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第二十四朵雪花(二十六)
尐娘重新繪制航線圖時發現, 這塊土地似乎與之前所踏過的地方不同,司南總是時不時失靈,這意味着假如離開這裏, 她們很難按照原有路線返回, 仿佛海神真的庇佑着這塊土地, 以及生活在這裏的海人。
一向以能在水下憋很長時間氣的劉敬諾在見識到海人下水後,徹底服氣了。
如果不說, 簡直要以為她們是魚變的,只不過生長出了雙腿來到陸地上生活,否則怎麽能一個猛子紮進水裏, 半天不浮上來也沒事?
她們在這裏付出了許多, 也收獲了許多,對于海族,船隊整體的态度非常友善, 雖然偶爾也會起一點小沖突,但總是很快就能平息。
在其她人各司其職,與海人深入交流時, 小公主反倒成了最忙的那個。
從上岸後的第二天,她幾乎就不在了了面前出現了, 這是很反常的事情。哪怕她現在已經可以離開了了比較遠的距離,但一天之中,還是有至少三分之一的時間停留在彼此的視線中, 可了了現在有半個多月沒見到過小公主了。
她的存在只有了了能看見, 即便行蹤成謎也無人在意, 了了不會管她的事。
小公主其實并沒有去很遠的地方, 比起其她探索這片土地的同伴,她更多地是留在了大祭司身邊。
——她觀察了很久。
從踏足這片土地的第一天, 被海人迎接進入村落,見到這位神秘莫測的大祭司開始,小公主心裏就隐隐浮現出一個想法。
這個想法在她心底埋藏了很久很久,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甚至将其壓抑住,控制自己的思緒盡量不去想,那就是如何奪回自己的身份。
最初她對了了感到畏懼,覺得那是個奪人身體的惡鬼,可随着時間過去,她發現讓對方來做這個公主比自己不知好上多少倍。所有人都認可了了,贊美了了,連帝王與大公主亦然。
那是自然的,聖上一直想要個優秀的繼承人,但自己顯然不夠合格。換作了了的話,大家都很滿意,即便自己不存在也沒有關系。
不這麽想的話還能怎麽辦呢?小公主又沒辦法将身體搶回來,了了更不願意相讓,她不認命還能怎樣?
本來小公主已經說服了自己,決意從此以後安分守己,但作為一只透明的,無法被人瞧見的鬼,她的鬼生又實在孤獨無趣,于是在了了讀書練武時,小公主也跟着學。
這些從前她根本不在乎也不珍惜的東西,現在想要得到都成了奢望。
要是從此以後一輩子留在皇宮當公主,小公主可能也不會再生出什麽別的想法,偏偏就在這個時候,了了帶着人離開了京城,踏上了一段小公主做夢都沒有想過的旅程。
這個世界真的很大很大,大到她伸開雙臂都無法想象到邊際,高山、大海、天空……一切都是那麽巍峨壯闊,與大自然的瑰麗相比,小公主發覺自己那點小煩惱根本算不得什麽事。
靈魂狀态的她觸碰不到物品,五感封閉,能跟自己說話的只有一個了了,對方還很少搭理她。
越是見過外面的世界,小公主越是渴望能夠重新活一遍,她開始不滿足于這種虛無存在的狀态了。
她想,她為什麽要将屬于自己的東西拱手讓人呢?母親,姐姐,權力,地位……這些堪稱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了,只因為自己做得不夠好,就要讓給別人?
天底下庸才多了去了,愚者更是數不勝數,也沒見誰因此便不想活了,把自己的人生推出去。
她想變回去!
想要奪回人生的念頭一旦開始,便如燎原之火難以熄滅。
可小公主不知道該怎麽做,她既不會驅邪也不會捉鬼,了了看起來也不像是鬼,但不管了了究竟是什麽,肯定不是人。
小公主不止一次回想過那個失去人生的夜晚究竟發生了什麽,她白日剛接了陶谏自宮外走劉姑姑手遞入宮的一套花簪跟一包零嘴,又剛剛受罰,心情極為不愉,連帝王命令的書都不想抄。
當時只覺得帝王太過無情,總是瞧自己不順眼,不如二哥挂念自己,然後趴在案上睡了一覺,之後便成了現在的模樣。
為什麽是她呢?如果真想要權勢,取代帝王難道不是更好?
