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1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四十二)
王雲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家, 看見趙建設坐在客廳的板凳上,手裏拿着張報紙,她打了聲招呼便回房了, 進去收拾一番又出去上了個廁所, 回來發現趙建設還維持先前那個姿勢一動沒動。
“爸, 你咋了?”
趙建設幽幽道:“你媽說今晚也不回來了。”
王雲一時間無言以對。
自打趙立冬回家,周惠就沒在家裏睡過, 一開始至少每天飯點兒還知道回家吃飯,現在可好,飯都不咋回來吃了, 關鍵趙建設還不知去哪兒找她。
王雲就勸:“媽不是小孩了, 冬冬也有本事,不會有啥事的。”
唉,趙建設不僅僅只是擔心她們娘倆在外面遇到什麽麻煩, 還擔心她倆,尤其是周惠不回來,外面那些不要臉的男的會有啥壞想法。
現在回城的知青越來越多了, 好多都在鄉下結過婚,然後又說什麽婚姻自由鬧着要離, 總之到處烏煙瘴氣,萬一有那種臉皮厚想留城裏的,看上他家姑娘死纏爛打, 或者是看上周惠怎麽辦?
自己嘴笨, 雖說個子在男人裏算是高的, 但到底不年輕了, 好多人都趕時髦離婚呢,趙建設擔心周惠不要他了。
王雲就不覺得玲珑不回家有啥不好, 家裏住的人少才寬敞,她還在想要是趙立夏跟趙立秋跟着一起回來咋辦呢。
當然這話她不會傻到跟趙建設說,意思意思勸兩句也是完了。
“爸!爸家裏來客人了!我媽跟我妹呢?”
也是剛下班,但兩手提滿禮物爬樓累得滿頭大汗的趙立春一進門就喊爸。
趙建設心說我還想她倆呢,要是知道她倆在哪,我在家跟你大眼瞪小眼?
一擡頭瞅着紀斌,紀斌他認識啊,以前沒少跟冬冬一起跑長途,趙建設趕緊站起來:“小紀,你怎麽來了?這天寒地凍的,快進來烤烤火!”
紀斌手上也還拎着東西,剛才她在樓下正好碰見趙立春,趙立春見她拿的東西多非要幫忙,所以大部分都轉移到了他手裏。
趙建設很不好意思,這個小紀每回來都不空手,幸好今年家裏年貨多,等會他多收拾點兒讓她帶走,不然太讓人孩子破費了。
紀斌穿着一件大紅色的新外套,脖子上圍着白色羊毛圍巾,她跟玲珑家裏人挺熟了,也不怎麽見外,直接湊到爐子面前烤火。
一邊烤火一邊回答說:“這不都初八了嗎,我在家也惹我媽爸嫌,幹脆來找趙同志,順便幫幫她的忙。”
趙建設不解道:“幫什麽忙?”
趙立春跟王雲也覺得奇怪,大過年的能有什麽忙需要幫?而且家裏還有人在,冬冬不也沒喊?等過完元宵節沒多久又要去學校報道,紀斌這話是啥意思啊?
紀斌:“啊,趙同志還沒跟你們說嗎?她剛在省城開了家廠,得在去報道之前把所有需要走的流程,還有一些準備工作徹底完成啊。”
畢竟新廠子跟前進大隊的食品廠不一樣,清歡雖然無法親自坐鎮春山食品,但工廠從生産到銷售都已經形成了成熟體系,留在廠子裏的人也都是她一手提拔帶起來的,即便清歡不在也能正常運轉。
“我知道這事兒的時候也很吃驚,不過一想到是趙立冬同志,就又覺得很正常了。”紀斌贊嘆地說。
趙建設等三人已是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
冬冬自己開了家廠???真的假的???這也太讓人不敢置信了!!
紀斌見趙建設一臉震驚,笑着說道:“您別看廠子規模不大,但也是正規的,政府親自給批的場地。之前我們春山食品不是參加了食博會嗎?清歡同志借着跟外國友人的關系,還幫忙買了一批機器回來……”
她後面還在說什麽,趙建設已經不記得了,他現在滿腦子就是他姑娘有個廠子,他姑娘居然有個廠子!
“不對啊。”王雲問,“廠子不都是國有的嗎,私人怎麽能辦廠?”
紀斌耐心地跟她解釋道:“現在政策有變動,雖然還沒有明面上出臺允許私企存在的制度,但其實已經允許一小部分人率先試水了,趙立冬同志這也算是頭一份了。”
趙立春性格較為保守,他擔憂地問:“那要是哪天政策又改了,又不許私人辦廠,甚至跟從前那樣……那、那我們家冬冬豈不成資本家了?”
