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請救救我!”寂靜的黑暗被一個清稚的聲音驟然撕裂,似乎來不及由遠及近,就那麽直接地沖撞道耳邊。一個身形纖小的少女不知從哪塊山石後冒出來,趔趄着拜倒,急急擡起頭來哭叫:“求先生救我——”
正望着蕭疏草木心事繁重的陳韶聞聲一驚,警覺地蹙眉看向眼前被侍衛及時捂住嘴的奇怪少女,但見其仿佛見了什麽極可怕的東西,拼命搖頭掙紮。
他冷靜下來傾身去看,目光交彙的一刻少女莫名地安靜下來。借着流銀的月光,他看見一張不過十五六歲的稚嫩面孔。臉形圓潤,睜大的雙眼亦是圓圓的,盛滿了惶恐的淚水。
——他分明剛接到親信暗衛的通報一切就緒,現在這個……是怎麽個狀況?
“你別吵我就放開你。”陳韶一語畢,少女便顫抖着點頭。他饒有興趣地使了個眼色令侍從放手,壓低了嗓音問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的少女:“你是誰?要我如何救你?”
“我……我叫紀嫣若,和我爹上山砍柴來的,結果突然出現幾個人趕我們走,我爹不答應就和他們吵了起來,然後那幾個人就拔了刀對着我們砍……我爹擋了片刻讓我快跑,然後……”她哽咽了半天又斷續着說:“我從日落藏到現在才敢出來,然後我找不到我爹也不敢下山……先生救救我……”
她語速快且淩亂,兩句一個“然後”,唯有簌簌落下的眼淚彰顯了一切悲苦顫栗。方才那個侍從卻一拱手冷聲道:“将軍,此人來歷可疑,斷不可信她胡言。”
少女聞言完全沒放對重點地喃喃:“……将軍?”
“是,你莫怕,我正是來剿殺這些賊人的。但我現在有要緊事要做,先讓人帶你下去如何?”陳韶盡量放低了語調,“你放心,不會再出事了。”
少女有一瞬間的失神,随即涕淚交加地拜謝着。陳韶轉身揮了揮手由她被帶離,眼光沉靜似水,幽深無波。
天際開始泛起淡淡的青色,滲出一點微茫的光,尚不足以稀釋濃稠夜色,卻透出些破曉的端倪。
距卯時……只有不到兩個時辰了。
朝陽遲緩且滞重地挪移至山頭,将草木塗上流金的顏色。祁雲歸阖門走出,略略意外地看見二十步開外蘇晉正在澆花。纖弱袅娜的花枝在深秋的山風裏搖曳,竟成風景。
他聽見響動直身回頭:“貴客醒了?”
“是。我家大人催得緊,昨夜留宿已屬耽擱,是以急來辭行。”
“何以這般急?”蘇晉走上前來道,“周車勞頓,何不先吃些東西?山肴野蔌,亦別有滋味,我已令人備好了,貴客入席便是。”
祁雲歸搖頭還待回絕,便見蘇晉收了溫和笑意垂目道:“貴客固辭我也不好強留,然而貴客既信任苌楚門前來委托,就該明白這裏的規矩。”
祁雲歸下意識脫口而出:“什麽規矩?”
“秘而不宣,一人獨至,入則出示憑據,出亦不取分毫。”
“如此……我可有什麽疏漏?”他疑惑着陪笑,“我連這惠山的一草一木都不敢帶走的。還望閣下明示。”
“那貴客确是疏漏了。貴客只道應孤身而來,卻不知‘一人獨至’,也意味着……”蘇晉說着擡眼看他,語調驟然轉入冷峻,“一人獨歸。”
——一人獨歸!
祁雲歸頓住,心頭猛地焚起裹挾着層層痛楚重重悔恨的火焰,迎着倏然灼熱起來的日光熊熊燃燒,直将全部僥幸希冀,都化作飛灰。
“貴客違約在先,我們依規矩放走一個,現在不會再疏忽了。”蘇晉冷冷注視着他,慢慢說完,“然則一切明朗之前,便要委屈貴客些時了。”
祁雲歸不語。事至如今,僞裝辯解既已無用,憑他強行離開也是虛言,萬一事情鬧大驚動陳韶,更是功虧一篑。
辯無可辯,退無可退。他垂首,含了足夠的謙卑與掩飾的極深的絕望,低聲開口,“聽憑閣下懲處。”
于是蘇晉厲聲道:“來人!把他帶下去和那人關在一起——不得我令不可放出!”
祁雲歸任人反扣了雙手走向荒草掩映的幽深前方,任零散落下的發絲撩撥了視線,像愈發曲折的路途,像不可名狀的未來,像衆生萬物天地四時前途未蔔的明天。
秋風肅厲,走石激塵。蘇晉看着祁雲歸消失于視線末端,終于再支撐不住表面的冷靜,急喚了人來肅然卻焦灼地下令:“立刻調集門中所有人手,以守為攻固守惠山……再傳令顧将軍,整頓軍士,即刻迎敵。快去!”
——他先前故意顯得篤定且洞悉一切,不過是摧毀來者信心的低級伎倆。觀其全無反抗之态,定是以為自己早已擒了那暗衛知曉所有勝券在握。而實際上……
實際上,他不過偶然間窺見那道飛快潛去的人影,頓時生疑遣了一勇士去跟蹤,如有異象立除之。結果就是那勇士倉皇而回,告訴他,岩壑中多藏甲兵,夜色隐晦不知人數幾何。似不能敵,遣先生速撤。
如今只有倚仗地勢,盡力而博。這竟是他接管苌楚門以來,所遇到的最艱難的一次對決。
卯時三刻,祁雲歸沒有出現。陳韶領兵而發,鋒镝所向,直指山巅。
越往上走,先是偶有零散游兵,接着是愈見森嚴的守衛。他必須承認,對方武藝奇巧殊不可及,若論潛于梁上取人首級定是世之奇手,然而如此正面相對,縱占盡地利,到底不及朝廷軍慣經疆場的優勢。
狂風散草,砂礫迷天,他橫戈而對,策馬直迎。耳畔漸有戰馬的嘶鳴和痛苦的呻吟,雜帶着風聲、兵戈撞擊聲,像要燒破天際的火,點燃一派雄壯激揚的戰歌。
由勢如破竹至寸步難移,他終于撞上門中精銳。喧嚣沸騰的聲響在這一刻達到頂峰,仿佛這不是深秋江南山川,而是炎夏冀北的蒼茫疆場,寸心明白日,千裏暗黃塵。
短暫的高昂之後,門中之人似不堪久耐,很快就呈潰散之勢。陳韶軍振策而追。放眼望去,滿山惶惶奔走的殘兵。想來苌楚門是臨時集結人手,不過虛張聲勢。如今勝負已判,曙光将明。
正當周身戰士意氣風發大舉逐敵,慣常的警覺卻讓陳韶直覺般地回頭,铩戟塵埋,草蓬血染,原是再正常不過的殺伐景象,落在他眼底,卻只覺暗暗心驚。
因為那本已被朝廷軍踐平的土石,忽然揚起反常的塵埃。知道越來越多的将士察覺異樣齊齊回首,直到有覆壓而上如頭頂翻湧雲氣的敵陣顯現,直到一聲激越的傾注力度熱度的高喊響徹雲霄——
駿馬長槍的将軍聲音順風而移:“顧敬思在此,何人敢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