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二)
第一天的展會, 最不被人看好,或者說根本就沒被人當回事,無人知曉的春山食品出盡了風頭。
無論是跟外國人簽訂的大筆訂單, 還是她們新穎的宣傳方式, 都令人大開眼界。因此到了第二天, 就有好些位置不佳的單位同樣到處提供免費試吃,不過效果不如春山食品來得好。
清歡在已經超額完成任務的情況下, 第二天仍然來到了場館,只不過這一次她不是為了春山食品,而是作為姐妹單位, 無償為其它展位提供幫助的。
場館翻譯數量有限, 一些外國人到了感興趣的展位前,兩邊四目一對一起發愣,只能靠比劃。且多得是想占便宜的人, 如果花很少的錢就能買到質量上佳的貨物,那為什麽還要良心呢?
部分單位想賺外彙,很多時候哪怕面對着一個不怎麽劃算的價格, 也會咬咬牙簽了,清歡并不希望看到這樣。
她, 玲珑,還有了了,她們還要在這片土地上生活數十年, 屬于她們的未來受到一丁點損失都不行。
昨天晚上紀斌、小闫跟小岳三人臨陣磨槍, 跟清歡學了幾句日常用語, 這樣說不定能幫得上忙。
哪怕頭一天眼紅的人, 第二天被這麽一對待,也打心底覺得清歡等人仁義, 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不必擔心被坑,因此春山食品或多或少又多了一些訂單。
除此之外,比起被霍勒斯一眼看中的卡式爐,折疊推車才是參展單位更想要的,清歡帶來的兩個折疊推車這兩天一直提供無償使用,于是她們陸陸續續又簽了一堆折疊推車的單,有幾個大廠當場訂了幾十輛。
最開始紀斌看着單子都興奮,慢慢地她開始麻木,最後她甚至緊張起來了!
太多了太多了!大隊的養殖場剛剛起步沒多久,本來原材料就不夠,還有省城及周遭城市的訂單,這樣下去哪怕縣肉聯廠配合她們恐怕還是缺啊!
持續三天的食品博覽會,春山食品無疑是收獲最大的,它一舉打敗來自各個省市的大廠單位,交易額及訂單量一騎絕塵,最離奇的是同樣都是食品行業,春山食品居然還拿到了許多參展單位的單!
把競争對手變成客戶,這絕不是随随便便能做到的事。
“這個同志很有能力,也很有想法啊,要是合适,我看能往上調一調。”
省城領導班子就本次食博會召開結束會議時,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清歡,于是便有人這樣提議。
好些人不了解,還以為她是公職人員,但參與負責食品博覽會的人卻知道并非如此。
王清歡只是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如果非要說她有什麽特殊之處,那就是她前不久剛剛與丈夫離婚,并且在離婚後發奮圖強,帶領大隊致富,展現出了驚人的學習與工作能力,連洪山縣縣委書記提起她都贊不絕口。
“現在把她調來還太早了。”
書記說道:“她在洪山縣有自己的工作,我想這些工作離了她恐怕不行,至少要等一切步入正軌,再提調職的事。。”
食品博覽會還沒結束,丹山市就收到了來自洪山縣縣委書記和胤有關罐頭廠生産線的書面申請,同時還有一份寫好的計劃書,總結了本次洪山縣春山食品在博覽會上的成果,隔着老遠都能從申請書上感覺到和書記的激動,丹山市領導班子對此也很高興,可惜和書記咬得很死,除了要生産線外,有關卡式爐及折疊推車的訂單,是一點不願意給市裏單位分啊!
電話打過去,和書記就哭窮,她們洪山縣在丹山市年年墊底,最窮的人家連條褲衩子都沒有,自己還沒發展起來,哪有那餘力共享?問她們要訂單,和書記還想讓市裏給撥點款,趕緊多修兩條路呢!
