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十一)
遠在京城的詹知理, 早早便收到了姐姐的來信,但她并沒有按照姐姐吩咐的去做。
這五年來,兩位姐姐遠在牡陽郡, 雖有自己與她們傳遞消息, 但詹知理也不是什麽話都會跟姐姐們說, 一些無關緊要又雞毛蒜皮的小事,詹知理不可能事無巨細的寫到書信中。
其中便包括岳詹兩家的态度。
将兩家人送離京城, 詹知理當然做得到,便是有人不願意,詹知理也能強硬地将其打昏再送走, 然而這樣做動靜太大, 風險也大,首先兩家的男家主便極為敏銳,又忠心于皇室, 恐怕不會輕易點頭。
因為兩個女兒有不臣之心,便帶領兩家人逃離?想來無論是岳老将軍還是詹大人,都不願意冒這個險。
詹知理清楚這一點, 所以沒有像姐姐吩咐的那樣去提醒他們。
五年過去,詹知理也已及笄, 但婚事遲遲未定,老太君與母親為此憂心,詹知理自己不以為意, 她早就不想嫁人的事兒了, 偶爾被人嘲笑是個老姑娘她也無所謂, 但也正因“老姑娘”的身份, 詹知理成日的往外跑反倒沒什麽人管,愈發自由。
從京城到牡陽郡, 八百裏加急都要五天六夜,岳風與詹明德遲遲不回朝,也沒有自立門戶,這要換作岳老将軍抗旨不遵,皇帝心裏恨極面上也必然要忍耐,因為岳老将軍一旦真的反了,那他屁股下這把椅子才坐不穩。
岳老将軍如今換成了岳将軍,皇帝的态度便有了很大轉變,他幾乎沒有任何思考便要問罪岳風,想來說完全不認為岳風真的敢反叛。
岳風與詹明德兩人的态度激怒了皇帝,岳詹兩家難免受牽連,從前還想跟詹家攀關系來求娶詹知理這個“老姑娘”的人家,轉眼間便悉數銷聲匿跡,與詹大人交好的官員亦不大敢再來往,皇帝甚至直接停了他倆的職,讓他們歸家思過,至于何時官複原職卻沒有說。
岳老将軍是最慌張的那個,他原本還想修書一封派人送至牡陽郡,但皇帝生怕他們兩家與那兩個亂臣賊子裏應外合,早派人将兩座府邸圍了個水洩不通,連只蒼蠅都不放出去。
岳老将軍無法确定岳風的想法,更不知岳風究竟要怎樣做,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岳家的女兒會生出不臣之心,也許是皇帝誤會了。
詹家這邊則是罵聲比較多,詹知理冷眼看着,從前被老太君抱在懷裏誇獎的姐姐,如今已是害詹家晚節不保的罪人,老太君似乎忘了她曾經多麽喜歡那個孫女,正面目可憎地咒罵着詹明德是個孽障,連一向清高穩重的大伯都在後悔當初不該生詹明德。
詹知理垂着頭站在一旁沒有吭聲,她嘲諷地想:姐姐是你生的嗎?姐姐的母親早早就去了,您作為父親,隔了不到一年便娶了新婦入門,衣食住行不見操心一點,如今倒是大言不慚地擺上父親的架子了。
“知理!”
好端端的,火忽然燒到了一旁的詹知理身上,詹大人質問她:“你素來與明德要好,明德有什麽心思,你應當最先知道,你說,她究竟是什麽意思,是想害死所有家人嗎?”
詹知理早想好了要如何回答,對于大伯父的質問,她露出有點不安的神色:“明德姐姐離京五年,我們都沒有聯系過的,所以我,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麽。”
說話間,眼淚在眼眶直打轉。
詹二老爺一瞧,連忙護住女兒:“大哥,你這就不講理了,你家女兒闖的禍,問我們二房的知理做什麽!”
詹三老爺則還對詹明德抱有一絲幻想:“大哥,也未必明德當真就要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她一個女兒家,日後嫁了人還需娘家給她撐腰,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興許是有人暗地中傷也說不定。”
詹大人焦躁地來回踱步,他現在連府門都出不去,更別提是打聽外面發生了什麽。
就這樣,又過了幾日,被派來圍府的官兵越來越多,兩家人也越來越慌,就連岳家被送到莊子上靜養的二爺跟長男都沒能逃過,皇帝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一直到詹大人焦躁地快禿頭,詹知理才怯生生地開口:“大伯……我有個想法,不知有沒有用。”
詹大人也是病急亂投醫:“有什麽話你只管說。”
詹知理便道:“正如旁人所說,岳風與明德姐姐都是女子,嚴格來講,其實不算我們兩家的人。眼下形勢嚴峻,皇上估計是不會放過我們了,我們還是要自救。”
這個道理詹大人何嘗不明白?他實在不懂女兒究竟想做什麽!