自己身上究竟有什麽特殊的東西呢?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不想,先把眼前能解決的解決掉。
經過這麽久的相處,小公主很确定這個占據自己人生的人絕對不是個好說話的家夥,而且稱得上是唯利是圖,所以通過友好方式要回來是不可能的,至于用點什麽陰損手段……她要是會,也不至于被人搶走人生啊。
越往外面的世界走,越是想要重新變回“人”,劉敬諾她們做的事,小公主也想嘗試一遍,她依舊具備一個人應有的喜怒哀樂,但所有的情緒卻無處宣洩,難道她要維持這個狀态,一直到了了壽終正寝嗎?
好在事情終于有了轉機!
海人所生活的這片土地,最開始小公主沒有當回事,只以為是跟納差還有平雪差不多的國家,但在見到大祭司的那一刻,她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要知道她在旁人眼睛裏是“不存在”的,可盲眼大祭司卻在打招呼時,往上方“看”了過來。那眼皮上的刺青像是能看透一切,在那一瞬間,小公主切切實實感覺到自己入了第二個人的眼睛。
大祭司是海人中地位最高的存在,小公主想,也許她能夠幫助自己。
所以船隊暫時駐紮後,小公主哪兒都沒有去,成天圍着大祭司轉,可惜大祭司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不假,卻并不能聽見她的聲音。
而且,小公主也不是完全信任她。
海人将了了視為海神在人間的化身,那她們會相信自己幫助自己嗎?可能對大祭司來講,她根本是個想要霸占海神力量的惡鬼。
于是她決定自立自強,學習大祭司的法術,再運用到實際。
海人身強體壯,很少生病,如果真的有人病入膏肓,按照習俗,會被放入海水中之中,據說在大海裏待上幾天幾夜就有可能康複……這些都是傳聞,目前還沒有真正見到過。
大祭司每日要做的事情并不複雜。
她起得很早,一天之中絕大多數的時間都用在晾曬草藥上,這些草藥除了能夠治病,還有針對海人的特殊功效,那就是保證她們不會死于生産。
每隔幾天,大祭司便會前往育兒室,在那裏為剛出生沒多久的幼兒們祈福,希望海神能夠保佑這些孩子平安長大。
她在祭祀時會戴一張鮮紅的面具,面具上雕刻着與她眼皮上相似的花紋,額頭處有一根長長的向上彎曲的角,此外便是一串金色龜甲,面具只有祭祀時會戴,但龜甲大祭司從不離手。
為了防止被了了發現,小公主時不時會回去晃一圈再回來,反正她一直喜歡亂跑,了了應該是不會在意的。
停留在海人村落的日子裏,小公主親眼目睹了一次海人的葬禮。
村落中有一位老人逝去,按照海人習俗,她将回歸大海,大祭司則率領族人舉行了送葬儀式,這個過程,大曜人是不能參加的,但小公主跟了過去。
她約莫能聽得懂海人的語言,大祭司念的祭文中,有幾句話引起了小公主的注意。
祭文的大致意思,是告訴海神,她的孩子已經壽終正寝,即将回到大海的懷抱,請海神庇佑她的靈魂,讓她的靈魂有所依從,再不動搖。
小公主将這幾句話翻來覆去的念叨,一邊琢磨着裏頭的意思,一邊思考着能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等到送葬儀式結束,她飄在大祭司身後進了石屋,大祭司忽然開口:“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小公主沒反應過來她是在問自己,因為大祭司一直都看不見她。
可很快老人又問了一遍,小公主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發現屋內只有自己與大祭司,頓時激動不已:“你……不,您是在跟我說話嗎?您看得見我?”
大祭司擡起頭,閉合的雙眼确實“凝視”着小公主所在的方向。
她高興地語無倫次:“不,你,你看得到……那,那豈不是……啊你一直看得到!現在你是不是也聽得到我說的話?!”
大祭司點了點頭。
來不及思考原因,小公主開心地想要打滾,好在理智尚存,她可不能暴露,尤其是在大祭司那麽尊重海神的情況下,這位老人會站在哪一邊,現在還不好說呢。
她準備先賣賣慘。
小孩子嘛,被搶走人生後,靈魂維持在了那個時間,一點個子沒長,臉上嘟嘟的全是肉。
“有人冒充我!”
她先說自己眼下的狀況,再将故事徐徐道來,沒有說得太清楚,也沒說了了的壞話,只說一覺睡醒發現自己消失了,有另外一個人取代了自己,而現在她想變回去。
大祭司很是驚訝,她還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她的雙眼天生便是瞎的,也因此她擁有比任何人都更為敏銳的感觀,小公主的存在旁人感覺不到,她卻能夠分辨。
聽見聲音,則是從小公主不停念叨送葬祭文開始。
一開始大祭司以為是族人,很快發現不是,所以她面前的這個孩子,其實是死者的亡靈嗎?
