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虐男)
你怎麽不去死啊。
去死。
周芸書的話, 如同殺人不見血的鋼刀,刺入蕭既笙的心髒。
她每細數一條他的罪狀,他的臉色便白一分。
望着紅魚緊閉的雙眼, 他想,是啊, 他為何還不去死。
就算他失了記憶, 不記得他們之間的過往, 就算他只是為了誘周芸書入局,不想叫人瞧出破綻,又生氣她将自己當替身, 不将自己當回事才對她不管不顧,就算他有千百種借口——
都不是他傷害她的理由。
他對她這樣不好, 一遍遍傷她的心,讓她受傷, 讓她難過。
他都不敢想, 當她千辛萬苦認出自己, 卻被他一次次無視、傷害時,是怎樣的心情。
一想,整個人便似在油鍋裏熬着。
她那樣聰明一個人,定然瞧出來他在有意将她與周芸書調換,他連易容的工具都差人送了過去,可是她拒絕了。
在雲陽之時,徐文期父子兩個那樣待她, 害得她連飯都吃不上、衣都穿不起,每日同山裏的野獸鬥智鬥勇, 惹得一身傷,夜裏更是經常被噩夢驚醒。
可即便如此艱難, 她都從未想過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在她心中變成比徐家父子更可怕的存在。
她已經徹底對他失望,所以,她放棄了易容,放棄了同周芸書互換。
她不要他了。
她一個人孤零零走了,同時,也将他狠狠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翻不了身。
白绫緊緊纏在她脖頸,不斷收緊之時,她該多疼。
蕭既笙垂頭,看紅魚緊閉的雙眼,她長長的鴉羽覆蓋在雪白的皮膚上,整個人無聲無息,了無生氣。
她死了。
是被他親手‘殺死’的。
周芸書說的對。
他該死。
什麽帝王霸業,什麽皇家尊榮……這些,都算個什麽東西!
就為了這些東西,就為了這些無用之物……
他的魚姑娘,死了。
蕭既笙将下颚貼在紅魚濕漉漉的頭頂,繼續往前走。
還以為方才周芸書的那番話會讓蕭既笙做出什麽沖動之舉來,見他神色平靜,只是抱着紅魚離去,宋淳一一顆心稍稍放下。
王玄望着蕭既笙懷中無聲無息的紅魚,久久沒有回過神來,半晌,才來到宋淳一身邊道:
“宋公公,陛下這是……”
宋淳一望了一眼了無生氣的周芸書,随即回頭道:“将逆黨抓獲,善後吧。”
等亂黨的事處理完畢,已經是兩日之後。
宋淳一原本還擔憂蕭既笙會因為關娘子的死而消沉一段時日,難以處理政務,可卻發覺自己的擔憂着實有些多餘。
蕭既笙很平靜。
平靜得有些不同尋常。
除了将關娘子的屍身放在乾清宮,不讓下葬,招來無數術士成日進出乾清宮外,他的言行同平日裏沒有任何區別。
有一回宋淳一進去,正瞧見那些術士圍着關娘子的屍身在跳大神,口中念着《度人經》。
陛下從前是不信神佛的,如今卻讓這些人在乾清宮大行其道。
可是不能勸,他怕勸了,如今支撐陛下的那根弦便斷了。
禦醫在門口,聽着庭院裏術士們的唱詞,滿臉愁容,見着宋淳一過來,如見救星。
宋淳一往裏間瞧了眼,道:“還是老樣子?”
