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早一點回來,就早一點點,哪怕三五日,是不是什麽都不會發生?是不是?”天香自言自語般喃喃問着,忽而又無助又茫然地看她,嗚咽道,“可我回不來啊,梨畫,我,我真的回不來啊……”
她說着閉上眼,仿佛又看見群山嵯峨,青松負雪,看見溪澗流冰,絕巘煙霞,看見頭頂的昭昭日月和腳下的悠悠行雲,亦看見自己被羁留被束縛不可掙脫的長長光陰。
很多年以前,國家的都城還在東邊的時候,有一個官職很高的人,不知是什麽當朝宰輔還是護國将軍,明明一把年紀了又遇上亂世,卻一點也沒有急流勇退的意識,反而天天想着匡扶社稷救濟萬民,不僅自己拼命獻心獻力,還收養了一大群無家可歸的孤兒,教他們供述削減,以天下為己任。
這其中有個小姑娘,學什麽都極快,最得這個人愛憐。而小姑娘自小沒了父母,連自己叫什麽名字都不清楚,這個人有一天笑着問她,你給自己取個好聽的名字怎麽樣?
她想了半天都想不到,恰逢遠處有幾株牡丹,花盤碩大色澤鮮豔,煞是好看,惹得她隐約記起書上有句話叫“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當下機靈道,那就叫天香吧。
當時這個人面對着她看不見牡丹,于是完全理解錯了,非常欣慰地撫掌而笑,好啊,‘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我莫非養了個不屬于人間的小神女?
那時小姑娘沒讀過這句詩,只由衷覺得師父真有境界,相比之下牡丹真是太俗了。于是她非常得意地點頭,那我就是神女,來拯救凡間的小神女。
後來突然有一天,這個人本就灰白的須發一夕之間變得雪白,向來不離手的繁重軍務也全都不見了。又過了幾天,他帶着所有孩子上了一座很遠很高的山,讓他們把之前的書劍都仍了,再把學過的東西都忘掉。
他們手裏的書,就由先前的讀書禮儀換做了道德經南華經,由孔孟春秋換做了神仙傳抱樸子。他們還發現,先前嚴苛的師父忽然變得疏懶了,再也不管他們每日看了幾行書,只要他們在他身邊就行,怎樣都行。
每個人都很開心,只有那個小姑娘,她不理解昔日的師父怎麽會變成這樣,她又失望又憤怒,先是去質問這個人後來就偷着往外跑,每次回來都要被罰跪一個時辰,可她就是要跑。
小姑娘漸漸長大,她學會了很多東西,她去參加一個學士的雅集,信筆賦一篇山水就能名動江南;她去向因民生困頓而懊惱的地方長官獻策,就能被後者誠心許為異才……她甚至打定主意不回去了,直到有一次在酒肆裏閑談,她聽人家提到關于前朝冤案平反昭雪的事情,才知道師父原先經歷了什麽他又是多麽厲害的人,立刻欣喜若狂地跑過去告訴他,結果就是又一次被囚禁起來。
這個人聽完她所講之後無悲無喜,淡然道,你就當我是夷齊高潔,不識時務吧。但我不會回去了,你也不許再回去了。
但她是什麽人?盡管一次比一次艱辛,但她還是跑了。這一年的她,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那樣好的年紀。
她雙手掩面,不願再想下去。後面的事情,纖毫畢現,楚楚分明。全都很清晰了。
他們這次是真的要贏了。很快就會贏了。
急風夾着霰粒撲上翻卷破碎的旗幟,撲上驚恐嘶鳴的戰馬,旋轉飛騰着灌入官兵破舊的營帳和流民褴褛的衣衫。他眯眼迎着風望了望昔日團花如錦的城池如今一片哀鴻遍野的景致,很意外地發現自己心中并未升起預想中的喜悅。
蘇晉覺得,自楚墨昔回來,主上總兵挺進的力度愈勁,帳下文武亦漸漸換做早年在南疆即委以重任的親信,于他卻似不及往日親近了。
待出自邊關的鐵騎踐平這萬裏如畫江山,他一個生長于此,榮落于斯的中原文士,在推波助瀾一把之後,終要湮滅成歷史的微末注腳吧。
他一邊順着城牆緩步欣賞着敵軍的狼狽,一邊這樣悠然想着,而下一刻毫無預兆間生出的念頭讓他自己都駭然——他做這一切,是為什麽?
