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勁光之所以先前會對這次胡人偷襲發那麽大的火, 就是因為明裳歌還躺在床上,他就這一個寶貝孫女,所以這個時候他不想離開明裳歌的身邊。
而這次沈謬身先士卒,倒是給明勁光省了個心, 不過也沒完全省心, 畢竟這也是沈謬第一次帶兵, 他給了沈謬一個都尉的稱謂, 暫率五千精兵,前往隴南、定西支援。
但是這一路上, 不僅要考驗沈謬行軍統領的能力,更多的是需要沈謬能夠服衆。
五千精兵是不假,但這也是明家軍手底下個個傲氣十足的。
因為他們是精兵, 所以有傲氣也是應該的。
明勁光早就知道這些,但是他也沒有多說,沈謬需要急速成長起來,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年紀大了,西北需要一位年輕的将領,更多的是他的孫女,需要一位成熟的丈夫。
明裳歌和沈謬之間, 他這個做長輩的也是看在眼裏,按照往常來說,像明裳歌這種盛京的大家閨秀, 是決計不可能嫁給這樣一個門第的人。
但是明勁光不在乎, 他只希望他的孫女能夠過好就行。
既然他的孫女喜歡, 那他就替他孫女好好地培養一下這位未婚夫。
明勁光默默地看着沈謬帶着大軍出發,此番前去,如果正常或者順利的話, 一個月之內就能回來,如果出現點意外的話,能不能趕回來過年還是個問題。
不過這些都不是他應該擔心的問題了,他相信沈謬自會解決。
他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躺在床上的明裳歌,明勁光幾乎每天都會在床邊守上幾個時辰,他也有喚來過西北的各地名醫前來診病,不過各種名醫說法都一致,都說明裳歌沒什麽大礙,只是身子過于虛弱,久積的病根讓她現在久睡不醒,待她自己身體機理調整好了就自然會醒來。
名醫們的說辭,一個比一個玄乎,不論明勁光如何詢問、威脅,他們都說不出一個準确能夠清醒的時間,也沒有一位能夠開一劑靈丹妙藥将明裳歌醫治好。
明勁光自己心也是玄乎的,名醫找多了結果也一樣,後來他也沒打算繼續請名醫過來探病了。
整個将軍府都悄無聲息,仿佛就都在等着這床上的睡美人清醒過來。
讓衆人驚喜的是,在沈謬走的第三天,這床上的人終于有了清醒之兆。
第一個沖進房間的就是明勁光,他看着床上半開着眼的明裳歌,一時間竟然老淚縱橫。
剛醒來的明裳歌說不了話,這身子也不太能動彈,便只能看着明勁光。
一雙秋水剪眸,緒滿了淚水,在眨動的期間,眼淚珠子從眼角滾滾流下。
爺孫倆相視而泣。
明裳歌清醒了這件事,迅速在将軍府裏傳開,先前的護衛兵聽到後,瞬間卸下了內心的愧疚。
這對護衛兵自從知道明裳歌倒下了之後,都一個個自責負疚了許久。
這群本是明勁光的貼身侍衛,在軍營裏都有着一定的地位,但是這次回來以後,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去主動幹一些軍營裏的髒活累活。、
他們都很歉疚自己,沒能把小小姐保護好。
這下明裳歌醒了,他們也釋然了不少。
不過剛醒來的那幾天,明裳歌都一直不說話,下面的人都擔心瘋了,以為她先前發燒把嗓子給燒啞了。
不僅如此,來人去問她的時候,她也不應、不理睬。
就跟以前農村人家縫的那些布娃娃一樣,毫無生機,眼神空洞。
唯一能讓她動一動的,可能就只有明勁光來的時候,她還會轉轉頭,會喝下一些明勁光喂的粥。
其餘的時候,她都是毫無所動。
春花在旁邊一直焦慮急了,但是秋月卻顯得異常地平靜。
這個時候,秋月仿佛隐隐約約明白了明裳歌現在為什麽會這樣。
當你滿心歡喜,以為自己的親人終于想起了自己,自己能夠滿心歡喜的回家時,等待自己的卻是幡然白布,雙親去世。
被人抛棄一次可能一段時間後還能恢複過來,但是被人再次捧起,又再次驅趕抛棄。
那種感覺,就仿佛将人沉溺在水裏,好不容易被人給救起來之後,又眼睜睜地看着救你之人再将你摁入水中。
窒息和黑暗将你吞噬殆盡。
并且,更讓她無能為力,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當她看到棺材裏躺着的是她的雙親之後,她剩下的親人還要将她逐出家門,不僅如此,他們甚至還想要了她的性命。