一位禦醫嘆氣點頭。
自前日那場動亂過後,陛下便隔幾個時辰叫他們過來一趟,卻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關娘子。
陛下讓他們為關娘子請脈。
可是關娘子已經死了。
那一日,他們戰戰兢兢将這話告訴陛下時,他只點了點頭,表示知曉。
誰知不過兩個時辰,他們又被陛下叫了去,如此這般連日重複。
剛開始衆人還好,後來便不成了。
如今正值六月,暑氣正一點點上來,關娘子的屍身昨日便已經開始出現屍斑,屍身也已經開始散發味道。
叫他們每日給一個滿身屍斑,渾身臭氣的屍體把脈,着實有些強人所難。
可陛下每日與屍體待在一處,甚至睡在同一張榻上,卻好似尋常一般,毫無異色。
不但是他們,每日來乾清宮回話的大臣也深受其擾,光他們知道出來被吓暈過去的,便有好幾個。
那日宮裏留下的血腥味兒被雨水沖刷,漸漸散去,更顯得乾清宮的氣味愈發難聞。
“宋公公。”頭發花白的禦醫滿臉愁容:
“您是陛下最信任之人,煩勞您勸勸陛下,縱然網羅天下術士,關娘子也是活不過來的了,還是早些叫關娘子的屍身入棺,也好停靈入土,沒得叫人還留在陽間,不得安寧,對活人死人,都不好。”
“正是。”另一位年輕些的禦醫開口:
“天兒一天天熱了,再放下去,若生了蛆,豈不是叫娘子難堪。”
“還有陛下身上的傷,也不能拖,公公,您——”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口,這樣的話,宋淳一這幾日已經不是頭一回聽見。
他如同以往一般向禦醫們拱手:
“衆位所說的,奴婢全都明白,還請諸位這幾日警醒着些,以備不時之需。”
禦醫們點頭:“是,吾等願為陛下效勞。”
宋淳一掀起竹簾進殿,一進去,一股濃郁的屍臭味兒便撲面而來。
即便是用上再多的冰塊,也阻止不了屍體的腐敗。
大殿外間空無一人,宋淳一直直往裏走,只見蕭既笙還是那身渾身帶血的衮服,頭發散亂,正坐在那邊看奏章。
而他旁邊,便是用被褥裹了一層厚厚冰塊的禦榻,關娘子正靜靜躺在禦榻上,好似睡着了一般。
若是他沒瞧見她臉上的屍斑的話。
聽見動靜,蕭既笙這才緩緩擡起頭來:“淳一,你來了。”
宋淳一走過去,卻被蕭既笙喚住:“咱們到外間去,別吵着她。”
說罷,便起身拿着奏章出來。
宋淳一微微怔仲,面色複雜。
他這幾日已經從周芸書和那小巫醫那裏知曉了來龍去脈,聽聞真相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父親宋蒙當年為何執意要自己進宮。
他是要他沒有退路,只能輔佐眼前這位被半道尋回,改頭換面的天子。
他要讓自己同他一般,時刻督促他抛卻過往,變成一個新的‘蕭既笙’,一個合格的大夏皇帝。
到雲陽調查關娘子的過往時,他便應當想到的。
她的情郎關青溪,同如今的陛下,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若不是為了引蛇出洞,抓住北戎細作,假以時日,說不定陛下便能想起從前,兩人将話說開,皆大歡喜。
只是如今……
他看了眼裏頭那具正在散發腐臭味兒的屍體,垂下眼簾。
說什麽都沒用了。
珠簾響動,蕭既笙走過,在上頭留下模糊不清的血跡,宋淳一的手在上頭微微撥動,最終拿袖子擦幹淨。
在禀明宮中今日事務之後,宋淳一開口:
“陛下,周芸書咬舌自盡了。”
蕭既笙點頭,沒有吭聲,翻開奏章,拿來朱筆批注,“知道了。”
“關娘子已經去了,陛下。”宋淳一着實看不下去,忽然大聲開口。
蕭既笙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手上的奏章慢慢落在地上,發出‘啪嗒’的響聲。
宋淳一撩起衣擺,鄭重跪在地上,給蕭既笙磕了三個響頭,随即直直望着他。
“人死不能複生,陛下,煩請您早日叫關娘子入棺,安葬了吧。”
蕭既笙終于起身,腳踏上奏章,往裏間走去,走到一半,忽然頓住,良久開口,只道:
“去把那孩子帶來。”
陛下還是沒接受關娘子已經死了的事實。
宋淳一還要再勸,蕭既笙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珠簾那邊。
等他帶着那同蕭既笙一樣生着一雙異瞳的孩子過來時,已經是兩炷香之後。
孩子睜着一雙大眼睛,望着披頭散發、渾身血跡,散發的惡臭腐屍味兒的蕭既笙向自己走來,一動不動。
蕭既笙蹲在他面前,手指撫摸他那雙同自己一模一樣的異瞳,問:
“不害怕朕?”
