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驿館外面的峭風冷月間由三更站到五更,再由澄空欲曉到斜日西沉,直至心頭的熾熱痛楚被寒意逐漸封凍平息,方才想起自己早該離去。
甫一邁步,祁雲歸才真切感覺到冷,兩日來的疲乏兼以化雪時的寒氣讓他幾乎沒有力氣支撐着回去。他一時間只瀕死般渴望着什麽暖意,一擡眼看見驿館一側飄飛的淡青色酒旗,下意識便走了過去。
此刻正是酉時,驿館裏人聲嘈雜,飯香酒香和燈光一波一波蒸騰着湧來。他只覺得頭疼欲裂,徑自尋了個空位坐下叫了壺酒,就着自半開的門外一縷一縷吹進的冷風慢慢喝下去。
濃烈的酒喝到後來亦如清水般沒有味道,他覺得自己該是沒醉的,眼前卻一直如有什麽畫面開合,避之不去,揮之複來。
那畫面模糊颠倒毫無邏輯,一時是蘇杭楊柳一時是京洛牡丹,更多的是他的兄長,一時是在朝中他出言不慎時替他圓場,一時又仿若幼時的書房裏,捧書執筆殷殷教他夫子訓聖人言。
此時似乎是很晚了,周圍的食客換了一批又一批直至最後一批也漸次散去。那掌櫃不認得他們這位失魂落魄的長官,打着哈欠來催他交錢走人。他蹙眉拎了拎早已空了的酒壺,仍是不想走。夜風鼓進室內,将被壓下的寒意重又撩起。他茫然看了看掌櫃不耐煩的神色,撐着桌子趔趄地站起來,擡頭間但見門板開合走進一人。
他霍然清醒了一瞬,用力搖了搖頭,道:“你來了?”
宋梨畫見到他時目光顫動了一下,爾後笑了,連日來的灰敗神情全數不見。她展開手中的長衣替他披上複握上他的手,嘆了口氣,低低道:“大人總是不回來,我只好出來找了。”
他在驀然襲上的暖流裏看她笑顏幽隐,眉眼哀傷,聽她更輕地又道:“天香回來過了。我知道該做什麽了——我們走吧。”
“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八月。那是我收到祁大人的消息,知道當晚獻舞時會有人混于人群裏去接應我。”那天徐徐講完所有掩埋于群山風雪裏的往事後,天香終于微微擡頭,自污濁雪水間抽離了目光,攥了一把雪仿佛要拼命抓住什麽虛無的東西,忽而啞聲道,“我先前猜想了許多遍,都想不到他是那樣的人。”
她的聲音和着北風劇烈振動,如鶴唳鵑啼,凄恻寥落:“那時歌管繁盛,所有人都喜悅躁動着,除了他。只有他,又鎮靜又超然地站在那裏,所以其實不用後面那些周旋,只一眼我便認出來了。”
“我只是很意外,看上去那麽清雅文氣的人,怎麽一開口竟如此淩厲無所顧忌,當場把我的歌舞批得一無是處。我覺得他該是那種自負意氣的嚣張少年,刻意想挫一挫他的銳氣,就故意把那次盛會拖得很長,留他在更深露重的夜裏踩着泥濘草地等了一個多時辰,誰知他第二日卻病了。我其實早就想告訴他,我那天很想直接跟他走的。”她細細回憶了許久,爾後轉而緊緊抓過宋梨畫的手,直直盯着她宛如質問宛如控訴,由空茫悵然到歇斯底裏,“可他為什麽不等我回來?這才幾個月的光景?我們說好的,他怎麽能食言?什麽不可釋懷,誰要他不可釋懷?我要他看着我告訴我,他必須得告訴我——”
宋梨畫聽至此亦忍不住哭出來,天香卻甩開她猛然起身,仰頭對着雪白的陽光,如因折翼而淩空堕下的飛鳥耗盡生命最後一次歌哭,危聲烈烈,斷腸折心:“你聽着,玉竹你給我聽着,我不管你是什麽人抱着什麽理想,你是我這麽多年,是我天香平生最喜歡的最喜歡的人,所以,你不要以為你就這樣潇灑地走了就與這人間再沒有牽連,但凡我活着一日我便想着你一日,我朝朝夕夕歲歲年年都想你的——”
說完她将身上的褪色布包卸下解開自其中取出一疊一疊的箋紙與書信來。她不由分說将之全部塞到宋梨畫手中,無視後者的驚詫,收回視線淡淡道:“我所有能說的,想說的,可以提供的都在裏面,你和祁大人自己看便是了。其餘的,也不必希求我有什麽用處了。”
宋梨畫仿若預感到什麽,急步擋在她面前:“你什麽意思?”
“我想走了。”天香的神色頃刻間寂然,如寸寸隐滅的天光,片片凋傷的朱槿,溘然長曦的朝露和漸次剝落的金石,她就在這回天倒日之力不可重振,滄海桑田之變不可更替的寂然裏蕭瑟道,“梨畫你莫勸我,我很累了,想離開了。”
“如果一個人原本可以有很平安豐美的人生,後來因為某些遭際轉而為一方勢力效力,他一直将他所效忠之人看做救他于水火的恩人,直到有一天,他發現原來那人才是毀掉他原先生活的罪魁禍首,此時他會怎麽做?”
祁雲歸略加思索道:“依常人之心,此刻必定憤恨難當,會想盡一切手段将多年的屈辱全部報複回來。”
“大人所言極是,所以我們就有機會了。”宋梨畫聞言悠然一笑,眸光清冽流轉如星,“大人可記得四年前發生了什麽事?”