海人相信靈魂存在,但誰也沒有真正見到過。
小公主年幼,說話聲音一聽便是個孩子,大祭司便問她:“你希望我怎樣幫助你呢?你的身體如今在哪裏?”
小公主哪裏知道,她自己也在想,自己的身體哪裏去了?她醒來時,就是這麽一副靈魂的狀态。
一開始她以為了了是個孤魂野鬼,既然如此,當然是鑽進自己身體裏去了,後來她意識到并不是,了了的身體是了了自己的,那她的呢?她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
大祭司撫摸着手中龜甲:“若是有身體,應當算是離魂,只要身體存在,沒有毀壞,那麽靈魂回到身體中,也就能夠恢複正常,但你并不知道身體在哪裏。”
人的靈魂與身體渾然一體,自己的靈魂就只适配于自己的身體,即便強硬占據別人的身體,也會因為靈魂不相容産生排斥,難以長久。
“你需要找到身體,才能回去。”
小公主從大祭司這裏得到了不少珍貴的知識,她想,世界上若是有人知曉她的身體在哪裏,那有且只有一個了!
當天晚上她便回到了了身邊,并假裝拉家常不停纏着對方講話,了了不理她也沒關系,她可以唱獨角戲,反正她不會口渴嗓子啞,看誰先受不了喽。
但事實證明,了了比她能忍,哪怕小公主在耳邊魔音穿腦,了了也能冷靜做事,絲毫不受影響。
最後小公主不得不敗下陣來:“……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沒有回應。
她便硬着頭皮繼續:“你既然用的不是我的身體,那我的身體到哪裏去了?”
滿懷期待地等了半晌,了了終于願意搭理她一下了,但卻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你覺得呢?”
“我要是知道,還過來問你嗎?”小公主叫她氣得不輕,要是了了跟她對着吼對着吵,她興許還能平衡點,關鍵不管怎樣,此人都是一張沒有表情的冰塊臉,讓人一拳頭打過去什麽也得不着,窩火得要命。
了了:“被我替代的人,一般有兩種。”
“一種是不願意繼續自己的人生,選擇了放棄。”
小公主等半天沒聽到第二種,不得不追問:“那第二種呢?”
了了瞥了她一眼:“死了。”
“不可能!”小公主像炸了毛的貓一樣站在半空,“這兩種我都不屬于!你騙人!”
氣勢十足地叉腰質疑了半天,得不到回應的小公主自個兒便洩了氣,喃喃道:“你騙人……”
她必然是不可能放棄自己的人生的,那答案就只有第二種,她死了……可是怎麽會呢?
“我好好的呀!”
小公主試圖理清楚思緒,“我是淘氣了些,惹惱了聖上,然後被罰關禁閉跟抄書,但我既沒餓着也沒凍着,我好好的呀,為什麽會死掉呢?你一定是在騙我。”
了了:“你是沒凍着。”
小公主半天反應不過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她來來回回反複咀嚼這幾個字,表情越來越僵、越來越僵……
大海也并不時時刻刻都炎熱難耐,白日裏熱得要命,夜晚有時候就冷得得穿上襖子,甚至偶爾還會下雪!
每當寒冷之際,船艙內便會燒上鍋爐,劉敬諾還會興高采烈地烤一些水果來吃,烤過的水果酸酸甜甜很是美味,每次小公主都饞得直流口水。
要是嫌房間不夠暖,還可以添個火爐,不過有一點必須注意,添了火爐後,門窗不能封嚴實,一定要留一點出氣口,以免中毒。
劉敬諾就講過這麽一件事,她在西北的時候,她阿娘遇到過一樁案子,一家七口人無端死在屋內,門窗緊閉沒有任何外人闖入的跡象,吃剩的晚飯也沒有檢驗出任何毒素,那人又是怎麽死的呢?而且七口人整整齊齊躺在炕上,竟無一人在遇到危險時逃跑或是呼喊救命。
——燒炭雖能取暖,卻也很危險!
