居來往,偶爾出門走訪,也多是官府或本地有名望的人家,且次數極少,大門終日緊閉不開,家院又修得很高很高。
讓人摸不着頭腦。
之前剃成光頭的腦袋已經冒了一茬新發,寒風一吹頭皮生疼,詹徐氏給詹明德織了毛線帽,加上耳護,已經不算特別冷了。
征旗府還算暖和的了,在詹明德的記憶中,源國京城的冬天那才叫真正的滴水成冰,人往外面站一會兒都會生病。
林承嗣選了跟詹明德相近的路線,非要兩人并肩騎。
天蒙蒙亮的街道上人影寥寥,詹明德按照住址一個一個送過去,她也不覺得累,因為林承嗣的母親還給她倆開工資呢。
這還是詹明德第一次靠自己的雙手賺錢,感覺蠻新奇。
扣了門,前來開門的門房是個中年男人,穿得嚴嚴實實,看起來早就醒了。
詹明德低眉順眼:“我是林家養豬場的,來送肉。”
門房打量着她:“怎麽換人了,之前那個呢?”
詹明德:“天冷,發燒了,請假在家裏躺着。”
門房說:“我看你挺小的,林家還雇傭童工?”
詹明德:“不是的,我就是學生當久了想體驗一下生活,回去後還要寫成文章呢。”
門房沒再問,讓詹明德進去了,畢竟阮家上上下下幾十號人,每天光肉的需求量就很驚人,像門房這樣上了年紀的男人根本拎不動,而且以前也是讓人送進去的,沒道理換成個少年就得讓,那阮家的錢豈不是白花了?
詹明德很有規矩,不擡頭四處亂看,也不出聲詢問,老實的表現被門房看在眼裏,對她的态度也略有上升:“送到廚房要檢查過沒問題之後才簽收。”
詹明德低眉順眼:“應該的。”
這個點兒阮家已經起了不少人,仆人們在院子裏四處奔走,阮家是個三進院,占地面積很大,所需要的仆人也很多,這還是在阮酥父親留京的前提下。
因為詹明德是第一次來,門房還得引路,詹明德被帶着九曲十八繞走了好一會兒,才到達廚房所在。
這裏恐怕是阮家最燈火通明的地方了。
阮家老太爺年紀大了牙口不好,要吃軟爛的東西,連粥都得早早熬上,而且別看阮家自京城回到鄉下,實際上他們家底很是豐厚,這一點從阮酥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出來。
衣服料子都是極好的,腰間用作裝飾的玉佩水頭極為罕見,這樣的玉,尋常人家怕不是要當作傳家寶束之高閣,但阮家卻能拿來給孫輩随意佩戴。
詹明德忍不住想,阮家之所以離開京城,返回祖籍韬光養晦,該不會是犯了什麽貪污大案吧?
彈幕器那些字體的話,詹明德沒有全信,也沒有全不信。
“好了,到了,你把這些肉都拎進去就能走了。”
詹明德應聲,将小車停下,從上面往下拎肉。
林家養豬場的肉都是打包好的,尤其是派送到這些富貴人家的,連外包裝都是很精致的木盒,看起來就很昂貴很體面。
然後詹明德就發現,廚房裏幾乎全是女人。準确點來說,從進門後到廚房,這一路上碰見的仆人,也都是女多男少。
大曜早已廢除奴隸制,各家聘請的傭人從法律的角度來講,與主家是平等的,所以表面來看,阮家這麽多仆人,只要人家付得起錢,雇傭得起,那就跟詹明德沒關系。
可問題在于,一路上詹明德所遇見的仆人,與廚房裏的這些,她們穿得都是男子才會穿的長裙,頭發也都留得很長,甚至于詹明德眼前的這兩位,描眉畫眼不說,還塗了鮮紅蔻丹,看起來完全是男人的模樣。
這是怎麽回事?
“二夫人,這是今天的單子,您看要是沒問題的話,就可以簽收了。”
二夫人。
這并不是什麽秘密,阮家老太爺共有四個男兒,沒有女兒,或者說阮家簡直就是被詛咒的家族,因為他們家只生男的不生女的,傳出去都讓人覺得晦氣,盡生些賃不出去的賠錢貨!
