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第二十五朵雪花(二十二)
詹明德交給了小狼一樣很重要的任務。
她讓小狼帶着自己的親筆信即刻從牡陽郡趕往京城, 務必要将這封信交到詹知理手中,若詹知理有事情需要她做,也要不遺餘力的幫忙。
小狼捏着手裏的信封一臉糾結:“我去了, 你們怎麽辦?”
詹明德笑了:“怎麽, 沒有你, 我們的日子還過不成了?”
小狼一臉理所當然道:“可不是嗎,火槍營可是我帶的, 要是沒有我你們遇到危險,誰來保護?”
不知是否是童年時經歷的影響,小狼對于同性總有種保護欲, 尤其是對給了自己新生的詹明德與岳風。岳風還好些, 在戰場上勇猛無人能抵擋,詹明德因不擅長打仗,早已被小狼劃分到了弱勢群體中。
她的想法很簡單, 腦子再聰明再能拐彎,敵人上來照你腦門邦邦兩拳,再高的智商都不頂用。
對于小狼的關懷, 詹明德十分感動,并拒絕了她的杞人憂天:“放心, 誰出事我都不會出事,這次進京,你将火槍營的人帶走一半。”
五年下來, 火槍營總人數已經逐漸發展到了兩百人, 通通交由小狼帶領。
這一下就帶走一半, 小狼敏銳地察覺到其中另有隐情, 便問:“會很危險嗎?”
詹明德道:“你若是能和知理配合,便沒什麽危險。”
小狼平時經常耍賴, 但涉及到正事是很正經的,遂點點頭不再多問,并跟詹明德保證:“我一定會将這封信完好無缺地送到詹知理手中。”
岳風按了按小狼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太緊張,對于信裏寫的內容,她覺得還是要與小狼說一聲比較好。
五年前初次見面,小狼瘦巴巴黑黢黢的,當時還以為她年紀很小,結果小狼已有十歲,如今也十五了,早年坎坷的經歷令她變得早熟,岳風跟詹明德都沒有拿她當真正的小孩來看待。
大曜的孩子,能被長輩摸着腦袋叮囑說不需要操心那麽多,只要快快樂樂長大就好,源國的女孩卻沒有這樣的榮幸。
“眼下京城亂作一團,我們要做的便是快刀斬亂麻,不能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再出手,那便為時晚矣了。”岳風道。
小狼一點就通:“那要除掉那兩個老東西嗎?”
詹明德搖頭:“不,這樣目标太明顯,不如将水攪渾。”
小狼聞言,悄悄撇了撇嘴,她可是親眼見證過詹明德是如何“将水攪渾”,利用司仁拿下牡陽郡相鄰的另外兩大郡的,而且仇恨還全推在司仁身上。朝廷只知道牡陽郡勢大,卻沒想過若是沒有好處,詹明德為何要将廠子開到臨近的兩個大郡,還采用當地人做工?
“所以要讓兩個老東西自相殘殺?但他們本來就勢如水火,即便我們不出手,他們也容不下彼此。”
聞言,岳風也笑了:“正是這樣,所以我們要幫幫忙。”
二王爺謀害皇帝,旁人不曉得,她們卻了如指掌,甚至于她們不需要親自去做,只消向四王爺透露些許真相,再稍稍幫他一把,正鬥得你死我活的兩人必然難以維持目前的和平。
四王爺只要不傻,那就會咬死此事,并将此事宣揚的人盡皆知,二王爺為了切斷負面影響,必然會對四王爺痛下殺手,這兩人之中,四王爺略顯勢弱,詹明德讓小狼帶火槍營回京,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需要她們跟詹知理打配合,并盡可能地保住四王爺,至少不能讓他死太快。
等二王爺對皇帝下毒一事鬧得難以收場,才是四王爺去死的大好時機。屆時無論二王爺是否能夠如願以償,她們只需“為帝盡忠,讨伐逆王”這一個理由,便可光明正大出兵,長驅直入京城。
小狼聽得連連點頭,嚴肅道:“是!”
小狼這一出發,岳風亦開始為出兵進京早做準備,源國有百餘萬兵馬,除卻鎮守牡陽郡的這四十萬,餘下六十萬大多分布于各道府,所以詹明德才說不能等到二王爺把持住朝政再動手,一旦二王爺名正言順,便可立即集結各路兵馬,她們便成了亂臣賊子。
詹明德絕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一切都按照詹明德的計劃進行,小狼順利秘密抵達京城,與詹知理碰頭,四王爺成功得知皇帝死亡的真相,他倒也不傻,并沒有立即發難,而是暗中與太後接上了線,将太後推到前方沖鋒陷陣。
太後畢生榮耀盡皆牽系于皇帝,如今皇帝一死,于她而言無異于天塌地陷,如同失去幼崽的母獸,一心只想報仇,至于隐藏于深處的利益糾葛權勢争奪,太後毫不在意。
即便她知曉四王爺告知自己并非出自好心,她也無所謂。
皇帝死了,換誰上位她都不會有好日子過。
太後一身素服闖入大殿,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痛訴二王暗中謀害皇帝一事,然而四王爺十分狡詐,只告知她真相,既不給她尋人證,也不交給她物證,所以二王爺有恃無恐。
他正要張嘴反駁說這是無稽之談,卻見太後猛然一頭朝着柱子撞了過去!
