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三)
馬廠長還是太信任玲珑了。
或者說玲珑平時經營出的青年形象實在是太好, 所以當她表面一套實際一套時,馬廠長都沒能反應過來。
主要招工工作是由玲珑負責,面試進行期間, 馬廠長始終欲言又止。
她覺得趙立冬同志的面試流程似乎有些問題, 可細細一聽細細一想, 好像又挑不出什麽毛病。
——“車間工的平均工作時長是十小時,并且随時需要加班待命, 如果你被錄取為車間工,請問這位男同志,你将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的問題呢?工作與家庭, 你認為哪個更重要, 更值得你去為之耗費時間呢?”
這是面對已婚男性的。
對面的男同志顯然從未被問過這種問題,以至于整張臉上的表情都從自信滿滿變成了四顧茫然。
他準備了一大堆漂亮話的大腦此時一片空白,兩只眼睛在周圍其她面試官身上掃了一圈, 發現并沒有人願意為他發聲,于是他不得不硬着頭皮來回答玲珑的問題。
“這個……我是男人,當然是工作至上, 家裏……家裏有我媳婦照顧,她很勤快、很能幹, 我一般不插手家裏的事兒。不管廠子如何要求,只要廠裏有任務,我就一定會完成, 絕不喊苦喊累!”
玲珑點點頭:“回去等通知吧。”
男同志彷徨地走了, 馬廠長瞧見玲珑用紅筆将他的名字劃去, 意思是不錄取。
她忍住想問的沖動, 又一位男同志走了進來。
比起前面那位年過不惑的男同志,這位男同志年輕許多, 資料上顯示他今年剛剛二十,正是意氣風發的好年紀。
——“你年輕且未婚,請問入職後你有結婚生子的打算嗎?如果有,打算挑在什麽時候呢?”
年輕的男同志臉上露出了跟前面那位中年男同志一樣的精彩表情,他回答得倒算老實:“已經在相看了,要是順利的話,明年就會結婚,至于啥時候要孩子……這得看緣分。”
玲珑頭都沒擡便繼續問道:“如果結了婚,你在工作上的精力是否會被家庭所瓜分?有了孩子後,又會不會因此耽誤生産?”
和中年男同志一樣,年輕男同志想都沒想便搖頭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因私廢公,更不可能因為家庭耽誤生産,相反,成家會快速幫助他立業,沒有了後顧之憂,他只會在工作上更加用心,絕不拖單位後腿。
玲珑:“回去等通知。”
第三位面試的是一位未婚女同志,中等的個頭,濃眉大眼很有精氣神。
“我看過你的筆試成績,比起文字工作,你似乎更擅長理科,如果單位安排你去學習,你有信心勝任嗎?面對難以攻克的難題,請問你會如何應對呢?”
比起之前問男同志們的問題,這明顯更正常一些。
馬廠長不由得想起自己剛工作那幾年,大多數未婚青年都會遭遇催婚,但女同志被問到有關家庭與婚姻的時候總是更多。男同志結了婚,領導們會松口氣,覺得他成了家有底氣大後方有人坐鎮能委以重任,而女同志要是結了婚,有了孩子還好,沒孩子的話,領導們就忍不住擔心她們會因懷孕與哺乳無法很好的完成工作。
但你要說這種擔心沒有道理嗎?也不是。男性在家庭及育兒環節的職責缺失導致女性不得不承擔更多的責任,直觀體現便是在職場上她們的競争力小于異性,也因此,沒有“後顧之憂”的男性在求職上更受青睐。
諷刺的是,男性的“後顧之憂”,恰恰是由女性為他們解除的。
玲珑還以為事後馬廠長會找她談話,或是建議她額外放幾個男工進名單免得不好看,沒想到馬廠長什麽也沒說。
正如馬廠長所料,最終聘用名單張貼那天,确實是引發了一波節奏,尤其是在面試環節自認為回答得完美無缺的幾名男同志,他們無論如何想不明白自己落選的原因,所以堅決認為本次招工有黑幕,并聚衆集體抗議。
馬廠長怕他們看玲珑臉嫩便欺負她,冷着臉帶保衛科的人出面,甫一露面,沒等對方領頭的開口,她便先将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
“都在這吵吵什麽?這是廠子還是你家?到這來耍威風?”
馬廠長以德服人,能拼敢幹,在廠裏威望很高,基本沒人不認識她,她一出來,外頭鬧事的就安靜了。
“馬廠長,我們不服!”
有了一人帶頭,其它的跟着就喊起來。
“沒錯!我們不服!”
“憑啥一個男的都不招?”
