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卷起亢躁的大風, 這風裏夾雜着黃沙,也夾雜着剛剛天空下起的雪粒子。
明裳歌緊緊地攥住自己胸口的衣領,先前的那種胸口驟涼,冷風全往領口裏面灌的冰涼刺痛感, 她不想再經歷了。
這是她第一次, 感受到什麽叫做侮辱。
那種直接不把她當個人的侮辱, 将她從馬車的窗口直接拖拽下來, 沒人會考慮窗棂會不會剮蹭到她,沒人會替她想, 她的衣領散開之後,她的肌膚會不會暴露在光天之下。
驚魂未定感,一直在明裳歌的心頭圍繞。
她現在唯一能做的, 就是背靠馬車壁,然後死死地抓住胸口的衣服,繃緊身子,奮力地做出反抗之态。
就連旁邊走來了人,她都沒有發現。
“沒事了,沒事了。”
安撫的聲音在她耳旁輕輕響起,那聲音, 渾厚又充滿了力道。
明裳歌不自覺地一偏頭,眼裏緒滿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豆大顆地滾落出眼眶。
她啞聲了許久, 沈謬也沒有說什麽, 一直抱着她, 一起蹲坐在這馬車的輪子便。
風沙和雪花一齊飄落在了她的眉睫上,沈謬這樣看着,把身後的披風解下來圍繞在她的身上。
就在沈謬準備在胸口處給她系好披風的時候, 明裳歌突然一個瑟縮,然後戰戰兢兢地嗚咽道:“沈謬,我沒有家了,我沒有爹娘了。”
沈謬系披風的動作翕然一頓,他先前聽說過,明裳歌的父母雙親只是身體不好,貌似還應該尚在人世的。
怎麽會?
但是現在他沒有問出來,他只是無言地抱住明裳歌。
不斷地輕聲安慰:“沒關系,沒關系的,我在。”
沈謬想嘗試着扶着明裳歌站起來,馬車內的秋月和春花等人也在這個時候下了馬車。
明裳歌被沈謬攙扶着,逐漸站了起來,許是先前蹲久了,或者是哭久了,也或許是站起來的那一刻看到了沈謬身後那無頭、鮮血直流的屍體。
明裳歌感覺自己的頭仿佛飛到了九霄芸天之外,整個人面前都是一種天旋地轉。
“阿謬……”
明裳歌輕聲呢喃着。
秋月和春分剛下馬車,緊接着,她們二人便蜂擁往馬車輪子邊跑,雙雙一齊喊道:“小姐!”
————
這一次,明裳歌算是病來如山倒了,她在金城的将軍府躺了三天三夜也沒見醒,整個人不停地反複高燒,夢呓不斷。
就仿佛進入了夢魇一般。
明裳歌的身子本就是從小虛弱,小時候就一直靠着名貴的藥材吊着,後來送去了荊州之後,去荊州剛開始的一段時間,沒了那些名貴藥材,明裳歌也是差點沒能活下來。
但是後來,這莊子上有個老嬷嬷說,勤加勞作可以驅除病魔,秋月她們一開始不信,但是由于這莊子上人手少,許多事情都是明裳歌自己來的,也算是自己勞作了不少,這身子竟然還真得強了不少。
在莊子上的幾年,明裳歌已經少吃了許多藥了,雖然這身子也稱不上多麽強壯、健康,但至少用不上天天靠珍稀藥材吊着了。
但是現在這次,明裳歌直接病倒了,這一次的生病,直接把她底子裏的病竈給勾了出來,秋月和春花每天過來服侍的時候,都要偷偷掉一次眼淚。
許是這一路走來,明裳歌都太緊張了,人只要一直繃着一根弦,到這根弦斷的時候,也就是這個人崩潰的時候。
明勁光看着每天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孫女,每天也是捶胸頓足,屢屢來到明裳歌的房門前,都是責怪自己的疏忽,沒能早一點去接應自己的孫女。
所有人都緊張至極,唯獨沈謬不是。
他沒有天天守在床前,每次來的時候也沒有像大家一樣,哭得稀裏嘩啦的。
這段時間的沈謬,仿佛嚴律到了極致,反而讓常人看起來,他像是在拼命克制一般。
明勁光看到他那樣,也多次勸導他進房間看看明裳歌。
但是沈謬都委婉拒絕了,他說:“讓她好好休息吧,她只是這段時間累了。”