速度極快,态度決絕,根本不給旁人拉扯的機會,見太後滿頭是血的倒下,周圍百官嘩然,二王爺一顆心直接跌落谷底。
糟了!
情況變得如此棘手,他自然反應得過來是老四搞的鬼,偏偏他無計可施,一朝太後甘願以死明志,便是日後他鬥倒了老四,恐怕這位子也坐不穩,這頂臭帽子他是戴定了!
二王爺恨不得将四王爺剝皮抽筋,面上還得裝作慚愧,親自跪到太後寝宮外,将态度擺了個實誠,奈何太後受傷頗重昏迷不醒,太醫直言怕是撐不了多久。
四王爺得意不已,深覺自己聰明絕頂,不費一兵一卒便讓老二栽了個大跟頭。
這兩兄弟本就勢如水火,如今更是不死不休,二王爺對四王爺恨極,暗地裏派出好些人手試圖要他的命,然而不知為何,派出去的人總是有去無回,這讓二王爺深感不安,莫非老四身邊還有什麽高人暗中相助?
四王爺幾次三番死裏逃生,也是心有餘悸,兩人又鬥了好些時日,屢次暗殺都逃過了的四王爺,竟莫名其妙被一顆桃核嗆死了!
這找誰說理去?說出去怕是都沒人信。
二王爺得知此事,只覺前途一片灰暗,先是太後重傷昏迷,再是老四意外而死——還是被桃核嗆死的!
用刀用劍都殺不死的人,死在一顆桃核上,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二王爺賭咒發誓說此事并非自己所為,然而太後與四王爺此前都對他表示過怨恨,他頭上那頂謀害皇帝的罪名還沒洗清,眼下最後一個皇位競争者也死了,無論是否是二王爺所為,他是最後的贏家這一點是肯定的。
一不做二不休,二王爺咬咬牙,心想事已至此,不如順着自己的心意走。
可他剛要稱帝,便得知牡陽郡的岳風集結了數十萬大軍,以讨伐逆王之名向京城日夜兼程趕赴而來!
最可氣的是,原本二王爺謀害皇帝的罪名只在朝中傳揚,民間百姓并不知曉,可一夕之間,城中到處都是皇帝死于謀殺的傳言,大街小巷貼滿了控訴二王爺罪責的字報,擔心普通人不識字看不懂,上面還貼心的有圖畫版呢。
眼見岳風率大軍即将兵臨城下,二王爺手下的幕僚集思廣益後為他出了個好主意。
那便是重新啓用岳老将軍,并将京城禦林軍盡數交到岳老将軍手中,由他帶兵與岳風交鋒!這父女之情,就不信岳風不在意。
二王爺頗為猶豫,他擔心岳老将軍與岳風裏應外合,到時自己便求助無門,幕僚卻道,橫豎眼下已是無路可走,您名不正言不順,又沒有尋得帝王玉玺,無法召喚各道兵馬,即便能夠召喚,等他們趕來也為時已晚,既然如此,何不賭上一把?
因此當岳風及軍隊趕至京城,城樓之上披甲挂帥與她相對的便不是旁人,正是岳老将軍。
岳老将軍知曉皇帝之死有異,換作從前,他必然不會屈服,要為皇帝讨回公道,可眼下情況不同,皇室子嗣凋零,如今更是只剩下二王爺一個正值壯年的繼承者,若是二王爺的罪名落實了,那這天下便要大亂了!
父女倆五年未見,中間書信也僅通過寥寥幾封,岳老将軍望着城樓下的女兒,又看向她身後的軍隊,瞳孔驟然縮了一圈。
蓋因岳風身後的大軍,女兵竟占有一半之多!