将這一片芬芳故土焚毀殆盡再悉數送于他人,是為什麽?
此刻忽而有個身着甲衣的騎兵穿過人群的湍流揚鞭至他面前,下馬匆匆一拜,疾呼:“先生!”
蘇晉約略掃了一眼,認出是最早負責收編農民義軍的軍官,皺眉道:“何事?”
“那邊……崔溫、劉舉等七人——就是當初歸降的那幾個頭領,據那邊來報,他們趁亂起兵欲反……如今不知是否為謠言,他們在軍中亦頗受軍士擁戴……如此……”那軍官語無倫次地急聲敘述完,方擡頭猶豫道,“要不要先去求證,還是直接通報過去,立刻斬殺?”
仿佛是為了掩飾之前一瞬間可怕的疑問乃至動搖,蘇晉聽畢冷聲一笑,複森然咬牙道:“殺,當然要殺,為什麽不殺?”
此時的天尚未冷透,江陵的小雪轉瞬即融,一地厚厚的松軟落葉浸足了水,長日散發着些許腐敗的氣息,将原就破敗的行宮熏染出無限凄涼。
連日來宛如流亡的君王在清晨收到淮北三城失守的戰報後勃然暴怒,當場下旨集結手中僅有的微弱兵力殊死相抵。于是簡陋的小朝廷上無路可走的群臣終于放下強撐已久的體面,在雪水與血水的腥氣裏跪了一地,聲淚俱下上谏開城獻降。
宣明帝在江陵可能失守的精神煎熬和對逃亡生活的極端恐懼裏,猶自無法接受百年國祚于此斷送的事實,将一片凄迷哀哭厲聲喝止,重又下令,不計代價,殊死相抗。敢有言降者,先行祭旗。
他在衆臣的失望與顫栗間兀自喃喃:“朕還有江南,千裏江南,足以與其再相争的……朕有建康城,堅城沃野,尚有王氣的……朕還有,朕還有……”
爾後他忽然安靜下來,将脫口欲出的“蘇州”二字生生咽回,眉宇間的陰鸷層層壓下,濃到極致他卻似隐約笑了。他目光慢慢掠過驚駭得大氣都不敢出的群臣,終于停在一人身上,輕聲道:“劉谏議。”
此情此景下被點到名的中年官員不明就裏地趨步上前,壓下心頭泛濫的憂懼,平聲道:“臣在。”
“當日陳韶上表求援,衆臣多以謀反罪之。那時力辯他無辜之人,是你吧?”宣明帝似是被接二連三的敗績和方才的震怒耗盡了氣力,此刻就這麽語調頹然語速遲緩地發問,卻讓那官員全身的血液都冷至凍結,“朕兩年半前遣他往江南以身護國,這麽久過去了,四海鼎沸,朕連京城都保不住,他卻一直置身事外,毫發無傷。”
他身子微微前傾,仿佛帶了足夠禮賢下士的誠摯,狀似認真地問:“劉谏議,你說蘇州,還是朕的蘇州嗎?”
那官員心下絕望,跪地俯首不出一言,宣明帝卻不再理他,肅然平視,道:“傳旨下去,命陳韶北上拒敵,令出即行,不可一刻遷延。”
他的聲音在死寂的朝堂上蕩開再消去,有幾個朝臣凄然合了合眼,卻終于連搖頭嘆息都不敢做。于是那劉谏議自知不免,索性橫了心做了最後一次抗争:“陳韶既乏資用亦少精兵,如此單刀北上無異送死……陛下若真想用他,也該先招入朝中再行調遣……”
君王因悲痛而渾濁麻木的眼光中至此浮現一絲清晰的恨意:“他若奉旨而行,朕就嘉其忠勇追封他個侯位再終養其家人。他若不奉,便以謀反,立斬軍中。”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到了後半截要開始對人物進行一番清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