縣委財政年年赤字,窮得叮當響,和書記都想把自己的自行車給賣了。
清歡争取來的機會,和書記絕不可能讓步,這不僅僅是為了她的政績,更是為了貧窮的洪山縣。等到洪山縣喘過這口氣,有能力了,再去拉拔別人也不遲。
關于要不要将罐頭廠這條生産線撥給春山食品,市裏讨論了好幾天,中間雖有波折,最終還是同意了。
後來紀斌好奇問過清歡,怎麽這麽确定和書記一定能把生産線申請下來,萬一申請不下來,她們的訂單完不成,最後就只能勻出去了。
其實是這個年代的人集體榮譽感比幾十年後要強,誰都想出成績,不會刻意拖後腿,洪山縣是丹山市的下屬縣,發展起來了丹山市一樣面上有光。
“最重要的,是和書記大有來頭。”
紀斌前面正一臉崇拜地聽清歡講話,覺得她好有遠見好沉得住氣好聰明,沒想到話鋒一轉,根本原因居然是和書記。
紀斌最遠也就是從家來插隊,在家時因為母父的職業低頭做人,插隊後天天為了填飽肚子哪有閑工夫幹別的,自然長不了什麽見識,而且她跟和書記也沒怎麽相處過,人家可是當官的,紀斌有點發憷。
清歡就不一樣了。
和書記的口音顯然不是本地人,平時生活雖節儉,可一個人受過良好的教育,即便再如何低調,仍會從她的言行舉止展現出來,而且和書記辦公室挂着一幅提字,顯然不是複制品,落款則是一位全國人民耳熟能詳的大領導。
和書記再低調,也抵不過清歡這雙火眼金睛。
但和書記不說,清歡自然裝作不知道。
看着紀斌的震驚臉,清歡笑了:“迷霧看似複雜濃烈,實則只需一束光即可穿過,你有銅頭鐵臂,怕什麽紙老虎?”
好像即将下大暴雨前陰雲密布的天空,擡頭看不見一絲光線,黑雲壓低在頭頂,令人喘不過氣時,忽地太陽破開長空,雲銷雨霁。
“我,我可以嗎?”紀斌讷讷問。
清歡:“你這麽聰明,又不缺乏勇氣,有什麽不可以?”
紀斌激動地都有點頭腦發暈,記憶裏被人如此肯定和誇贊,往前追溯可能得到童年時期了,但稍微長大點就知道,很多好聽話只是客套,王同志說話,整個大隊的人都要聽,那是不是證明她并不是在說場面話呢?
“可是我……我好像沒那麽厲害。”
紀斌沮喪地低着頭,想起自己跟趙立冬同志認識那麽久都不知道對方還會說外國話,要是她早知道,說不定能跟着學上幾句,就不用臨陣磨槍了。
她覺得自己缺乏對事物的敏銳性,很多時候得有人推着才知道走,不懂主動争取,膽子很小。
清歡伸手輕輕搭在了紀斌的肩頭,柔聲道:“我也是花了很久很久時間,才懂這些的,比起我,你可聰明多了。”
她說的是自己還是人類時的事,紀斌卻以為她是在說從前二十幾年都過得渾渾噩噩,趕緊安慰說:“才不是,你好有能耐的!”
不管是從爛沼澤般的耿家掙脫,還是帶領大隊賺錢,又或者是跟旁人眼裏條件非常好的耿振業離婚,紀斌都非常欽佩,覺得她好厲害。
清歡便道:“那兩個都很有能耐的人,是不是應該把眼光放在未來了?”
紀斌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可以學習某個人的優點,并為你所期盼的以後而努力,但沒有必要成為誰,因為你本身就是獨一無二的。”
說着,清歡探身,抱了下紀斌,拍拍她的背。
像這些話,再過些年恐怕都沒人愛聽,但在這個年代,給紀斌造成的震撼太大了,雖然不到醍醐灌頂的程度,也絕對是瞬間讓她充滿力量,覺得自己能撬動整個世界。
因為簽了大單子,清歡又是春山食品的實際負責人,所以和書記做主,給前進大隊通了電,還拉了電話線,其它大隊羨慕到眼紅,一方面确實是比不上人家,二是大家都等着前進大隊吃肉自個兒喝湯,不好鬧得難看,最後就是硬件上的致命區別——前進大隊修了路,通電方便。
訂單量激增,養殖場跟加工廠全要招人,卡式爐跟折疊推車這兩個廠子不對口生産不了,訂單被分撥給了縣裏的拖拉機配件廠,小是小了點,工人也不夠,可之前兩邊有過合作,一回生二回熟了。
一有什麽缺,清歡就找和書記,和書記轉頭便問市裏要,賺外彙是上上下下都要支持的好事,她要得理直氣壯,毫不心虛。
配件廠招工的事沒有隐瞞,很快便傳遍了全縣,除了普通車間工人外,還需要其它崗位的人才,總共要招一百多人,誰看了不迷糊?
招聘對象僅限本地,有筆試面試兩個環節,由于清歡還要去罐頭廠考察生産線情況,招聘工作只得落到玲珑頭上。
配件廠廠長姓馬,是個嗓門兒跟個子一樣大的女人,她是洪山縣第一位拖拉機手,也是丹山市拖拉機培訓班的發起者之一,有她在,清歡在配件廠一點困難都沒遇到。
馬廠長是個急性子,一聽說清歡拉來一大筆訂單,這些訂單還能給國家賺到許多外彙,當場高興地差點兒要拉着清歡拜把子,倆人差了快二十歲呢。
搞拖拉機培訓班時,馬廠長在市裏待過一段時間,一聽說清歡要去看罐頭廠的生産線,眉頭一擰:“紅豔豔罐頭廠啊。”
清歡便問:“姐你了解?”