在所有人都覺得他很平淡的時候,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不能随便去看她,因為此時,繃着一根弦的人,換成了他,他也害怕自己某一天,那根弦就斷了,到時候,連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他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明裳歌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反倒是這邊境又不太平了,下面人傳來線報,說定西又被胡人給帶領一小支蠻兵給燒殺搶掠了一波。
這種事情,在西北這一帶,是屢見不鮮的,但是這次又稍有一點不一樣。
往年胡人來搶劫一波了,就會馬上撤離,畢竟他們自己也有心知肚明,一旦大梁這邊派了兵過去清剿,他們是絕對招架不住了,不如見好就收。
但是此番他們不僅搶了定西,還直接從定西往南走,繼續對旁邊的隴南進行攻擊、搶劫。
并且他們先前搶定西派來的那一小支蠻兵,貌似只是來打頭陣的,随後還陸陸續續來了兩小支進行支援。
明勁光接到線報的時候,沈謬剛好在旁邊。
其實沈謬一跟着明勁光來到西北之後,明勁光就直接重用了他,直接交托出全部的信任感。
這是因為,明勁光身邊已經沒有可用之才了,他身邊的兩個副将,在先前的一場突擊戰中,雙雙獻身,後來明勁光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倒也沒有再選拔副将了。
但是現在重新回到西北,這副将還是不能少的。
明勁光倒也沒有一來就直接提拔沈謬為副将,這樣不僅不能服衆,還會讓人有了口角之争。
不過就憑明勁光能讓沈謬直接住進他的将軍府,其實衆人也能感受到沈謬的不一般。
這其中不僅僅是明勁光對待沈謬的态度不一般,更多的是大家能夠感受到沈謬身上的那股狂野的氣質,不一般。
這種不一般,在沈謬來的這麽些天,帶領和參與不少的突擊戰中可以看出來。
軍中一開始對于沈謬的天降,多多少少存在不服,但是現如今,那種冷靜果斷,和一種與生俱來的引導力,已經讓不少人直接閉嘴了。
明裳歌還躺在床上,但是邊疆告急,金城這邊必須出一個領頭的将領前去平叛。
明勁光剛聽到定西那邊傳來的消息時,直接就摔了茶杯,再聽到隴南也陸續遭殃了之後,甚至氣到掀桌子了。
沈謬看着已經被掀翻的桌子,陶瓷茶杯骨碌碌地滾向了前方,茶杯裏的茶水和茶葉也盡數灑落出來,桌子上的筆墨紙硯也灑地到處都是。
沈謬抿緊唇,慢慢蹲下,把那些毛筆和茶杯撿了起來,再把桌子扶正。
這一切,他都做得慢條斯理,跟他以前的風格大不相同。
周圍的人都沒有說話,明勁光也靜靜地看沈謬做完這些事。
終于,沈謬把這些全部清理完畢,他站了起來,低垂着眼,看着桌子上的茶杯蓋子,那個蓋子先才被摔碎了一個角。
莫名的,沈謬驀地笑了:“這次我去吧,将軍記得叫歌歌等我回來。”
他希望,他回來的時候,明裳歌能夠笑着在家裏等他。
他覺得,明裳歌肯定能夠等他回來。
那這樣的話,他回來的那一天,肯定是天光大好的。
明勁光看着沈謬低垂的眼,默不作聲。
過了半晌之後,他輕輕地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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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出站,明勁光給沈謬配了五千精兵,五千的精兵用來對付胡人的兩三支蠻兵,是綽綽有餘的。
明勁光這次沒去,但是他給沈謬派足了兵馬。
沈謬來的時候,還把土匪寨的兄弟們一起帶來了。明勁光特許他自己管理、歸編他自己的兄弟們,然後這一支小隊,就由沈謬親自打理。