秋月知道,唯一能夠讓她一路硬挺、堅持走到西北的,只有這邊的人。
親人、愛人,也是唯一的家人了。
這是對于一個從十歲就被抛棄的小姑娘來說,最為重要的東西。
她們都知道,西北艱苦,天氣嚴寒,更不适合她養病。
但是她沒法,她只有這個地方能來了。
哪怕她要擔着來了這裏之後,身體會每況愈下的風險,但是這樣也好比做一支随風飄蕩的蒲柳。
秋月給明裳歌安靜地擦着手,人在這床上坐久了,手心都容易出汗。
她慢慢地明裳歌說一些最近的事情:“将軍這幾天一直守在小姐的床前,人都蒼老了許多,小姐記得多跟将軍講講話啊。”
這次,明裳歌竟然難得地點了點頭。
“沈都督也來了,對了,忘了跟小姐說這個大喜事了,先前的沈小公子,已經變成了都督了。”
明裳歌垂眸,又輕聲“嗯”了一聲。
“但是沈都督來的次數不多,他來了也就看兩眼就走了,奴婢不敢揣摩沈都督的深意,所以奴婢也只能給小姐簡單彙報彙報。”
秋月幫明裳歌按着雙手,這雙手許久不活動,容易僵住,這段時間明裳歌一直沒能下床,所以秋月就經常幫明裳歌按着。
她知道明裳歌這個時候,可能會想要聽到關于沈謬的消息,所以她就故意多說了一些。
“小姐別憂心沈都督,他在你還沒醒之前,就被将軍派去定西那邊平叛了,當時他帶兵出發的時候,金城還有不少百姓們去送他呢,奴婢瞧着可拉風了!”
秋月笑着,斜睨了明裳歌一眼。
明裳歌依舊不為所動。
許久過後,她緩緩地回了一句:“還沒打勝仗,算不上拉風。”
聽到明裳歌回了一句長句,秋月捏住明裳歌虎口的動作突然愣住,随後,秋月猛地站起來,然後捂住嘴,這一瞬,她仿佛啞住了。
“小姐!你能開口說話了?”
明裳歌擡頭,嘴角努力上揚,才總算是牽扯出了一絲笑意。
但是這番動作對于秋月來說,也算是很值得興奮的事情了。
明裳歌突然開口道:“扶我出去走走吧,我想看看。”
這種要求,秋月還巴不得,她連忙從架子上拿來了一件披風,給明裳歌搭上。
明裳歌也很配合,只是這雙腿許久未走動了,一時之間,還有些麻木。
久病初愈,人确實需要适應。
秋月主動帶她去哪兒,明裳歌也就不多言,跟着秋月的步伐,一起在将軍府閑走着。
走到一間院子的時候,明裳歌突然主動停住了,她偏頭去問秋月:“這個院子,是誰在住啊?”
秋月笑着回道:“是沈都督,将軍特許沈都督住進将軍府的。”
就跟對待孫女婿一樣。
只不過這後半句,秋月沒有說出來。
主子們之間的事情,她們這些做下人的往往是看得清清楚楚。
只不過明裳歌就點了點頭,沒有走進去,只是簡單駐足之後就離開了。
因為明裳歌看見了,院子的晾衣架上還有一條沒有來得及收進屋的束帶。
帶扣的兩邊,有幾道明顯的被墨水侵染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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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之後,明裳歌就仿佛終于變回了正常人,但其實這其中,只有身邊的人才能看出,明裳歌已經不一樣了。
但是具體哪種不一樣,衆人又說不上來。
只不過這種細微的變化,明勁光這種大老粗是發現不出來的。
自從明裳歌來到西北,并且這病也好了之後,明勁光就開始準備年貨了,簡直可以說是鋪張揚厲了。
這離過年也沒幾天了,看着明勁光這架勢,都像是要把整個西北的珍馐美食搬來将軍府一樣。
過小年的這天,明裳歌突然想吃熏肉了。
她記得,這種熏肉是荊州才會特産的美食。
西北終是吃不到了。
不過明勁光知道之後,竟然開始在金城裏大肆宣揚,只要誰家能夠拿出熏肉來,重重有賞。
明裳歌知道之後,也沒有阻止,這種老小孩的事情,她也不打算制止。
只不過,即使明勁光拿出重賞來,也沒有人家能夠拿出熏肉來。
明裳歌知曉這種結果之後,就跑去書房,準備勸阻明勁光了。
畢竟這都這麽久了,如果有的話早拿出來了,再這麽宣揚下去,也無濟于事。
明裳歌剛走到書房門口,身後就也有人急匆匆地先她一步,沖進書房,朝着明勁光,單膝下跪道:“啓禀将軍,沈都督大勝歸來,兵馬已經等在城門外了!”