王雲跟趙建設被這說法吓了一跳,紀斌撓撓頭,有點苦惱地說:“我其實也不是特別懂這些,但清歡同志說,時代是在不停地發展和進步的。我們要向前看,而不是拘泥于過去,錯誤的道路走一次就夠,做人就得膽子大一點。”
話是這麽說,趙建設依舊很不安,為了緩解他的情緒,紀斌改為轉移話題:“對了趙叔叔,你們有沒有想過給趙同志辦個升學宴啊。”
她之所以初八才來,就是因為她媽媽算過日子,說什麽初六擺升學宴最好,她們家沒啥來往的親朋好友,所以就請了一些同學鄰居什麽的,總之紀斌考上大學這件事,可讓她媽爸揚眉吐氣,人逢喜事精神爽,兩人的身子骨都一天比一天好。
趙建設點頭:“想過啊,這咋能沒想過,可冬冬說沒必要。”
紀斌一想也對:“也是,三個狀元呢,總不好一起辦,清歡同志跟了了也都沒辦。”
趙建設再度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啥?”
紀斌:“……你們不知道啊,她們仨,就是趙同志、清歡同志還有了了,六百分的卷子她們仨都是滿分,當時可轟動了!趙叔叔你們是不在,連電視臺都來我們前進大隊做采訪呢,那段時間,大隊裏的人走到哪兒都不能清淨,記者采訪不到趙同志她們就想采訪隊員們,可給我們鬧夠嗆。”
因為這三人風頭太盛,其她考上大學的人,比如紀斌,就顯得默默無聞了。
紀斌邊說邊笑:“這不還沒到暑假嗎,第一學年的第一學期剛結束,要轉學進春山小學的人那叫一個多啊,連公社跟縣裏都有人家想把小孩轉進來,顏校長頭都大了,怎麽說這些人都不聽,都覺得要是讀了春山小學就一定能考狀元。”
趙建設聽得一會兒笑一會拍腿,情緒随着紀斌的講述激動到不能自已,他惋惜道:“冬冬這孩子,壓根沒跟我們說這事兒!清歡也是,哎呀!這天大的喜事,她們到底是怎麽憋得住的!”
他現在特別想撒丫子奔下樓,最好是弄個大喇叭過來好好的喊一喊,宣傳宣傳,讓所有人都知道!
紀斌就說:“現在趙同志還要開廠,她以後肯定是個了不得的人,趙叔叔你就忍一忍吧,低調點,免得有人知道了,心裏不平衡去搞破壞,悶聲發大財啊!”
連閱歷豐富的趙建設都興奮成這樣,趙立春跟王雲就更別提了。兩人跟聽天書一般,全程表情呆滞,由于消息過分爆炸,她倆的嘴巴到最後都沒能合上。
趙建設嚴厲地對二人道:“今天知道的這些,你倆誰都不許往外說,記住沒?立春,你給我把你嘴管好了!小雲也是,別跟你娘家人說!”
兩人連連點頭。
“小紀,你要不就在家裏等吧,她們幾個昨天就沒回來,我琢磨着今天該回了。”
紀斌其實知道玲珑那棟小洋樓的地址,但她覺得趙建設可能還不知道,之所以會往趙家來,也是因為還沒出元宵,她尋思着玲珑她們應該會住在家裏。
唉,她還是不夠了解趙立冬同志,根據以往的經驗來看,趙立冬同志能躺着絕不會坐着,小洋樓住着多舒服,她才不會來擠筒子樓呢。
沒想到還真叫趙建設說中了,沒一會就有人來帶話,說周惠把電話打去了廠裏,托人幫忙跟家裏說一聲,說要回來吃晚飯。
周惠跟玲珑不在家,趙建設做飯就比較簡單,不過過年期間怎麽吃也不差就是了,晚上多了個紀斌,他幹脆去隔壁借了口大鍋回來,焖了滿滿一大鍋米飯,又蒸了花卷跟羊肉餡兒的大包子,趙立春跟着他忙裏忙外。
玲珑照舊開着那輛面包車,她心底是看不上這種車的,外觀普通性能更是一般,可一來她不好從國外買車,二來國産車性能更差,三就是她那輛小轎車已經送去了首都,只能勉強自己開開現在這輛。
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了玲珑的能耐,反正每當趙家人知道她有本事的時候,總會立刻又被打破認知,發現她還能更本事。人在面對強者的時候會感到敬畏,哪怕對方是自己的女兒或是妹妹。
趙立春反正不敢擡頭說話,夾菜也只敢夾自己面前的,王雲也一樣。
趙建設幾次想開口,都不知如何組織語言,他屢屢欲言又止,周惠看出來了,納悶地問:“你咋了,身上哪裏不得勁兒?”
