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瑩思慮過很多次,卻從不想到方步亭會是這個考量探究的表情,态度也不冷不熱。憑着這麽多年地下工作的經驗,她很快就判斷出來,方步亭這是在懷疑她……是個騙子。
這真是叔能忍嬸也不能忍!
于是她不介意以最難聽的話回應,“是啊,我早就該死了,從日戰區出來。別人會笑話您有一個不幹淨的女兒。與其這樣,還不如說是來招搖撞騙的。”
方步亭最重父道尊嚴,一時未及思考其他,呵斥道:“胡說。你小時候的教養呢,這些年還有一點規矩在嗎?”
他這樣理直氣壯,簡直氣炸了孟瑩的胸膛,她是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從來沒有什麽父要子亡子撞牆的覺悟,氣血翻湧之下聲音都高了八度,“爹扔娘死,我就是沒教養。您有教養,就是給那些大財團轉移財産,讓我想想,您當時和我媽怎麽說的來着,為了國家生計。可我一路走來,這些年餓死的人可不比戰死的人少,原來您是這樣盡忠職守的。怪不得能理直氣壯地要求兒女講規矩呢?”
“怎麽,看不慣我,別擔心我很快要死了。到時候也就沒人再提醒你這段黑歷史了。”
方步亭臉色難看如蒸紅的蝦蟹,憋在那裏說不出話來。他本是無錫世家子弟,雖然自幼靠着庚子賠款出國留學,但骨子眼裏的忠孝仁義不比老學究少,被女兒這樣指着鼻子罵簡直是難堪到家了。但是,孟瑩說的就是事實啊,他說一萬個客觀理由也無濟于事,何況看着孩子的尖刻,還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他又不是真沒心肝的人,怎麽會不愧疚和理虧。可他世家出身,對這種直斥父母的事情又是萬不能接受,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孟瑩的反應卻解了他這個難堪,她直挺挺昏倒了。這次是真氣的。
一時間病房內外兵荒馬亂,醫生急呼要閑雜人等出去,看向方步亭的眼光裏就差沒寫兩個字“人渣”!孟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看着連西服都來不及換的父親也不免有了怨氣,說一千道一萬,孟瑩變成這樣,難道不是怨他嗎?難道他還真嫌棄孟瑩?
方步亭心裏也苦,別看孟瑩的話尖刻,但那微小的表情和內容卻讓他相信這就是當年丢失的女兒。想到當年軟團團嬌怯怯的小娃娃變成這樣,他心裏難道不痛嗎?尤其是聽說了女兒的病情後,他心痛更是如刀絞。
孟敖、孟瑩都恨他,孟韋從不肯接受他後娶的妻子,百年望族出身的方步亭覺得很挫敗。
……
讓他更挫敗更無法接受的事還在後面,孟瑩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了後拒絕一切溝通。第二天深夜裏,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了燕京大學附屬醫院。在那個沒有監控的年代,方家人是在第二天八點鐘換藥時才發現的。
而當天中午九點,好不容易從航校請出假來的方孟敖到達北平。留給他的是一封《告大兄書》。
孟瑩跟着鄭耀先多年,反追蹤技術那屬于入門課程。方家眼看就要雞飛狗跳乃至分崩離析,動用了一切能動用的力量找人時,她都已經平安到達了天津,悠哉悠哉地在南開大學舊址附近找了住處。
這樣做的一大好處,就是任誰看到,都會以為這是個西南聯大解散、南開複校後前來複習投考的大學生,根本不會多在意。
這本來也是孟瑩計劃的一部分,不過提早了一些。因為當夜昏迷時,她竟然真的看到了少女孟瑩。
模糊的意識裏,半大的孩子也叫人看不清,但因為共用一身的默契,孟熒知道,這就是她。
她先開口了,“這些年謝謝你了。”
“怎麽能這麽說呢,是我該謝謝你。小妹妹,我叫你小妹妹吧。這個身體是你的,方家小姐的身份也是你的啊。”孟瑩講理,沒有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習慣。
“可你到我身體裏的時候,我已經死了。”小女孩恬淡地說着,好像不是自己的事。“後來,你怎麽做的我都看到了,你知道我一直在你身體裏,卻從來沒有想過把我趕走,而且尊重我的意願,所以我要謝謝你。”說完竟然還笑了一聲,“今天你罵地真好,我早就想這樣罵了,可是要換了我,可能到了眼前就說不出話來了。他積威太重了。”
孟熒想這還真是民國特色,說是世家,自小留學,家裏住着純歐美風度別墅,言行做派還得講究個儒家的封建家長作風。小孟瑩習慣了,她可是個現代人,換身不換芯。
“姐姐,以後你不用顧及我了,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孟熒大驚失色,“不用的,你不用走,這本來就是你的身體啊。”
“我不走,你無法真正适應這一切,而且我的陰壽到了,可以重新投胎了。”小姑娘忽然笑了,“其實,姐姐,我是來跟你告別的。自從咱們共用一個身體,我才知道原來以後的中國會這樣好,再也不會有租界,
有飛機轟|炸,只要好好努力,都能過上好日子。我能去那裏,你該為我高興。”
孟瑩怔了,她來自二十一世紀,雖然一萬次咒罵系統坑了她,卻從來沒有意識到,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我們的新中國是如何的讓人驕傲和向往,這是無數仁人志士、勞苦大衆奮鬥來的,現在小姑娘有機會去那個和平富足的時代,她該為她高興。
小姑娘的身影漸漸模糊,只留給孟熒一個淺淺的笑容,她是真的很滿足。
走吧,走吧。真正成為方孟瑩的她在心裏想,去過我們新時代的好日子吧,或許你不會出生在銀行家庭裏,或許你要經受霧霾高考就業壓力,但,總會比今生安寧的。
我祝福你。
……
此後,系統沉寂了很長時間。孟瑩也無暇他顧,只身來到天津,這是一個比北平西化更多的城市,随着戰争結束,人口回流,島城更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色。孟瑩有時在學校不遠處的小攤吃個狗不理包子,都會感嘆歲月的靜好。只可惜戴雨農的生死暫且不明,讓她心緒略有一些不安,也不敢貿然和重慶那邊聯系。再有鄭耀先也不知道怎麽樣了。
不過日子都要過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真正擁有了這個身體絕對控制權的孟瑩精力好了很多,心思多用在了學習上。此時,南開雖然沒有正是遷回,但學校已經在修葺,也有些有條件的教授回來安排。不得不說,那個時候的學生真是刻苦啊,平房瓦礫之中,朗朗都是讀書聲,同學間相互讨論研讀也都比比可見。孟瑩沉浸在這種氛圍裏,也覺得格外舒心,她也為自己選擇了将來的學習方向:戰後心理創傷治愈。只是現在國內還沒有這樣的系別,只好先從社會學系入手。
不覺半月匆匆而過,南京方面終于公布了戴雨農的死訊,孟瑩當機立斷,聯系了重慶的徐百川。
重慶機場素來是軍統的中之物,不過一日功夫,孟瑩就乘坐軍用飛機,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了山城,一出機場,徹底放下心來的她感覺這車窗外的大霧恨不能都是香甜的。
但好死不死,系統偏在這個時候上線,說:“宿主,你不能太大意啊,鄭耀先此刻正面對着他此生最大的敵人和真愛。”
孟瑩無語,簡直想教它一個詞:相愛相殺。
作者有話要說:
西南聯大于1946年解散,此處為了劇情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