“什麽?”明勁光一時不知是悲還是喜,他猛地站了起來,雙手插着腰,反複走了幾個來回之後,終于才拍手接着問,“為什麽沒人早點來報信?”
那人回道:“是沈都督不許提前報信的,說是要給将軍一個驚喜。”
“這好小子竟然動作這麽快,還真是給我一個大喜了!”說着,明勁光哈哈大笑着,從書房大搖大擺走了出來。
“那咱們這就趕緊去城樓接人家!”
站在門口的明裳歌将先前屋內的話語聽得一清二楚,她和正踏出門檻的明勁光碰了個正着,但是這時明裳歌反應迅速,她微微拂身,請求道:“爺爺,孫女也想去,能帶上孫女一起嗎?”
明勁光這笑意都快咧到耳根子了,他大笑着摸着明裳歌的頭,爽朗應道:“那必須的,你的男人當然得你親自去接了!”
說完,他就徑直先行離去了。
他沒有注意到,身後站在原地的明裳歌,耳根子已經紅似透血。
明裳歌沒有帶任何婢女,就叫上了劉叔,上了馬車就直接出發了。
馬車是鐵定沒有明勁光他們身下的馬匹快的,明裳歌有些焦急,這是她第一次在馬車上催促了劉叔。
不過劉叔倒也沒有多說什麽,就是默默地加快了手中揮舞馬鞭的速度。
得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如果沒能趕上大軍進入城門之前上城樓的話,就根本看不見了。
到時候大軍進城,她怕是連城樓都上不去,城門口全是人。
所以這一路上,明裳歌就一直在默默祈禱着。
馬車逐漸靠近城門處,人也越來越多,直到離馬車再也不能走動一步。
明裳歌“啧”了一聲,二話不說,直接跳下了馬車。
離城門口還有不到十丈的距離,明裳歌走的逐漸艱難,她的心也越來越涼了。
完了,城門已經打開了。
一隊隊士兵已經排好陣,入了城門。
像沈謬這種領頭人物,肯定是走在最前面,或許她已經和沈謬錯過了。
明裳歌不甘心地朝後看了一眼,人山人海,她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人的背影。
西北人高大,她的個子本就不高,此時更是顯示出了身高的劣勢。
明裳歌搖了搖頭,還是堅定地朝城樓上爬去。
這城樓一般的百姓不能随意上去,但是明裳歌就能夠象征明勁光身份的護衛兵兵符,所以這種城樓她還是能夠去的。
雖然這城樓上了可能也看不到什麽了,但是明裳歌還是懷抱了一絲希冀。
城樓那麽高,說不定她還能看到個後腦勺啥的,可能還有機會。
明裳歌下意識朝城內看了一眼,畢竟沈謬這種領頭人物,現在鐵定已經先行進了城了。
但是她墊腳墊了半天,也沒在人群裏看出個所以然來。
這種将領的人物不應該在人群中最顯眼嗎?
“沈謬你怎麽混成了這樣,都成大都督了,到最後怎麽還是泯然衆人矣……”
明裳歌突然委屈上了頭,開始無厘頭地抱怨了起來。
她把頭擡了擡,想要這天兒上刮的風把欲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給吹幹。
但是好巧不巧,她站在了背風面兒,這風是從城門外刮來的。
不得已,明裳歌轉了個身。
剛想要擡起頭,剎那間對上了一個眼神。
城門下,少年馬尾高束,高坐馬匹之上,笑意止不住,綻開在這北漠風沙雪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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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天驕,馬鳴風蕭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