紀斌偷偷觑了玲珑一眼,心想自己該不會是多嘴了吧,但她跟趙同志約好年後來找她時,趙同志也沒叮囑她說廠子的事得保密啊。
實際上玲珑真沒想過對趙建設等人保密,周惠要去當廠長,這肯定是瞞不過家裏人的,不然她不會讓紀斌來筒子樓找她,就是猜這家夥會說漏嘴。
玲珑放下筷子:“爸,哥,大嫂,我有件事想跟你們說。”
“——我在省城辦了個衛生用品廠。”
趙建設等人連忙做出驚訝的表情來,可惜她們演技一般,也就玲珑出于某種惡趣味願意陪她們一起。
“是這樣的,爸,我還有件事要通知你。”
趙建設立刻道:“什麽事?你只管說。”
玲珑:“我改跟我媽姓了。”
啪嗒一聲,是周惠的筷子掉了,顯然她并不知道這件事。
“別這麽驚訝,周立冬也挺好聽的,再說了,跟媽姓跟爹姓,我不都是你們倆的孩子嗎?”玲珑說。
周惠簡直不敢相信,這麽大的事兒,孩子居然沒跟她說!
清歡幫忙解釋道:“是高考前我帶她去改的,當時考試不是需要戶籍證明嗎,我們倆商量了一下,現在政策确實是有點松動,可誰也不能保證以後一直都會如此,所以為了以防萬一,立冬她改跟周姨姓,這樣的話,如果出現什麽意外狀況,趙叔叔還能給她兜個底。”
說着充滿歉意地看向周惠:“就是要委屈周姨了,讓您承擔了不該有的風險。”
什麽叫說話的藝術,這就叫說話的藝術。
事實上玲珑壓根沒想那麽多,她改姓有一半原因就是想把周惠徹底拉入自己的陣營,說實話,這世上朋友、親人、合作夥伴都可能會背叛你,但真心愛你且只愛你的母親絕對不會。
說什麽孩子跟誰姓都一樣,但四個孩子裏只有冬冬跟自己姓,那麽冬冬在周惠心裏本就重要的地位只會更加不可取代。
清歡先一步這麽說,就是避免了可能出現的家庭隔閡,瞧,趙建設跟趙立春他倆連驚訝都忘了就先愧疚上了。
至于政策以後會不會倒退,除了她們三個知道不會,還有人知道?
趙建設感動道:“惠,不用這樣,你要實在擔心,就把立春他們兄弟幾個改跟你姓,讓冬冬繼續姓趙就行。”
趙立春也滿腔熱血:“是啊媽,我們當哥哥的,還能怕被妹妹連累?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
這時了了冷不丁來了一句:“那就都改姓周吧。”
玲珑眨眨眼:“要不爸,你也改姓周得了,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齊齊。”
清歡:“她開玩笑呢。”
玲珑當然是開玩笑,她改姓是她的想法,但趙立春幾個姓什麽,這是屬于周惠的冠姓權,得周惠自己去争取,與她無關。
等機械廠複工,周惠就去正式将工作辭了,家屬院好多人都覺得她傻,待在工會天天喝茶看報紙,啥事兒都不敢就能領工資有啥不好?他們倒要看看周惠辭職之後,能幹啥工作!
不知何時起,桂省省城開始出現一種雪白細膩的衛生紙,價錢不貴,質量比起大家慣用的老式刀紙好了不是一點,迅速便在省城流行開來。
以前女同志們來月經,條件好點的能用衛生刀紙墊一墊,或是去供銷社買月經帶,條件差的只能自己拿布縫,裏面再塞上草木灰,不僅不衛生,還容易造成感染。
最開始是省城,然後是各市各縣及公社大隊,供銷社開始賣一種叫衛生巾的女性衛生用品,農村女性購買還有補貼,最讓人羨慕的是春山公社,本地戶口及長居此地的女性可以每個月免費領取。
起初還有人不好意思買,買回家也是偷偷摸摸的用,但漸漸地用衛生巾的人越來越多,而且用過就知道它的好,棉條和月經杯則不是特別好賣,受衆要少很多。
當衛生巾逐漸被推廣開來時,了了已經坐在大學教室裏了。
三人分別選擇了不同的專業,玲珑是每天上完課表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平時也經常夜不歸宿,清歡除了上課外,還競選進了學生會,同時修兩門學位,了了跟她倆都不一樣。
她既對政治沒有興趣,也沒什麽物欲,她在想,這個世界同時容納三個“龐然大物”,假如她們恢複或使用力量,那幾乎能在瞬間毀滅一整個世界,如今,三人達成了共識,那就是在這個世界作為普通人一樣生活,直至壽終正寝離開。
但夏娃不知道。