其中更是有一隊裝扮特殊的女兵,手持岳老将軍從未見過的兵器,那兵器透着黑色的寒光,莫名令人感到心慌。
岳老将軍先禮後兵,他希望岳風能夠卸甲入京,免得被人稱作逆臣,并保證有自己在,朝廷決不會追究岳風的罪責。
岳風面色平靜,說實話她與這位父親之間除卻稀薄的血緣,并無多少真情,時下男子鮮少親近孩兒,岳風又成年後才歸家,她若是男子,岳老将軍興許對她看重幾分,偏偏她是女子。
所以這些廢話,岳風并不想與岳老将軍講。
詹明德在一旁笑了笑,朗聲道:“岳老将軍,你我皆知皇上死于二王爺之手,如今老将軍竟要遮掩真相,與逆王為伍,難不成皇上之死,您老人家也在其中推波助瀾?”
這罪名可大了,岳老将軍吓了一跳,立刻否認道:“絕無此事!”
“既然如此,老将軍為何要為二王爺賣命,又要粉飾太平?如今太後娘娘昏迷,其餘幾位王爺更是死于非命,老将軍自诩碧血丹心,盡忠報國,卻要眼睜睜看着逆王篡位奪權,您扪心自問,岳家是否還記得一個忠字?”
岳老将軍哪裏能不知道皇帝的死有蹊跷,可他也是有口難言,難不成真要将二王爺給殺了?那日後捧誰上去坐那個位子?
詹明德道:“老将軍若還記得皇上的恩情,便請大開城門,放我等進去,否則便休要怪我們不客氣了。”
岳老将軍不敢與詹明德對視,也說不過詹明德,只能寄希望于岳風,目光帶着乞求道:“風兒,你也是岳家人,不能做這樣大逆不道之事——”
他話沒說完,岳風便舉手示意大軍後退:“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後,如若城門不開,我便破城而入。”
詹明德道:“戰場之上無父女,老将軍還是快些回去尋你的主子說一說吧。”
她看起來表情溫和,語氣也輕柔,但這一口一個主子的,活似岳老将軍是二王爺養得一條狗,把岳老将軍一張老臉臊得通紅。
大軍往後退了十裏就地紮營,岳風跟詹明德還打了個賭,賭二王爺會不會束手就擒,結果因為兩人都想賭不會,導致最終賭約沒能成立。
事實也果真如此,二王爺可不想開城門,他心知肚明,城門一開,旁人興許能夠全身而退,但害死皇帝的自己絕對要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到時能留個全屍就算他幸運,因此打死他也不會同意開城放人,同時又暗中派人前往各道,求各道指揮使出兵。
只要拖夠時間,二王爺覺得自己還是有翻盤的機會。
他到底是現如今存活的唯一一位成年皇室男子,而且是有資格繼承皇位的成年皇室男子,各道指揮使便是想要觀望,在女人和他之前應該選擇誰,這不是一眼便能看出來的嗎?
可惜二王爺不知道,他派出去的人是都成功趁着夜色出了城,可惜走不出五裏地便會被截殺,他家幕僚寫得那些聲情并茂威逼利誘的書信與信物,也全都沒有送出去。
源國消息閉塞,等各道指揮使收到消息,一切早已塵埃落定,更何況城內還有一百名火槍手,真正的贏家早已确定,二王爺不過是垂死掙紮。
三天期限一晃而過,到了最後一天的晚上,軍營裏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二王爺可能是真心認為“家族”對女人來說非常重要,所以對岳風用岳老将軍,對詹明德用詹大人。
被二王爺強逼來做說客的詹大人一進軍營與詹明德碰上面,表情便很難看。
他從前很是寵愛這個女兒,因為詹明德才名遠揚又是未來皇後,有這麽個女兒令他臉上增光,可後來詹明德再做不成皇後,詹大人便很是失望,對她的态度也冷淡下來,直到詹明德被封公主,他才重新振作,眼下詹明德以女子之身竟想插手政治,詹大人習慣性地張嘴就要先批評。
岳風先一步開口:“詹大人,謹言慎行。”
詹大人一口氣憋在嘴裏,半天沒能吐出去,到底是不敢當着岳風的面說詹明德的不是,只溫言軟語,告知詹明德她祖母病得很重,五年來時常叨念着她,希望她能快些回家一家團圓雲雲。
詹家的大小事詹明德了如指掌,她相信父親跟祖母對自己都是有些疼愛的,但這些疼愛就像水上的泡沫,不去觸碰還能看,一旦碰了便會立刻消散。
她不與詹大人生氣,笑道:“父親,你何苦走這一趟呢?你只管想想,究竟是二王爺登基,詹家落得了好,還是我得勢,詹家能夠更上一層樓?”