好好的皇後硬是折騰沒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也不要,非要跑到千裏之外的牡陽郡去吃苦,剛做出些成績便恃才傲物,她是瘋了嗎,連家人的死活都不顧?
詹知理就說:“若明德姐姐當真存有異心,那便只有一個法子,興許能換得兩家平安。”
聞言,全家人都朝她看過來。
詹知理迎接着這些或疑惑或懷疑或期待的目光,繼續用先前那種帶着不安的語氣說話:“岳風手裏還有數十萬大軍,硬碰硬只怕僅有死路一條,不如……嘗試一下将功折罪。”
詹大人也是多年官場老油條,詹知理這話一出來他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岳風跟詹明德逐出家門,與這兩人斷絕關系,再由岳老将軍帶兵與岳風相抗衡,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只不過這樣的話,岳風與詹明德一旦戰敗,便必死無疑。
其實斷絕關系這個方法詹大人也想過,但他到底是要臉面的,不好說出口,沒想到這個小侄女竟這般機靈,腦子轉得很快。
京城的變化瞞不住詹明德,将兩家府邸包圍的水洩不通,詹知理照樣有自己的法子将書信遞出去。
詹大人聯系不上岳老将軍,此時此刻,他也顧不得岳家死活了,只管自己對看守的将領表示有重要的事情要對皇帝講。
皇帝也不想立刻同這兩家撕破臉,倘若岳風跟詹明德當真有問題,他還需要她們的家人來要挾。那兩人不顧家人死活,日後便是真成了事,也難杜絕天下悠悠之口。
詹大人向其表示忠誠後,皇帝便令人從詹府撤離,甚至給詹大人官複原職,只不過不許任何詹家人離京。
岳家那邊反應比詹家慢一些,但解禁後,詹大人便想辦法令人送信進了岳家,他需要岳老将軍同自己一起表态,這樣才能取信于皇帝,争取更大生機。
岳老将軍想要保全岳家,但對皇帝的忠誠勝過一切,只能說他慶幸于岳風是女子而非男郎,否則岳家數代忠心,都要毀于岳風之手!
可惜皇帝不信任岳老将軍,誰知道這兩人是不是說一套做一套,萬一他真給了岳老将軍實權,這老東西同岳風裏應外合又該如何是好?
所以岳老将軍沒有詹大人幸運,岳家只是不再被圍,全家人依舊連大門都不能出,還要叩謝皇恩。
但這只是開始,遠遠不到結束的時候。
自古以來謀反大多要師出有名,皇帝若是将詹岳兩家滿門抄斬,反倒給了岳風和詹明德理由,好在他還不算太蠢,在詹大人與岳老将軍的自救下,皇帝選擇暫時相信他們,但雙方都很清楚,這信任是暫時的,随時可能崩盤,而即便日後岳風與詹明德失敗,詹岳兩家也很難東山再起——皇帝不會再信任他們兩家,更不可能再給他們機會。
如果讓詹知理來選,她毫無疑問會帶全家人一起逃——但她并不能做主,而如果她真的不擇手段帶領家人逃跑,只怕日後定會給兩位姐姐帶去麻煩。
既然要效忠于皇帝,那就等待看看這結果會如何好了。
雙方陷入了一種古怪又詭異的僵持之中,這段時間內,皇帝始終沒有放棄召岳風與詹明德回朝,不過這回出了點意外,那就是派出去的使臣永遠出不了京城多遠便會被截殺。
一次被截殺還能說是意外,兩次三次四次,還能是意外?
這樣遠在牡陽郡的二人便收不到聖旨,既然連聖旨都收不到,自然也就談不上抗旨不遵。
皇帝被氣了個半死,只能加派人手,但結果真是見了鬼,甭管派多少人去,最終都會死在半路上!
這是什麽道理?!
他心下清楚,京中一定有暗鬼。
至于懷疑對象自然不必多說,岳家仍舊無法自由行動,詹家卻可以,于是剛官複原職沒多久的詹大人再度喜提禁足。
詹知理心想,這樣就足夠了嗎?