“筆試都過了憑啥面試不給過?”
前面的暫且不提,最後這句質問愣給馬廠長逗樂了:“筆試過了面試就一定得過,誰定的道理?要你這麽說,兩百多個筆試合格的全招進來得了。”
這群人讷了兩秒,又争吵起來,饒是馬廠長這樣的大嗓門,聲音也被淹沒在了人群中。
她張嘴就要再吼兩嗓子,這時不知是誰突然打斜裏怼來一只大喇叭,頓時将馬廠長的聲音放到最大,毫不誇張地說,估計能傳遍附近的家屬院。
嘿,這玩意兒好。
馬廠長的聲音瞬間蓋過一切,任憑不服氣的衆人如何争吵,被大喇叭一蓋,那是一句也聽不清,不得不老老實實閉了嘴,等馬廠長開口。
早料到會有這麽回事兒的玲珑除了遞來一只大喇叭外,還帶上了面試結果,并在馬廠長的宣布下将其貼到了廠子的宣傳欄裏。
你叫什麽,多大了,什麽學歷,筆試跟面試分別考了多少分,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主打一個公平公正公開。
馬廠長拿着大喇叭吆喝這群鬧事的人自個去看,其實這群人裏,覺得自己考得不錯沒錄取上的只是少數,想借這次機會按鬧分配的才占大頭。
榜單一貼,老實了七八成,剩下有幾個忿忿不平:“咋就那麽巧,被錄用的全是女的,一個男的都沒有?難不成我們這麽多男同志,沒一個考好的?”
這回不用馬廠長說話了,玲珑走過來,從馬廠長手裏把大喇叭接了過去。
這年頭生活水平不高,營養跟不上,很多人個頭都不高,玲珑又站上了兩層臺階,愈發盛氣淩人。
她俯視着沖在最前面的那人:“劉光明,三十六歲,初中畢業,家住槐花香21號,筆試成績62,面試成績30,總成績裏筆試面試各占百分之五十,不錄取你有什麽問題嗎?”
加一起都沒有一百分的人在這裏叫什麽叫。
劉光明沒想到這女同志不僅認得自己,連年齡學歷家庭地址還有成績都記得,被唬了一跳,随即硬着頭皮反駁:“那又咋了,筆試沒考過我的多了去了,我面試成績憑啥這麽低?”
他自我感覺良好,覺得答得不差,出來就認為這份工作是板上釘釘的了,當晚還讓家裏人割了一斤肉回來吃呢,結果肉是進了肚,工作卻飛了。
大喇叭将玲珑的聲音放到最大:“我們需要的是有思想不封建,願意為社會添磚加瓦甘願做一顆小小螺絲釘的工人,一個人如果不能為自己的家庭負責,還怎麽要求他為單位、為社會、為國家負責?”
劉光明聽得暈頭轉向,沒弄懂這跟他筆試成績低有什麽關系。
玲珑:“我們不僅要求工人在工作中專心致志一絲不茍,對生活對家庭也是,你也說了,家裏上到老人下到孩子都是妻子在照料。之後我們面試官問過你一些有關家庭的問題,你卻一問三不知。這種情況下,我們當然要多考慮一下。一個人如果對家人都沒有什麽責任心,又怎麽能完成廠裏交代的任務?”
她随意掃了眼在場的人:“時代不同了,女男都一樣,大家都要養家糊口,進了廠子,要負責的工作也大差不差。錄取女的還是男的,不都一樣?值得你們聚集這麽一群人上門來鬧?”
馬廠長擔心這些人看她年輕臉嫩,便示意玲珑把大喇叭給她。
“對這次錄取結果有異議的現在就可以進來登記,下次再招人就不用來了。”
此言一出,全場安靜,再也沒人說要繼續鬧了。
一是錄取結果已出,繼續鬧下去也沒啥用,二是馬廠長的話擲地有聲,以後廠子要再招人,他們肯定是還想來的,三……是廠保衛科的人正握着棍棒虎視眈眈呢,真要鬧起來,怕不是要被扭送去派出所。
馬廠長深谙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道理,說:“下回招人還是這回的審核标準,我們廠對工人的要求就是工作家庭兩手抓,這次不通過的,要是沒進步,下次一樣不通過。”
配件廠這邊發生的事,在另一邊的罐頭廠,也同樣發生了。
正如馬廠長所說,紅豔豔罐頭廠的康廠長人倒蠻好,不僅笑容滿面地把清歡迎了進去,還萬分熱情地親自給她泡茶,可一提到車間、生産線,這位康廠長立馬就愁眉苦臉起來,言語間滿是推脫,擺明了不想管。
一副生怕惹麻煩的德性。
清歡早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從始至終也沒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只要求去車間看一看,康廠長聽了,忙不疊把秘書叫過來,讓秘書帶清歡過去。
不去不知道,這去了才明白罐頭廠這些年效益不好是有原因的。
康廠長的秘書姓金,跟了這麽個領導,她就是再有能耐也施展不開,關鍵康廠長一有事就推給她,她不管都不成。
之前馬廠長說過,罐頭廠基本有兩撥人組成,一撥是從前跟老廠長的,另一撥是跟下馬那位前廠長的,這兩撥人水火不容,互看不順眼,康廠長上任後兩邊都不想得罪,成天在裏頭和稀泥,廠長都立不起來,下面能不鬧騰得厲害?