“四年前……”他試着去重構那并不遙遠卻已隔若往生的繁盛王朝的畫面,須臾後想起什麽,“四年前,江南動亂初起,那時不知緣何人人皆傳是洛千鴻之女洛雙兒所為。”
“不止這些。”宋梨畫頓了頓,壓下胸中因即将提及的名字而驀然掀起的狂瀾,咬清了字句道,“四年前,鎮國将軍陸峰病故,原為他妾室的玉曦被陛下看上,強其入宮。”
她知道此時提及玉曦于祁雲歸幾乎是殘忍的,卻只得滿心愧疚地強行繼續說下去:“大人再想,三年前,大人離京之前,發生了什麽?”
她不待他回答便徑自接了下去:“此前玉曦雖受寵,卻絕對不到後來一人獨尊的程度,正是三年前,她才發展到六宮專寵,再無人可與之争鋒。而恰是同一年,任春坊正字不到四個月的蘇晉以與嫔妃有染被削職流放南疆。”
“是,那時原定的死罪,而玉曦去隕涕請命,方轉了聖心。”
“但那個蘭妃到底是自缢了,而對于一介文人,終身流放到那種地方未必比死了更強。縱觀整個事件,最大且唯一的受益者,其實就是玉曦不是嗎?”宋梨畫至此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抛出最後一個疑問,“更重要的是,蘇晉一介寒素,想來是頗經歷了一番苦讀才得以登科授官。大人真的相信,這樣一個清正單純的士子會在僅僅幾個月內将詩書禮儀全數棄諸腦後,大逆不道地吟着豔詩去勾引什麽素未謀面的皇妃?”
“所以是…”祁雲歸聽至此處如有所悟,略加沉吟後終于在徹徹底底的頓悟中震驚乃至無言。
捏造線索誣告或于己有威脅的嫔妃與外臣有染,待其罪名落實再返回去竭盡全力為她求情,從此既拔勁敵又在君王心中形成永不磨滅的仁善形象。這原本是後宮傾軋中那般庸常的手段。
搭進去的,不過是那個無定輕重的外臣而已。
“大人記否當日陳将軍初次提及容清行其人,我因聽風憐提起過便順口問了一句,那時因介懷身世不願明說,是玉竹幫我搪塞了過去。當時不解,現在想來,容清行當年必與殷湛是故交。城破之時玉竹不過稚齡尚且印象清晰至此,那麽若說玉曦與其相識也絕非妄言。因此雖然我們并不知道蘇晉在南疆經歷了什麽,亦大致可以斷言——”她緩緩吐出最後一句時近乎屏息凝神,眼光深寒,“關于那件事情的原委,容清行全軍上下,除卻蘇晉本人,應該都是清楚的。”
摒退了旁人,容清行但見眼前之人伸手探入懷中取出什麽物件,頗為小心地遞過來,象征性地恭敬領首實則眉眼蘊笑道:“主上尚且看看吧。”
他以同樣的珍重接過,卻見是一張褶皺殘損到極為不堪的信紙,左上角整個被撕去,而右側幾乎被早已幹涸凝結的血跡遮掩。他卻并未驚異,而是從不可思議的耐心湊近了燭火将業已不甚清晰的細小墨字一個一個辨認出來。待終于拼湊出完整的內容,他幾乎在猛然拍頭的同時接近下意識地将其在掌心揉成一團,少頃才慢慢松開。
楚墨昔至此才輕聲詢問:“主上以為如何?”
容清行搖頭:“字字誅心。”
“我原先一直敬昔年宋家軍貞剛,以為總共只出了宋蓁這麽一個恥辱,現在看來,竟還真不少。”她輕蔑笑嘆,“若他真把這封信送出去,倒着實棘手了。”
他聞言一顆懸空的心倏爾放下,面上除卻贊賞更浮出三分深情:“與你攜手,何其至幸。這兩年來,處處為難辛苦你了。”
她低眉柔聲道:“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
良久,她又略微凝重了神情,斟酌了片刻道:“但這次是截下了,不知祁雲歸那邊是否還有動作。玉曦如此激烈地反對朝廷,顯然是對這些事一無所知。若有朝一日他們真取得了聯系……”
“不,絕對不會。這一次我一來命人封鎖皇宮,二來派兵盯緊了蘇州那邊。他們中不會有人能活着見到她,殷筠如此,其他人也一樣。”容清行當即篤定斷言,同時将手中的信紙覆于燭火上,看其一點點染上焦黑化作灰燼,随口道:“沒有其他人看過吧?”
楚墨昔會意道:“自從我取來再親手交與主上,不曾經手他人。”
“那便最好。其實這敵方書信為我軍所閱本也無妨,只是……”他罕見地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言辭似乎并不合時宜,于是突兀地沉默下去 ,卻到底無從拒絕她詢問的眼神,壓低了聲音道,“只是,最好別告訴蘇晉。”
她至此确乎不能理解地蹙眉,故而他繼續緩緩低聲解釋道:“我先前為了試探他,故意裝作求賢心切向他問及殷湛及其子女的去向,見他确實不知便從此松了口氣。而殷筠這筆法字字句句都顯出殷晖與我熟識。若被他看去……總歸不好。”
楚墨昔聞言了然,剛欲開口,卻聽另一個聲音先她一步揚起:“怎麽不好了?”
容清行當即震怒,厲聲斥道:“誰讓你進來的?!”
開門闖入的泠兒完全沒有身為不速之客的自覺,頗為委屈地小聲辯解:“姐姐回來這麽久了還是不來看我,我只好自己來找。我還想問問主上什麽時候把洛雙兒還給我……嗯,主上剛才為什麽說不好?”
她話音落下的一刻信箋上的最後一行終于被火苗徹底吞噬,如同那其間滿溢的希冀與天真也終于抛入光焰;零落消殘,悉化虛無——
“……前途深淵,阿姊知乎?欲同昔年心意,可複得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