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
兩年的光陰,京城裏縱橫巷陌間奔走游逛的童子還來不及長成少年,若去問他們,他們或許還記得自己口中曾唱出過一首歌謠,縱使以他們的年紀也許根本理解不了辭意,但覺得琅琅上口,流暢通俗。
冰化水,玉歸塵,落雨正辭雲。
置身廟堂何足慕,不如南山種豆人。
君不見黃州蘇文謹,一朝縱意百年貧。
祁雲歸記得昔時這歌遍傳京都,滿街滿巷大肆傳唱,他卻每次聽見都心下悵然,無端端一聲嘆息。
蘇晉蘇文謹,生于黃州寒門,家貧好學,十九歲登進士科二十六名,是本朝最年輕的一名進士,彼時春風得意,簪花縱馬,載酒清談,少年風流一時無二。
那時祁雲歸初領侍郎之職,對這青年才俊亦有耳聞,聽說他授春坊正字,甚至還想過去結交,卻最後并未來得及。
因為……不出四個月,那青袍如草、自負才地的年少年官員,就狼狽萬分地被削去了官職,流放南疆,與囚徒無異。
究其緣由,若依據那些風行一時的流言,竟是他與掖庭一個不受寵的妃子有染。
沒有人記得是誰先起的頭,只是那日流言如焚樹的野火毫無預兆的蔓延開來,轉瞬沸反盈天,那日蘇晉的房裏被搜出一疊一疊的素箋,上面以少年文士特有的纖細筆鋒寫着,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那日群臣鄙夷有之同情有之痛惜亦有之,還有人極力上谏風言風語本無來由,幾句古辭亦不能證明什麽,蘇正字乃少年異才還望陛下慎之;直到那怯懦的蘭妃于房中懸梁自盡,令此事永成懸疑,皇帝的暴怒令再無人敢谏,當即要命殿上武士将他推出去斬首;直到彼時已稱得上聖眷正隆的玉曦着單衣赤足跪在皇帝面前哭,說蘭姐姐賢德慈善斷不會行茍且之事,求皇上收回成命留下蘇正字以全姐姐名節,保皇家威儀。
于是少年脫下青衣換上囚服,放下筆杆帶上枷鎖,離開巍巍金闕,踏入獵獵凄風。
南疆苦役,更兼押送官吏暴虐,近半數犯人都會死于途中,他一介弱質書生,所有人只道他撐不過去的。
殊不知……世情何必如流水,亦能随處起波瀾。
祁雲歸無比慶幸地确認他與東宮未曾親善,同詹事春坊之人素不相識,語氣便從容了許多:“前月常侍程楷既貶柳州,便由趙定原補了此職。趙定原奸猾之輩,甫一上任就對許家人處處刁難,氣焰之盛欲壓倒群臣,長此以往許家處境極危。許家朱門望族,豈甘屈于此等小人之下。然其黨羽衆多盤根錯節,憑許大人之力難以拔除,是以懇請閣下将那趙定原……”他适時地緘了口,摸出一沓銀票又道,“這是五百兩銀錢,若事成,我家大人還有重謝。”
蘇晉卻并沒有接,仍悠然看他,瞳仁幽黑。
他最喜歡了。這些不思勤政專謀富貴的權臣,這些污濁不堪繁密難言的黨争,這些百姓的噩夢這些他們這種人賴以生存的食糧……他最喜歡了。
昔年所有的屈辱,他會再借他們的手,一點點地,還回去。
蘇晉終是慢慢收了銀票,信口說着:“聞說程常侍左遷、祁長史下獄,許家亦滞于困頓,趙氏如今一家獨大,于國于家都是禍害。江慎衡,你這樁生意,我可以接。”
祁雲歸起而長揖:“多謝閣下。”便聽蘇晉清泠泠的聲音揚起:“只是似乎還要貴客出示一樣東西。”
“一時情急竟忘了,閣下勿怪。”他含歉而答,自袖中拿出一封詩箋,“閣下請驗。”
白紙上點點墨痕鮮明,正是天香索來的那一封。
蘇晉細細驗過,表示沒有疑慮,便道:“京中趙定原,我記下了。二十日為期,九月初一的子夜,必讓許瞻和睡得難得安心,現下天已暗了,惠山山路本就曲折難行,恐有不測,貴客不如留宿一夜?”
祁雲歸心下頓疑,半晌未答,蘇晉又笑:“貴客可是在害怕?我們又不是厲鬼,同是辦事拿錢,休說貨販商賈,說難聽些,朝中那些食皇家俸祿的高官與我們也無異的。貴客且放心,這惠山夜裏的風聲月色,怕是比許府的絲竹丹青還要動人三分。”
看着面前之人笑得眉眼微彎純善無辜,祁雲歸心間浸過一脈寒涼。
——若是他答應住下,可還有機會脫身?若他執意拒絕,可還來得及?
“來人,送貴客去客房,不得怠慢了。”蘇晉徑自招來幾個手下,殷切叮囑道,“去鄰近泉水的那一間吧,夜間風篁成韻,兼以流泉淙峥,自然适意些。”
“不,去離泉水遠的一間。”祁雲歸順勢舉步,見蘇晉側目,忙陪笑道,“無意拂閣下的好意,實是我失眠成疾,若稍有響動更是要開眼終宵,望閣□□諒。”
——松竹泉水嘈雜,若掩了什麽別的聲音,便不好了。
蘇晉颔首:“就依貴客。”
走出去的時候天已黑透,嵌着幾顆零落星子,映着螢螢幽光,襯着一輪碩大的冰盤,垂玉流珠,破光碎雪。而黯淡的草木隐在粗砺的岩層間,在寒冽峭風間微微搖曳。
那千餘兵甲隐藏得很好,他暗中松了口氣。不過誰說那些未知的危險,不是更加深不可測?
幾日後就是中秋了——希望他到時可以安下心來,賞一賞江南的月色。
及至夜深,他喚出一個隐于屋外的暗衛,借着山風的蔭蔽與其耳語道:“你現在下山去找陳将軍,告知他我的處境,要他暫且按兵不動,待明日與我相見便立即發兵。”沉吟了片刻又道,“還有……若道卯時三刻還不見我,便只好請他自行攻取了。”
待暗衛悄然而去,祁雲歸側身躺下,清風徐來,枕席微涼。
此事成敗與否,但看他有沒有命看見明日卯時的朝陽了。
寝跡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餘晖,攬之不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