罐頭廠一個車間分四個小組,每個小組人數在10到15左右,由組長進行管理。紅豔豔罐頭廠規模不算小,光實罐車間就有三個,再加上空罐車間、包裝車間、成品車間、機修車間……林林總總加起來,整個廠子正式工跟臨時工加起來近一千,鼎盛時期年生産量達近萬噸。
——但那是鼎盛時期,在半死不活的當下,每年有兩千噸就頂天了,直接縮水至五分之一不說,罐頭直銷導致廠裏時不時發不出工資,以至于拿罐頭抵,可廠子産能差,名聲不好,罐頭拿出去送人吧不體面,留着吃吧不實惠,市領導班子沒少為這廠子犯愁。
金秘書見清歡年紀不大,又單槍匹馬,忍不住提了個醒:“你是想先去二車間還是三車間?”
她沒提一車間。
清歡笑着說:“都行,這兩個車間沒任務嗎?”
金秘書道:“廠裏産能一般都是三個車間平分,一車間的敖主任剛調來半年。”
市裏一直想整頓罐頭廠,又礙于各方面的原因不好太強硬,敖主任就是上頭派下來的。
金秘書跟清歡素昧平生,也不知清歡的能力,能提這麽個醒已經很不錯了。
一車間既然是新來的敖主任在管,那二車間三車間必然是群魔亂舞了,怪不得康廠長寧肯裝不舒服也不願意一同過來。
離二車間還有一小段距離時,清歡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劣質煙草的氣息。
食品生産車間必然是禁煙的,可煙味離這麽遠都能聞到,讓人不敢想象裏頭得是什麽德性。
再走近些,更是不忍直視,放眼望去沒幾個按照規定穿工作服的,衣服敞開的,露頭發的,不戴手套跟口罩的……清歡親眼看見一個男工人撓了頭皮,又随意彈了彈指甲裏的皮屑,然後直接上手機器。
金秘書早已見怪不怪,廠長都不管,她一個秘書能管得了啥。
至于廠辦,上頭有這麽個廠長,願意幹實事的人都發揮不了,大家集體擱這混工資。
“金秘書,這誰啊這是,廠裏啥時又招人了?”
有人見清歡眼生,還以為是新來的工人。
金秘書解釋道:“這是春山食品廠的王廠長,到咱們罐頭廠來看生産線的,之前不是說了嗎,市裏要咱們廠全方面配合人家的工作。”
清歡面色淡淡,她掃了一圈,視線所及之處,基本找不出個幹淨地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車間絕對沒有按時消毒。
前廠長沒落馬時就把人吃進了醫院,這麽久下來居然還不整改。
跟二車間相比,三車間的狀況稍微好些,但三車間的主任也姓康,這個姓不算常見,果然,一問才知道康主任是康廠長的親兄弟,不僅如此,三車間四個生産小組,其中三個小組長都姓康。
不知道的還以為罐頭廠是什麽家族企業。
真正烏煙瘴氣的還得屬二車間,前廠長留下的那一撥人絕大多數都在這,這群人幹活是不想好好幹活的,反正幹多幹少,幹好幹壞每個月都是那些錢,那幹嘛要認真呢?
他們當初能進罐頭廠,靠得要麽是關系要麽是錢,一個工位少說五百起,錢都進了前廠長的口袋,這樣進來的人太多,總不能全給開了,康廠長的解決辦法就是把他們全安排進一個車間,平時意思意思的視察一圈,只要不鬧出什麽大事,他就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金秘書跟清歡沒提一車間,反倒是在委婉暗示她選一車間。
三車間姓康的人多,不好管,二車間更不必說,就二車間工人那德性,走二車間出來的罐頭誰敢吃?