前段時間,沈謬也是一直帶着自己的這支小兵隊上戰場殺敵。
剛來的時候,他們都不是很适應,畢竟這一幫人都是從小到大生長在荊州那邊,包括沈謬自己也是一樣,一乍來到北方,首先面對的就是皮膚幹裂,手腳生凍瘡。
頭幾天還被原先這裏的士兵給罵了娘炮,說他們皮膚嬌嫩,但是後來沒過幾天,這群糙漢子倒也就跟着快速适應了起來。
等到了現在,這一群原先的土匪們,倒也能在這惡劣的西北,生活的游刃有餘了。
沈謬最信任的還是原來自己從荊州帶來的這一幫兄弟們,以前出去,他都是讓這群兄弟們貼身跟着的,但是這次,沈謬卻安排了其他的士兵做內圍,反倒是讓自己的兄弟們去了外圍。
常人都知道,排陣列隊打起來的時候,往往外圍是最危險的,而內圍的士兵們,也往往是将軍領頭人最信任的貼身護衛。
沈謬反常的安排,沒讓自己的那一幫兄弟們驚訝到,反倒是吓着了其他的士兵們。
不過大家也就是內部讨論讨論,上頭決定了的事情,他們也無權反抗。
夜深,沈謬準備給明勁光彙報一下情況。
這次的事情,沈謬安排得很迅速,明天一大早就得出發了。
明勁光對沈謬的安排也沒有什麽異議,簡單看過沈謬遞過來的軍報之後,就催促着沈謬趕緊回去歇着。
沈謬從明勁光的院子裏出來,旁邊就是明裳歌的明月居。
此時,這個明月居還閃爍着微弱的燈光,旁邊的廂房已經熄了燈,唯獨主屋還點了一盞燭燈。
沈謬知道,這應該是下人們刻意點的,她們害怕萬一明裳歌在深夜中途醒來,屋內沒有點燈,她會害怕。
明月居的正門已經上了鎖,沈謬撩起袍子,直接翻身跳過了這院內的圍牆。
明裳歌的主屋在正中間,沈謬刻意繞了繞,走去了正屋的後牆處,後牆那邊,正對着明裳歌卧室邊的那扇窗戶。
沈謬小心翼翼地打開緊閉的窗戶,他輕輕一躍,直接跳到了窗棂上,但是他卻沒有進屋。
只是閑散地坐在了窗戶邊,一只腿随意曲起,慢悠悠地看向了床邊。
床邊的輕紗簾子被放了下來,看不清帳內的人臉。
沈謬也不急不惱,就這麽斜着眼打量着床的方向。
外面開始下起了小雪,沈謬擡眼望了一下墨黑的天空,驀然笑了。
他輕聲地開口道:“下雪了,我就不多陪你了,不然這窗戶開着怪冷的。”
屋內沒有人回應,但是他依然自顧自地說道:“我來就是想跟你彙報一聲,我聽這裏的漢子說,他們出去打仗,都會跟屋裏的媳婦兒說一聲,所以我這就向你彙報來了。”
“我這次去的地方有點小小的遠,可能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我這是第一次帶領那麽多大軍诶!你知道這次我帶了多少兵出去嗎?”
他停了停,伸出左手,故作誇張地在空中比劃了一下。
“五千啊!你長這麽大,見過這麽多人嗎?”
“我猜你肯定沒見過。”
沈謬說完這些後,又低下了頭,他把窗棂上已經積攢的雪給拍了下去,慢吞吞地說着:“但是,我還怪緊張的,我害怕他們受傷,我也擔心跟我一起的兄弟們受傷。”
“我也害怕辜負将軍對我的期望……”
沉默,屋內回應他的只有無限的沉默。
沈謬又把頭仰起,天空中有片雪花飄落進了沈謬的眼眸裏,沈謬不自覺地閉眼。
許是這雪花有點過于冰涼,沈謬感覺這眼角有些酸痛。
“你等等我好不好,等我回來,我就來娶你。”
“我可以給你家的。”
他永遠不會忘記,當他在漫天的飛沙和雪粒子的戈壁灘上,明裳歌驚恐地對着他說她沒有家了的樣子。
這是一種空虛的後怕感。
“傻姑娘,如果我回來了你還沒醒,我就要懲罰你了。”
沈謬搖頭笑了笑,翻身跳下了窗棂。
他把窗戶又仔細地關好,甚至還把飄近屋內的雪也給拿手掃了出來。
黑幕隐去了他的背影,無盡的墨黑,讓人看不清前路。
但是少年行走的步伐卻依舊堅定,他的腳下,就是坦途。
屋內,紫色的輕紗床簾有了輕微地顫動。
許是窗戶沒有關緊,讓風吹了進來。
也許是,帳內的輕聲喘息吹動了輕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