形勢愈發嚴峻,皇帝對兩家的态度越來越差,便是詹大人與岳老将軍被關在家中,宮裏也三五不時有內侍前來代表皇帝訓誡于他們,一時間牆倒衆人推,恐怕詹大人做夢都想不到,曾經風光無比的詹家會落得這樣的田地。
他不敢怨恨皇帝,倒敢怨恨女兒,終日在家咒罵詹明德,罵她狼子野心,如今倒是比老太君罵得更狠了。
全家上上下下,無一人覺着詹明德做得對,岳家亦然。
就在詹大人精神緊繃到極點,眼看便要徹底崩潰之時,宮裏忽然敲起了喪鐘。
這是有貴人去了。
詹大人原本正在庭院中一邊踱步一邊謾罵,此時的他看起來極為狼狽,身上的衣裳已有幾日未曾換過,胡須也許久未刮,頭發略顯散落,腳上的靴子底部沾滿泥巴。
但他在意不到這些,比起懸在脖頸上随時會落下的那把刀,外表早已是最不值得注意的存在。
直到喪鐘一直敲下去,詹大人的腳步才倏然停下,他臉上露出一種匪夷所思的表情,因為長時間的糟糕情緒,他晝夜難寐,整個人狀态極差,所以表情就顯得格外誇張,乍一與他對視,會疑心他究竟是人是鬼。
反正詹知理看着,覺得大伯已經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沒多少人樣了。
“方才……喪鐘敲了多少下?”
一開始聽到喪鐘響起,詹大人沒放在心上,太後上了年紀,早年又吃了許多苦,後來雖過上了好日子,但病根早已落下,什麽時候薨逝都不意外,可方才那喪鐘不停地敲,已經完全超出了詹大人的意料。
他慣常踱步的庭院鋪了青石磚,每一塊都很齊整,從這頭走到另一頭,約莫有十五塊。
喪鐘敲起時,詹大人正好剛剛開始踱步。
他來回走了三趟,每一趟都是十五步,三趟便是四十五……四十五聲的喪鐘……
詹大人忽地腿軟,一屁股跌坐在地,整個人如同失了魂兒一般怔怔的,目光呆滞無比,身邊的管家接連叫了他十幾聲。
“老爺,老爺?”
詹大人終于回過神,試圖雙手撐地爬起來,但這雙胳膊卻軟綿得厲害,好像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管家見狀連忙來攙扶,詹大人剛剛直起半個身,又因脫力,帶着管家一同摔了下去。
四十五聲,四十五聲,四十五聲啊!
為應帝王九五至尊的身份,帝王駕崩時,喪鐘共鳴五九四十五聲,方才這喪鐘恰恰好就是四十五聲!
“四十五聲!”
詹大人一把抓住管家,本來失了力氣的雙手如同鉗子一般深深嵌入管家的皮肉,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出聲,蓋因老爺神情癫狂!
“怎麽會是四十五聲!怎麽會是四十五聲?我聽錯了,定然是我聽錯了——”
不等詹大人自我催眠,老太君顫顫巍巍自屋子裏被嬷嬷攙出來,她老人家已是淚流滿面,較之詹大人更加驚慌:“老大!這喪鐘……難道是皇上駕崩了?!”
可是這怎麽可能呢!
皇帝正值青年,還不到三十歲,平日裏也是身體康健,怎地會忽然駕崩?
岳家與詹家還在禁足當中,皇帝膝下可還沒有孩子!
詹大人只覺頭暈眼花,腦子裏空白一片,無法思考也不知如何開口,白眼一翻,當場暈了過去,于是又是一場雞飛狗跳。
皇帝忽然沒來由的駕崩,別說詹大人,就是太後都對此束手無策。
但皇帝雖沒有孩子,卻有幾位叔伯,這些早對皇位虎視眈眈的王爺們一得知此事,立刻便要進宮吊唁,說是吊唁,其實是要争搶帝位,而太後便是他們能夠拉攏的最好對象。
詹知理全程沒有參與,大房的夫人則連忙命人自庫房取白布,并令全府上下褪去華服取掉首飾,廚房也禁止再做葷腥,國喪即将開始,這些規矩都是要守的。
之後詹家更是過得心驚膽戰,只知道今天這位王爺乘馬車時出了事摔斷一條腿,明兒那位王爺在皇宮竟遇到刺客被一劍穿胸……總之皇帝還沒入皇陵呢,王爺們就自相殘殺的只剩下最後兩位。
分別是已故皇帝的二伯與四叔,因先帝心眼頗小,與兄弟們相處不好,繼位後也對兄弟多次打壓,連封號都不給,所以這兩位王爺迄今為止也還是二王爺與四王爺。
為了這個位置,他們忍了太久,早已不想再忍。
遠在牡陽郡的岳風與詹明德很快便得知了京中動向,皇帝忽然駕崩一事,完全出乎她們倆意料,不過這倒是個極好的機會,如今京城亂做一鍋粥,此時出手便是最佳時機,只是還要師出有名。
随後,這個“名”便來了。
詹知理派人送來了一封密信,但詹明德看完後卻不見喜色,反倒臉色大變。
別說是小狼,就是與詹明德相識更久,彼此知根知底的岳風,都沒見詹明德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她從詹明德手中接過信件,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随即臉色也跟着變了。
這下換小狼驚訝了,她看看岳風,再看看詹明德,心想這信紙上難不成沾了鳥屎,不然怎麽這一個兩個的都——“哇!”