由于阮家長男最出息,阮老太爺回鄉時,特意将大老爺一家留在京中,自己則帶着次男與三男兩家回到祖籍,至于最小的四男,數年前被外派到某個小縣做官,多年未能升遷,不得朝廷允許也無法返京。
原本阮家是能從中運作一下的,結果阮老太爺急流勇退,這件事就如同不存在一般。
詹明德在這個世界睜開眼,看見的女人,上到九十九下到襁褓裏吃手,個頂個都生得比源國男子都要高大健壯,雖然也有矮個跟瘦子,但都比男人勁兒更大。
女人跟男人天生就有力量差距,這是上天決定的,可站在詹明德眼前這兩位夫人,她們不僅穿着華麗的男裝,又像男人一樣描眉畫眼,連身高都很嬌小,腰肢細得兩只手就能掐住,皆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其實對詹明德來說,這樣的才是她熟悉的女人,但誰叫這裏不是源國是大曜,打扮成這樣反倒顯得古怪。
兩位夫人說話輕聲細語,在查看單子無誤後,便蓋了個章遞過來。
詹明德接過單子滿心不解,但她什麽也沒說。
阮家會送阮酥去讀書,原本詹明德以為只是對男孩一視同仁,就像普通人家砸鍋賣鐵都要送女孩去上學一樣,可就她今天看到的,事情似乎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樣。
阮家……
之後接連數日,詹明德都按時按點上門送肉,她脾氣很好,又能說會道,很快便與門房混熟了,再來時,門房便不再親自給她引路,而是讓她自己去。
詹明德從不拖拉,總是快去快回,也正是這難得的時機,讓她明白了阮家究竟是怎麽個情況。
他們固執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試圖維持百餘年前大曜尚未出現前的尊榮,獨屬于男人的尊榮。
阮家兩位夫人的模樣,正是當初陶氏皇族統治下女人的模樣。
他們改變不了外面的女人,就先從自家女人開始改變,比如要求她們遵守女戒——這糟粕玩意兒早已失傳,但阮老太爺何許人也,人家硬是能自己編寫一本阮氏家訓,專門用來要求兒媳。
是的,阮家不賃,只娶,連着四位夫人都是娶進門的。
這四位夫人,除卻跟随四老爺外派的四夫人外,其餘三位夫人那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規矩得不能再規矩,活脫脫便是源國貴婦人的樣子。
不僅如此,她們雖貴為夫人,卻還要早早起身侍奉夫君與婆母,甚至在家裏有廚子的情況下洗手作羹湯,阮酥那一身做工精細的衣衫,更是夫人們一針一線所繡。
詹明德甚至開始懷疑起阮家不生女孩的原因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阮家可能根本不是她以為的卷入了什麽貪污案中,他們謀求的顯然更多!
怪不得阮酥總把朝廷不公的話挂在嘴邊,認為朝廷宣揚女男平等,實際上的真正目的卻是将男人趕出權力中心,讓他們回到家庭中去做任勞任怨的老黃牛,血淋淋的例子不就擺在眼前?
從讓女官入朝,到對女官進行特招,一步一步侵占男官的利益,就在頭幾十年,男人還是能光明正大出門做生意,科考做官的!如今呢?
再這樣讓步下去,真正吃虧的人是誰還用說嗎?
阮酥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按理說他生活在一個與他所想完全相反的世界,他不應該對朝廷如此不滿,小小年紀便這樣偏激,恐怕是有人給他洗了腦。
這樣的人究竟是怎樣跟一號走到一起的?阮酥能心甘情願留在家裏做賢內助?如果彈幕沒有說謊,這兩人當真結合,恐怕其中也另有隐情。
不是說詹明德在詹徐氏故去後再沒有續賃?阮酥看着活蹦亂跳,不像個短命鬼。
奈何這些都是未來才會發生的事情,而且兩個詹明德互換了身份,誰也不知道以後的發展寂靜會如何改變。
阮家很顯然對阮酥寄予厚望,詹明德知道阮酥是阮家大房的孩子。阮老太爺帶着二房三房回鄉,四房則遠在千裏之外,看起來似乎留在京中的最享富貴,但換個角度,留京也意味着危險,既然這樣,阮老太爺帶了大房的阮酥回來,是不是表明了對大房的态度呢?
阮家枝繁葉茂,每一房都生了好幾個男兒,大房的阮酥既非長亦非幼,阮老太爺選他,要麽是這孩子最為出衆,要麽是最得他喜愛,要麽……就是有什麽特殊之處。
要詹明德來說,阮酥最特殊的,大概就是彈幕所說的,未來能沾到一號的邊,除此之外看不出什麽來。
如今生活的地方太過狹小,能接觸到的人也太少,獲得信息的渠道更是少得可憐,很多梳理出來的問題根本沒法得到解答,這就給詹明德造成了很大的麻煩,而那個看起來很神秘的彈幕器,除了神神叨叨發一似是而非的屁話外,實際上一點用都沒有。
要怎麽做才能知道的更多呢?詹明德首先想到的是林家,其次便是母親詹雌,大概是生在源國的緣故,從頭到尾,詹明德都沒想過要找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