這批罐頭是要去賺外彙的,真把人吃出個好歹,丢的可不僅僅是罐頭廠的臉。
康廠長也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所以他的意思是想讓清歡選三車間,這樣出了成績,他臉上也好看。
有二車間跟三車間一對比,還怕清歡不選三車間?
至于一車間……敖主任上任半年,跟康廠長相處得可不算愉快,有這好事康廠長也不想落她頭上。
可惜康廠長還是不夠了解敖主任,敖主任當初願意調來罐頭廠,是想來幹實事,不是來混日子的,她一聽說市裏要把紅豔豔罐頭廠的生産線勻出來給春山食品,早盯着呢,清歡一來她就曉得了。
清歡還沒從三車間出來,正被康主任拉着說話,敖主任已經風風火火殺到現場,笑容燦爛的上前握手:“這就是王清歡王同志,王廠長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啊!”
康主任臉一黑,這敖新宇咋那麽不要臉?
敖主任才不管姓康的想什麽,直接邀請清歡去她們一車間看一看,并毫不留情地拉踩康主任:“漂亮話我不像那些油嘴滑舌的會說,但一車間啥樣,符不符合你要求,你去看一眼就知道,而且我跟你保證,我們一車間全體工人,絕對無條件配合你的工作,服從你的安排。”
清歡也想去一車間看看,她對三車間并不是很滿意,罐頭廠這些年産能不高,機器老化嚴重,保養情況不容樂觀,她是需要生産線,但真正沾光,甚至需要這個機會起死回生的卻是紅豔豔罐頭廠。
康主任一腔花言巧語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敖主任從中作梗把人搶走,氣得不行,他也沒想過去找康廠長,他那個大哥耳根子軟又不樂意管事,還得他自己想辦法。
敖主任心直口快,一點不藏着掖着,跟清歡聊了一路,已經十分欣賞她,所以也毫不掩飾對康廠長的不滿:“……占着茅坑不拉屎!”
一旁的金秘書忍着沒樂。
敖主任果然沒說大話,如果說三車間比二車間要好,那麽一車間比三車間還得高出一大截。
敖主任說:“我們車間是嚴格按照廠裏規定來要求工人的,從日常消毒到着裝再到生産,力求每一環節每一流程都做到最好,可哪怕這樣也沒用啊,咱們廠子名聲太差了,外面人一聽說紅豔豔罐頭,人都不樂意買。”
清歡看向不遠處正在挑揀原料的工人,輕聲道:“消費者的信任崩塌很容易,想要建立起來卻很難。”
前廠長雖已被處理,貪污的贓款也吐出多半,然而廠子卻因此元氣大傷,好幾年仍沒緩過來。
敖主任:“所以我才着急啊。再這樣下去,真就得月月拿罐頭抵工資了,廠子沒發展前途,早晚得倒閉。”
可廠子不是她想救就能救得了的。
清歡道:“那我們來談談接下來的生産計劃吧。”
敖主任一聽,立馬喜形于色:“你這是願意選我們一車間了?”
清歡笑着說:“我想不到不選擇一車間的理由。”
有敖主任這樣的領導,一車間工人整體的精神面貌都很好,之後清歡才知道,敖主任負責一車間後,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接連開除了十幾個懶惰成性的工人,能被她留在一車間的,都是勤快肯幹又不偷懶耍滑的。
一車間的機器也是三個實罐車間保養最好的,在敖主任帶領下,清歡換了工作服,戴上頭套口罩以及手套,跟随參觀了一遍生産流程,現階段的罐頭廠還不能做到全自動化,如果配件廠那邊進展順利,那麽罐頭廠的機器也能更新換代一番,這樣不僅能夠增加産能,還能減少消耗。
紅豔豔罐頭廠的罐頭瓶以玻璃材質為主,金屬薄板材料只占小部分,關于這一點,敖主任表示只需要清歡提供數據,采購部門那邊她可以去談。
別的不說,光是态度這一點,三車間的康主任就比不得了,他是說得比做得多,哪裏像敖主任,給足了誠意。
原以為會在罐頭廠碰壁,沒想到陰差陽錯遇到了敖主任,清歡沒有任何猶豫便決定選擇一車間,康廠長得知後還沒咋樣,康主任可給氣壞了。
姓敖的自打調來罐頭廠就處處跟他作對,這回更是直接搶他的風頭,他還想借這次機會往上升一升,從車間調進廠辦呢,這下可好,全給敖新宇毀了!
他去找康廠長吐苦水,希望康廠長看在一家兄弟的份上幫他一把,結果最怕惹麻煩的康廠長一聽弟弟的來意,當場身體就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