小狼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大聲道:“真的假的,是——”
因為震驚喊的聲音太大,小狼意識到後連忙伸手自己捂住自己嘴,饒是如此,她還是沒能控制住驚奇的表情,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裏瞪出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詹明德突然伸手扶額,随後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孩子……”
岳風同樣受驚不輕。
按照她跟詹明德的計劃,跟朝廷陷入僵局是必然的,但這樣的局面不會持續太久,破局之法詹明德已有決策,誰知闊別五年未能見面的詹知理竟這樣虎!
皇帝之所以會駕崩,這其中便有詹知理的手筆在!
岳風仔細回想一番那個看起來特別無害,臉蛋還圓圓的小姑娘,看起來确實是挺古靈精怪的,但沒想到下手竟然這樣狠,直接給朝廷來了招釜底抽薪,還真是讓她們省了很多事……
歸根究底,這事兒還得從上供的衛生紙說起。
詹知理作為京城最大的衛生紙代理商,名下鋪子不少,像皇帝與太後所用的衛生紙自然不會從她這裏買,但達官顯貴們則不然。
準确點來說,詹知理将這件事做得相當幹淨,恐怕沒人會聯想到她身上。
因着信件中途可能丢失,未免意外被人截獲,詹知理與詹明德的通信有在離京前便已确認的密碼,尋常人無法解讀。
當初一號成了源國的詹明德,與詹知理相處不久便察覺到了這個女孩很聰明,教了她很多東西。
詹明德在數學上很有天賦,與她同為姐妹的詹知理也不差,她們家的賬本旁人根本動不了手腳,因為她們用的是大曜的數字,不僅更加簡單快捷,也更隐秘。
詹知理深知禍水東引的道理,她沒有傻到自己動手,而是借由衛生紙與二王妃搭上了關系,并借着二王妃的關系,傳達給了二王爺一點小小的靈感。
雖然不被先帝待見,當今皇帝對自己也不假辭色,生怕皇位被搶,但二王爺的确無時無刻不想着翻身做主。
皇帝用的衛生紙可跟普通人不一樣,若是都用一樣的,那豈不是對不起這尊貴的身份。因而皇帝的衛生紙,是要經由牡陽郡上供入宮,再由內務府加工一遍,在衛生紙上印上精致的龍紋,才會獻給皇帝。
在貢品上動手腳,本是不容易的事情,二王爺沒傻到這麽做。
但衛生紙不一樣,皇帝每天都要用,無論是擦屁股的卷紙還是擦嘴的抽紙,身為皇帝,他只用印有龍紋的紙張,而且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共用。
這可真是病從口入了……無論是上面那張還是下面那張。
詹明德沒想過詹知理會主動出手,而且一出手便是如此危險之事,她難道就沒有想過,她在京中孤家寡人,一旦事情敗露,旁人如何詹明德不管,詹知理必然是要出事的!
但木已成舟,事到如今再來怪罪為時已晚,詹明德只覺頭疼,她忍不住用力揉了兩下太陽穴,看向岳風。
岳風會意:“看樣子,咱們的計劃得提前了,不能再拖。”
二王爺與四王爺的競争已進入到白熱化階段,最後若是四王爺贏了,那倒還好,若是二王爺贏了……詹知理做的手腳,不一定能瞞得過。
二王爺出手既果決又狠毒,連皇帝都敢對付,四王爺不一定是他的對手。等一切塵埃落定,二王爺必然會想辦法滅口,到時內務府的宮人暫且不提,只怕他會順着二王妃查到詹知理。
小狼聽她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具體說的什麽不大清楚,不過即将出兵這一點小狼聽明白了,她早就覺得骨頭癢得要命,沒有仗打渾身難受!
詹明德看着那張信紙,一時間真是說不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兒,擔心居多,但也說不出的驕傲。
在姐姐沒有看到的時候,知理真的長成了很厲害的大人。
她忍不住有點遺憾,若是此時能與一號聯系,想必一號也會驚訝于當年那個膽子小小的女孩,如今竟是這般莽撞。
該誇詹知理勇氣十足,還是不知天高地厚呢,所幸最後結果是好的,希望她與岳風能趕得及,無論如何,她不會讓自己的妹妹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