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懷孤鵲意,固有繞枝愁。不寄馨盈袖,偏思月滿樓。裁詩長困澀,溫酒早疑秋。征戍多鄉夢,讵能拟舊游。
怔忡地看着案上箋紙上縱橫墨跡,她索然收了筆,任紙上陳寫着一腔惆悵幽懷細密相思,無可避匿,昭然若揭。
宋梨畫獨坐無言。祁雲歸一走,她就一直這樣悵然若失着。牽思萦懷的,不過是一時想着他或許已殲滅賊人錦衣待歸,一時又怕他從未臨敵會不會折戟受傷……怎麽都排解不了便握了筆杆想寫詩,卻一落筆又是滿紙的蕭索。
“你在寫詩?”耳畔清冽一聲喚,她恍惚間才發現天香不知何時踱至屋內,正自玩味地看向那詩箋。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天香也不以為意,猶自笑吟吟地嘆息,“偏思月滿樓……梨畫好深情啊。”
“你別亂說。”宋梨畫面色微微不悅,地試圖輕描淡寫過去,撞見天香一臉春風春水般的笑容,不禁生疑道,“什麽事這麽開心?”
按照常理她應該又去玉竹那裏沒事找事了,那麽如此看來……
“這次适逢他沒什麽要緊事做,我就刻意多留了會兒,結果……結果你猜怎麽樣?”春風攪動春水,她整個人都異樣的活色生香起來,頗難掩抑興奮地仰頭眯眼,“他啊,他就真的我待多久就和我談了多久,最後我實在不好意思了要走,他……他主動留我再坐片刻……”
“……”宋梨畫忽然覺得這才叫昭然若揭。
“那千歆又來鬧了嗎?”她吸了口氣,好不容易插了個空轉開話題。
——千歆,即曾經和天香獻舞祈福的少年之一。慕天香一年有餘,無法接受他的神女被“搶”這一事實,遂自從祁雲歸和陳韶走後日日在府上吵嚷打人砸東西。開始還有人念其乃天香故交禮數周全,如今已到了青瑤都拒絕理他的程度。
天香一臉“你說呢”的無奈,卻到底止住了滔滔不絕。但見宋梨畫重新意興闌珊地望向窗外,了無言語。
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
古人,誠不我欺也……
視野裹上濃重的黑色,那黑暗仿佛有生命般流動,覆上粗粝石面就化作潮濕,沾上生鏽的鐵鎖便化作極寒。不見天日的森然間,格外敏銳的聽力便捕捉到間或的敲擊聲,是破冰般的清脆。
——押下去和那個人關在一起。
壓下心間緩慢衍生的恐懼,祁雲歸伸手輕輕握住鏽跡斑駁的鐵欄,試探開口:“那邊……是什麽人?”
敲擊聲戛然而止,卻并未有回答。隔了良久終于有蒼涼且悲漠的聲音幽然蕩開:“那你又是誰?”
祁雲歸倚在門邊睜大了雙眼,借着極微弱的一痕光線,終于看見一個黯淡的影子,似乎很寬大又仿佛很空虛,如長久堆積不見天日的泥土,在歷風間剝落飄離。
“我是許家的幕僚,受命前來委托不意觸忌,是以拘绁于此……”他平聲以應,卻當即被那人截住:“說實話。”
祁雲歸頓住,但聽那人長嘆一聲徑自道:“也罷。大凡世人之言語多有三分為虛,不過逢此凄惶末世連三分實都不剩了。那我且說與你吧——這許多年,除了他們連個人影都不曾見,寂寞得緊。”
——硝煙既止,河清已俟,君子慎言,何敢污我聖朝。他忽然憶起在京中時,凡于朝中有微詞者,都要被那些禮官如是訓誡。不知如今風日,他們還說得出口否?
“你想來是正氣浩然之輩,不惜赴湯蹈火以救蒼生的。我約略能猜出幾分,卻無以相助,蓋因此處風聲尚不得聞,何況人語。”
祁雲歸漸露異色。此人近于暮齒,卻言辭直露爽利如少年,可想其昔年恣意豪情。
“他叫容清行!”忽然一聲吼叫如驚雷,祁雲歸心神震蕩之下低聲疾呼:“你說什麽?!”
“那人姓容叫清行。從南疆來,你千萬記下……蘇晉不過一個随軍謀士,實職只掌苌楚門。而他,是整個逆黨的真正統領!”
祁雲歸緊緊注視着那個身影,只覺得有什麽湮沒已久的真相正逼近顫抖的指尖再直入心房。明知對方看不見,他還是俯首恭敬長揖:“謹代千裏江南黎民之意求足下知無不言。”
那人卻一句話熄滅他的所有期許:“休說我逾兩年不知時政,若真能提供消息以利王師,還能在此毫無障礙地于你交談?蘇晉他又不是傻子。”
“已逾兩年……什麽意思?”他忽然意識到什麽,猛地擡頭。
那人涼聲一笑:“就是字面的意思,我被他們關了兩年——別緊張,其實沒那麽可怕。他們會很細心地供你飲食陪你交談甚至帶你出去看風景,只是會讓你此生再也不會得知外面事态分毫。”
“不不……不會如此的。我方軍士正與之激戰,或許攻破苌楚門只在朝夕,還請足下勿作喪氣之言……”
他卻忽然停下了,不是出于恐懼亦并非源于局促,而是他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他聽了心驚的這些“喪氣之言”,是這個人兩年來每天都在真正經歷的事情。
沒有希望沒有光明,只有仁人志士的夢想在湧流的黑暗中日複一日地湮滅消磨。
“原來如此,兩天不曾見人,我就猜到這裏出事了!”那人笑聲明朗,卻在下一刻轉入沉穩平直,“依我看憑幾個殺手刺客之輩,苌楚門根本打不贏,但他們一定不會允許慘敗或投降。不出片刻,蘇晉就會帶着幾個親信逃走。”
“足下深明洞見,望所言不虛。”祁雲歸鄭重道,“還有我軍陣法森嚴,但凡得勝必不會輕易放走一人,足下勿慮。”
“苌楚門向來幽隐詭秘,兩年間我未見一個外人。你們竟可深入至此大舉直攻,想來是計劃周詳,人力完備。如今委屈你一個身陷囹圄,也是無憾了。”
真是直白啊……祁雲歸心底喟嘆一聲,終于重新振衣而起坦率道:“我本為京中侍郎,後遷至蘇州,奉旨查明此事。他日若得重見天日,還請足下時時指教提攜。”
他當即反問:“哪個侍郎?”
“戶部右侍郎祁雲歸。” 他聲線漸低,似是很不願提,轉而揚聲問,“不知足下是何方義士?”
那人不語,于是狹小的空間便浸染上漫天漫地的寂寥。祁雲歸一直知道這裏的寒涼,卻直到此刻才感覺真切的冷,浸入骨髓血脈,這一路上,從陳韶到玉竹,從楚墨昔到天香,甚至從風離到蘇晉,有太多書頁間傳說裏的名字真正一一鮮活至眼前,但此時方知,這所有的震撼加在一起,都抵不過這一瞬間的意奪神駭,心折骨驚。
因為那人朗如少年的音調極快地喑啞下去再溢出;如火如電如風如雷,如決堤時泛濫的水,如廢墟間抽枝的花。
他說:“我叫洛千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