夏娃以了了為錨點,追蹤着她所在世界的蹤跡,假如沒有清歡和玲珑,那問題自然是不大的,可一旦夏娃在不知另外兩人存在的時候開始窺探這個世界,那就很有可能從外部破壞本世界的自然法則。
到時這個世界還是會被毀滅,而靈魂是不可被創造的。
了了腦海中擁有遠超本世界現有科技水平的知識,但又不能一股腦拿出來,她以八歲的年紀入讀首都大學物理系,本來就是件很驚人的事。
目前全國只有隔壁的首都科技大學設有少年班,少年班裏最小的學生是十歲,首都大學是沒有的,第一天上課時,了了還被同班同學誤以為是教授家的小孩。
教授們能教她的東西約等于無,上課對了了而言無疑是浪費時間,可她的年齡真的太小了,哪怕她的性格比成年人更穩定更冷靜,依舊無法取信于人。
所以她在學校裏愈發獨來獨往。
以前讀小學跟初中,同班同學也比她大,但不會大太多,大學就不一樣了,她們班最大的一位同學都四十多了,了了還不住校,彼此之間更沒有共同語言,大家跟她說話時,都一副怕把小孩兒弄哭的模樣。
清歡請了一位阿姨,平時負責家裏的三餐、打掃還有了了的接送,阿姨不會開車,每回都蹬着輛三輪過來,這天下客,來接了了的居然是玲珑。
她終于不用再開那輛普普通通的面包車,換上了小轎車,還是國外進口的。
只是玲珑對這輛車一點都不滿意,覺得它外表一般續航一般哪哪兒都一般,開起來不得勁兒。
了了:“給你弄輛星際飛車開。”
玲珑:“那太好了,我就喜歡飛一般的感覺,什麽時候交貨?”
了了懶得理她。
過了會兒,她發現不對了:“這不是回家的路。”
“對啊。”玲珑理所當然地點頭。“我要把你抓走賣掉。”
了了:……
比起玲珑,她更願意跟清歡溝通,至少清歡比較正經。
“啧。”玲珑撇了撇嘴,“你這是對媽媽應該有的态度嗎?”
還媽媽呢,龍女自誕生至今,向來游戲人間喜怒無常,從來沒有過孩子,哪怕是玩鬧也對人類幼崽毫無興趣,對着冰雪化身的了了反倒理直氣壯地自稱媽媽了。
了了不理她,她就非要單手開車,另一手來揉了了的頭發,而且根本不是年長者溫和慈愛的撫摸,就單純地是想給她搓得亂糟糟一片。
兩人一路鬥智鬥勇,一直到目的地才停下。
“不懂得感恩的家夥。”
玲珑把了了從車裏拎出來,“看到這個兒童座椅沒有,花了大價錢弄來的,到時都得還給我。”
她向來只索取不付出,一旦付出,勢必有更深的目的,也絕對會得到十倍百倍的回報。
了了沒有掙紮,玲珑已經長到了一米八五,這驚人的身高到哪都是鶴立雞群,被她拎着視野還挺高。
面前是一片住宅區,要說哪裏特殊,那就是這裏的住宅都是四合院樣式,不過隔壁兩道街還能看到人來來往往,她們站的這一條,看不到幾個人。
玲珑随意一揮手:“看到了嗎,這都是媽媽為你打下的江山。”
可惜呀可惜,她用盡各種方法,還動用了清歡跟了了的證件才買下這一條街,再多的不能買了。
不等了了回應,玲珑已經打開了最近的這扇門。
原來四合院外面與其它宅子無異,裏頭卻已在原有的基礎上被重新改造過,俨然是玲珑為了了量身打造的實驗室。
連實驗器材都有,甚至還有好幾臺笨重的大肚計算機。
“16位微處理器時代,跑得比蝸牛還慢,一點意思都沒有。”
玲珑毫不憐惜地拍着計算機,活似那不是真金白銀買來的,随即她看向了了,意味深長地說:“你不是腦袋瓜子很靈光,在星際時代生活過?改進這些技術對你來說易如反掌吧?我出錢,提供場地,你得報答我。”
等清歡有了出息,衛生巾肯定已經是免費用品了,她還賺個什麽勁兒,技術才是最重要的。
像趙建設所在的機械四廠看似穩如泰山,實際上也會在浪潮的沖擊中産生動蕩,一旦經營不善,再大的廠子也會逐漸走向倒閉的結局,這時不抓機會,難道要等別人先她一步?
了了:“你自己不也會?”
玲珑回答的毫無心虛之意:“是啊,我會,那又怎樣?我只是個普通大學生,弄出這些東西,還能潇灑地享受人生嗎?”
跟她的人設不搭。
她只是個在機械方面頗有天賦的人,了了才是人們心目中的天才。
“花我的每一分錢,吃我的每一粒米,都是要還的,寶貝。”
了了:……
她能說什麽,她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