馬廠長露出鄙夷的目光,從她臉上出現這種表情還挺稀奇的,洪山縣這麽小這麽窮,一個小小的拖拉機配件廠能□□到現在每年都有單子,全靠馬廠長撐着,所以她看着大大咧咧,實際粗中有細,待人接物自有一套章程,很少得罪人。
“罐頭廠啥流程我沒幹過,不曉得,但罐頭廠的廠長是個糠包菜,以前罐頭廠發展可好了,這些年才沒落。”
巧得是罐頭廠廠長正好姓康,好些人私底下都喊他糠包菜,本地方言裏意味沒本事愛和稀泥的人。
反正眼下沒啥事兒,馬廠長幹脆從她辦公桌抽屜裏翻出一小包茶葉,這可是她小心珍藏的,平時舍不得喝呢,單看她給不給來人泡茶,就知道對方在她這受不受歡迎了。
清歡拎起角落的暖瓶,給茶杯裏緩緩倒入熱水,馬廠長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六十年代是紅豔豔罐頭廠發展最好的時候,主要生産水果罐頭,到現在供銷社的水果罐頭賣得都挺貴的,也從不缺人買,按說好好幹下去,不該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
誰知運動一開始,老廠長被弄下臺,新來的男廠長跟革委會有些關系,他相當看不起老廠長那一套誠實本分的理念,新官剛上任便狠狠燒了三把火,先是把老廠長定性成守舊派,再是将原本的領導班子打散,最可笑的是,當時副廠長直接被他給下了車間,弄去當普通工人了!
之後他提拔了一群自己人,誰不服他他就把誰調崗,雖說調崗不丢工作,可工資就低了,還落人嘲笑,找他理論他還要反過來指責你不服從工作安排,不願意為廠子腳踏實地的幹事。
留下來的只能忍氣吞聲,忍不了這口氣的也都被他弄走,很快罐頭廠便成了男廠長的一言堂。
要說他能在工作上認真勤勉倒還罷了,偏偏他為了撈錢瘋狂壓低成本,老廠長在時,選的是當季品質最好的水果,對車間也是嚴格要求,從衛生到流程一絲不茍,換了這位男廠長後通通沒了。
他有句話到現在還在罐頭廠流傳:“管它果子品質,你加工了不都得放糖?”
酸點怎麽了青點怎麽了小點怎麽了,有個蟲眼兒爛了一塊怎麽了,處理好了不一樣吃?
後來接連招了幾批工,都沒對外招,全是賣的工位,當時誰進生産車間都要大吃一驚——不戴頭套不戴口罩的工人剛摳完鼻子就能上工,甚至有人把自己吃不完的果子削一削又扔回去……這直接導致生産出的罐頭裏,有客人在裏面發現了混跡在山楂中的煙頭,更是有人因為吃了紅豔豔罐頭廠的水果罐頭進了醫院。
最初只是一兩個突發狀況,但随着罐頭被送到各大供銷社,買的人越來越多,吃的人越來越多,出的問題也就越來越多了。
男廠長因而下臺,再換上來的就是馬廠長提到的糠包菜康廠長。
康廠長本名康寶才,沒啥能耐,當上罐頭廠的廠長純屬撿漏,也是當時輿論風評不佳,否則不一定輪得到他。
他上任後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粘鍋,以前跟老廠長的工人,和前廠長時期的工人哪怕在車間打起來,康廠長都能假裝頭疼讓家裏人給自己送醫院去,時間一長,有啥事兒工人就不愛找他了,找也白找。
前廠長改造去了,他在職期間進廠的人不說夾起尾巴做人,至少不敢再像之前那麽耀武揚威,不拿廠裏的規定當回事,可新廠長能力一般又怕擔事,別說創新改革,連嚴格要求都做不到。
罐頭廠內部如何旁人不曉得,但産品好不好,銷量最直觀,奈何不了你們,那咱就不買呗,諷刺的是身為本地品牌,如今丹山市各大供銷社裏,紅豔豔罐頭滞銷不說,價錢壓得最低依舊銷量低迷。
康寶才不在意這些,廠子是國家的廠子又不是他私人的,幹好幹不好拿得都是死工資,很多工人有樣學樣,所以可以想見罐頭廠現在是個什麽狀況。
清歡聽了,若有所思地點頭:“我知道了。”
馬廠長爽朗道:“有啥事兒你就找我,能幫我一定幫。”
清歡笑着說:“還真有,到時候招工,還得麻煩您給盯兩眼,畢竟您是長輩,又有經驗。”
馬廠長眼睛都笑彎了:“你放心你放心。”