小公主這才想起,她每次受罰,帝王都很是冷酷,不許人給她添衣,也不許送飯,只有懲罰結束才能出來。
被關禁閉的房間比寝殿冷一些,但并不刺骨,穿着正常的話,頂多會因抄書凍得手指僵硬。但二皇兄陶谏心疼她,每次得知她受了罰,總要想方設法幫她。
疼愛她的劉姑姑每每都被說動,會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偷偷送來炭盆取暖,以及食物。
那天确實是有點冷,帝王風寒尚未好全就把她叫去訓話,回來後小公主就咳嗽了兩聲,于是等她被關起來後,裏頭炭盆都點好了,燒上一整夜絕對不在話下,不會讓她感到冷。
然後呢……
她不想抄書,所以糊弄着寫了兩張便伏案睡着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完全不覺着冷,哪哪兒都是暖融融的,那自己是怎麽醒過來的呢?
——凍醒的。
她是凍醒的。
如果炭盆能夠燒到天亮,自己又為什麽會凍醒?關于這段記憶小公主沒怎麽放在心上過,可現在回想起來,竟發覺事事清晰。
她醒來時,只顧着震驚跟慌張,別的什麽都沒注意。
——炭盆當時已經熄了。
她只注意到有個人在抄書,湊近了看後又被其鐵畫銀鈎的一手好字所吸引,忽略了對方在抄書時,倒了一杯茶水澆在炭盆上。
全都想起來了。
“我,我是死了嗎?”
這個打擊比人生被搶走還讓小公主痛苦,如果是被搶走的,那她還能搶回來,但如果自己已經死了,那?那她還怎麽搶?
豆大的眼淚一顆顆自面頰滾落,小公主這輩子都沒這麽傷心過,她一邊哭自己的苦命一邊抱怨:“就這麽死了的話,真的就享年只有一位數了呀!憑什麽呀,父皇那麽爛都能活好幾十歲,二皇兄不是個東西也活蹦亂跳的,怎麽就只有我跟阿姐,兩個人都這麽倒黴!”
仔細想想,自己比阿姐還倒黴呢,阿姐好歹活了個兩位數。
越想越是悲從中來,哭得好不傷心,如果是這樣,那她這段時間雌赳赳氣昂昂的謀劃算什麽?早知道連海葬都不去看了,一點意思都沒有!
了了冷眼看她哭成個花臉貓,小孩哭起來真是不講究,眼淚鼻涕胡亂抹,一副傷心欲絕的熊樣。
“也不是沒有轉機。”
還在哭號的小公主一秒止住眼淚,目露期待:“是什麽?”
确實是學聰明了,都知道裝可憐了,勉強也算一種進步。面對強大到難以抵抗的敵人時,示弱确實是一種很好的方式,只要能夠活下來,用什麽手段,根本無關緊要。
這一點沒有人教過小公主,是她自己摸索出來的道理。尤其是在晴水府,見多了被官府欺壓得無法抵抗的平民,反抗無疑是以卵擊石,她便會想,若是自己身處對方的境地,應該怎樣做才好呢?
硬碰硬顯然是錯誤的,為了活命,短暫的屈服并不意味着失敗,因為活着才有可能性,若是心懷怨恨無法抒發,她可以偷偷尋個機會去報複,只要活着,有的是方法。
之後也是她第一次代入到帝王的角度去想事情:如果我是聖上,我要怎麽辦呢?
所以她才迫切地想搶回自己的身份,不願意就這麽輸給了了,她不想認命!
按照慣例,了了會将被替代者的靈魂制成雪人。
但她當時已經與人類別無二致,沒有冰雪之力,自然便捏不出雪人,小公主也只能作為游魂跟在她身邊,事實證明還是捏成雪人的好,至少她可以堵住雪人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神奇的是,在大海上,反倒比在陸地上力量恢複得更快,雖然并不多。
“想做回人?”
這不是廢話嘛,小公主拼命點頭,大聲回答:“想!”
了了:“我為什麽要幫你呢?”
小公主一窒,是啊,人家為什麽要幫她?一山不容二虎,她要回了身份,了了自然就要失去,傻子才願意這麽幹呢。
“你,你是個好人……”說這話的時候,小公主自己都心虛,首先了了完全稱不上是個真善美的好人,其次她覺得自己挺無恥的,別人種了樹她來摘桃子,最關鍵的是,除了一丢丢的羞愧外,小公主完全沒有後悔的感覺,她就是想搶回來嘛!搶不回來的話,要回來騙回來哄回來……反正不管怎麽樣只要能回來就行。
最後了了也沒說同意或是不同意,小公主從她這裏達不到目的,只能另尋它法,但她在繼續研究大祭司的巫術時,不知為何總是頭腦犯困,而且時常覺得寒冷,冷到她再也提不起精神回到了了身邊。
等到船隊與海人告別,重新揚帆起航之時,船上便又多了一個人。
一個小小的,閉着眼睛的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