詹大人被她問得語塞,這一趟他其實不願意來,但二王爺顯然并不在意他的真實想法。
詹明德僅憑這一句話便說服了父親,等詹大人離去,岳風忍不住投來古怪的眼神,詹明德朝她聳肩:“這一招對岳老将軍沒有用,因為他更好名,而我父親更看重利。”
唯一的共同點是,這兩位父親為了“名”與“利”,該犧牲她們的時候都不會手軟。
詹大人無功而返,次日岳風便率大軍兵臨城下,這一次她不再給岳老将軍喘氣的餘地,城門既然不開,那便不能怪她手段強硬。
這一日,京城的百姓好端端躲在家中,人心惶惶生怕大軍進城到處屠殺,然後便聽見外面傳來陣陣雷聲,似是地龍翻身,連腳下的土地都在震顫!
這下無人再敢躲着,全部往外跑,緊接着便發現這并非地動,反倒更像是打雷,而城牆不知為何殘破不堪,牡陽軍已開始進城了!
離得最近的一對母女吓得緊緊抱在一起,母親更是伸手捂住年幼女兒的眼睛,自己也是淚流滿面。
她方才自家中跑出來時太着急,腳下絆倒,滾到了路中間,眼看便要被鐵騎踏穿,驀地身體一輕,竟是被人從地上拉了起來。
一身輕甲有着蜜色皮膚的青年沖她笑:“這位姐姐,小心着些,往後退,後面人多,莫要驚吓了娃娃。”
她抱緊女兒連連後退,這才發現眼前經過的這一批将士竟都是女人!
此時岳老将軍面色灰敗,他打了一輩子仗,從沒輸得這樣快過,眨眼間城便破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看着城牆上那一個巨大無比的豁口,鼻息間還有尚未散去的硝煙氣息,岳老将軍肉眼可見的衰老了幾十歲,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銀槍,手一松,銀槍跌落在地,當啷幾聲滾了好幾圈。
岳風站在他面前,微微低頭,只聽見岳老将軍在呢喃:“我們岳家數代忠良,數代忠良……”
數代忠良,卻出了她這麽個逆臣麽?
岳風輕哂,不知道岳老将軍效忠的究竟是什麽,是心胸狹隘的皇帝,還是屍位素餐的朝廷?他一心一意追求岳家忠心的美名,似乎從未考慮過生活在底層的普通人。
岳風本來想跟岳老将軍說些什麽,此刻也不再多言,她覺得他是聽不進去的,當初他願意教她本事,幫她在皇帝面前博取機會,主要還是為了岳家的将來,以及“女人難成大事”。結果岳風做出了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想必此時此刻,岳老将軍心中後悔不疊。
古往今來,朝代更疊從不少見,歷來新朝軍隊入侵,都是四處燒殺搶掠,源國開國皇帝甚至屠了足足一十八座城,更是将前朝皇室并一衆官員盡數斬殺,所以大軍入城,無人不慌無人不怕。
然而牡陽軍紀律嚴明,目不斜視,令人震驚不已。
二王爺得知大勢已去,聽見“雷聲”時便已攜親衛逃竄,他只顧自己活命,王妃姬妾一衆孩子,竟是一個不帶!
親衛一路護送二王爺走皇宮側門,二王爺還喬裝改扮,脫下了身上華貴的衣袍,換上了普通衣裳。奈何他生得腦滿腸肥,一個圓溜溜的大肚子便将衣裳撐得鼓起來,民間可少見這樣的胖子。
趁着無人注意,二王爺一路狂奔,他多年養尊處優,騎術下降得厲害,沒跑多遠兩邊大腿便被磨得生疼,于是便要換馬車。
親衛們敢怒不敢言,都逃命了還有這樣多的要求,馬車速度哪裏比得上騎馬,這樣下去,怕不是跑不了多遠就要被捉回來了!
因此當岳風與詹明德入宮時,便得知二王爺在一個時辰前消失之事,兩人對視一眼,面上帶了點笑意。
随後并未吩咐人去追,而是一同去往太後寝宮。
傳說中重傷昏迷的太後,竟半坐在床頭睜着眼睛望着門口,一見到詹明德,淚水便汩汩而下。
她只有皇帝一個孩子,要說還有誰能讓她覺着親近,那也只有詹明德了。從前她的态度總是高高在上,如今皇帝沒了,看詹明德的眼神才真真切切有了情意,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雙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詹明德的手腕。
岳風蹙了下眉,詹明德卻毫無所覺一般任由太後抓扯自己。
“皇帝!皇帝他是叫那逆王給害了!”
太後說一句話都氣喘籲籲,卻還死死抓住詹明德,要詹明德發誓為皇帝報仇。
詹明德安撫道:“太後放心,我一定不會放過害死皇上的人。”
得了她的許諾,太後才漸漸安心,饒是如此,還是緊張地問:“逆王人呢?我聽說他已逃了,先前外頭亂糟糟的,許多人跑來跑去……”
詹明德抽出一只手,輕輕按在太後手背上:“無妨,他跑不了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