打清歡從省城帶着好消息回來,玲珑在縣運輸隊便徹底坐穩了位置,雖然她入職也就半年左右,但已經被提拔成運輸隊的副隊長了,之前有人私底下說過幾句難聽話,傳到玲珑耳朵裏後,她二話不說把人狠揍了一頓——當着整個運輸隊同事的面動的手,直接打得從那以後再沒人敢在背後嚼舌根。
玲珑剛進運輸隊時,有男的見她年輕,又是女孩,自以為熟了後竟當着她的面開了點帶顏色的玩笑,結果不僅當場被潑了一茶缸開水,當天下午在醫院上廁所時還頭朝下砸糞坑裏去了,自此揚名。
被運輸隊開除的許紅軍得知後心裏略微有了些慰藉,掉糞坑的人只有一個時,他走哪兒都要被人指指點點兩句,現在多出一位戰友,他特欣慰,連帶着不得不離開運輸隊的悔恨跟悵惘都淡了幾分。
确定了加工廠及配件廠未來的生産計劃後,清歡便動身前往紅豔豔罐頭廠。
她手裏有縣裏跟市裏批的證明,上面寫得很清楚,紅豔豔罐頭廠要将生産線撥出來供春山食品使用,但清歡覺得事情恐怕不會太順利。
她不在家時,了了自有自己的去處,但問題在于,清歡不在家,玲珑卻是在的。
清歡是成熟穩重的大人,玲珑絕對不是。甚至于她很熱衷于招惹了了,不知是哪裏來的惡趣味。
了了并不想去,奈何她如今還是人矮腿短的小孩,玲珑随意一拎她的衣領,她就只能靜止在空中——蹬腿甩手顯得太蠢,不如暫停。
馬廠長第一次見王清歡同志的女兒,沒有批評玲珑帶着小孩來上班的行為,還給了了糖吃。
了了:“謝謝。”
這麽點大的小孩,又是物資匮乏的年代,見了糖一點都不饞,也不鬧騰大人,還會自己安靜坐在邊上捧着書看……馬廠長湊近瞥了一眼,原以為小朋友是在看連環畫小人書之類的,定睛一瞅,好家夥,她都不認得上面寫的是些啥!
這娃不簡單吶!
玲珑順勢把手心壓到了了頭頂,粲然一笑:“腦袋瓜子是比普通小孩好使一點。”
馬廠長就喜歡愛學習的小孩,連連點頭:“是這樣沒錯,雖說現在沒有大學能念了,可多認幾個字總是有好處的,我要是沒念過幾年小學,那會也不能選我去開拖拉機。”
她自己得過有文化的好處,平時就常常動員廠裏工人送孩子去上學,所以配件廠小是小,平均文化水平卻很不錯,随便抓個工人讓她讀張報紙,哪怕讀得不能算很流利,磕磕絆絆也能從頭念到尾。
玲珑:“是呢,清歡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前進大隊太窮了,離公社又遠,全大隊上學的小孩不超過兩位數。”
馬廠長深有所感:“可不是嗎,要是能在大隊辦個學校就好了。”
玲珑:“這次的訂單要是都能順利交差,建學校的錢肯定是有了。”
馬廠長也是心潮澎湃,一切都在往好的未來發展,她現在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接下來玲珑話鋒一轉:“我來之前,對廠子的整體情況略微做了點了解,關于這次招工,我有個建議,不知道廠長你願不願意聽。”
馬廠長毫不猶豫道:“你說。”
配件廠招工是為了卡式爐跟折疊推車的生産,要招的人數不少,幾乎各個崗位都需要,說是招一百多人,報名的早超了一千。
了了翻過一張書頁,便聽見馬廠長問:“你的意思是,女工優先?”
招工的事雖由玲珑負責,但配件廠到底是馬廠長當家做主,她又是個眼裏容不下沙子的,有什麽想法最好是提前跟她說,她不是不能溝通的人,否則清歡也不會特意跟馬廠長打招呼,請她幫忙盯上兩眼。
自然不是懷疑玲珑的能力,而是想要避免不必要的糾紛與争吵。
玲珑反問:“不行嗎?配件廠的性別比是女三男七,現在都講女男平等了,哪怕是為了性別平衡,這次招工也至少得女七男三吧?”
馬廠長想說招工得看能力不能看性別,玲珑忽地語重心長道:“廠長你是知道清歡同志的,她以前過得不好,像她這樣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咱們往她們身上偏一偏怎麽了,又不是說降低要求,同等水平下,優先錄取女工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