孩子搖頭,“不怕,您跟我有一樣的眼睛。”
他想了想,問:“陛下,您認識我爹嗎?”
蕭既笙笑:“不認識。”
孩子瞧起來有些失望,“我爹說,跟我們長一樣眼睛的,便是一家人,您怎麽不認識他?”
蕭既笙沒有吭聲,半晌只問:“你叫什麽名字?”
“……蕭欽。”孩子猶豫片刻,開口道:“可我娘說不能告訴別人這個名字,也不能叫人看見我的眼睛,否則便會有人來找我們麻煩。”
“陛下,您會殺我嗎?”
蕭既笙摸了摸他的腦袋,“不會,往後這裏便是你的家了,不會有人再敢傷害你。”
蕭欽不悲不喜,鄭重謝恩。
待他離去,蕭既笙轉身拿擰幹的帕子去給紅魚擦拭雙手,同時問身後的宋淳一:
“你覺得這孩子怎麽樣?”
宋淳一點頭,“确實是個好孩子,知進退,識大體,性情沉穩又機變,假以時日,必定成為陛下的得力幫手。”
異瞳,确實為蕭家人特有,什麽用藥便能擁有一雙異瞳的說法,不過是那小巫醫在周芸書逼迫下,為了保命的說辭罷了。
當年除了先皇這一只血脈之外,還有一只遠房蕭氏宗親存活下來,多年來一直在深山之中隐姓埋名,這孩子,便是他的後人。
蕭既笙将紅魚每個指甲裏的血絲擦幹淨,道:“若要你們輔佐他,想必你們是願意的。”
乍聞‘輔佐’二字,宋淳一心頭一跳,“陛下……”
蕭既笙将巾帕扔進水盆,拿過梳篦給紅魚梳頭,忽然開口:
“朕要封他為太子。”
宋淳一看着他一點點将梳篦劃過紅魚的發絲,心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陛下春秋正盛,何必——”
“不會了。”
蕭既笙輕聲道,手指慢慢将紅魚鬓邊的一縷發絲編成小辮,随即在上頭系上祈福的百索子:
“她這樣,我再不會有孩子了。”
宋淳一站在那裏良久,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最終只能輕聲嘆氣離去。
到了次日,蕭既笙似乎已經接受紅魚死去的事實,叫人擡了棺椁來,放進乾清宮,并驅散了那些術士。
一個被廢之人的棺椁在乾清宮停靈,自然是極大的不合規矩,但相比前些時日讓屍身放置在禦榻上,已經好上許多。
乾清宮的臭味兒散去,宮人們也不再懼怕往那裏去。
只是蕭既笙卻說紅魚怕吵鬧,不許旁人靠近,至于什麽吊唁、哭靈,一概免了,只他一個人日裏守在那裏。
一時間,乾清宮,這間天下最尊貴之人的寝殿,變成了人人害怕,不敢踏足的禁忌之地。
夜晚,蕭既笙終于換了一身道袍,拿着那管裂得不成樣子的短蕭,垂眼細細看着。
只見那管短蕭底部黑成一片,那是那年她以為他死了,替他向徐介郁報仇時熏的。
她的嗓子,亦是那時候壞掉的。
她那樣愛說愛笑一個人,從此再說不了話,唱不了曲,都是因為他。
蕭既笙拿來小刀,在‘青溪’旁邊刻上‘紅魚’兩個字,随即将短蕭放在唇下,開始吹奏那首沒來得及吹給她聽的曲子。
那年,她母親同徐文期同歸于盡,她承父母遺志,千裏迢迢往北求見先皇,為父母翻案,回雲陽之後,她便病倒了。
白日裏,她還是那樣愛說笑,夜晚,卻開始整晚睡不着覺。
他便向苗春柳學曲子,夜裏吹給她聽,哄她入睡。
這是他學的最後一首曲子,可她還沒聽到,他們便‘天人永隔’。
一曲完畢,蕭既笙推開棺材板,鑽進棺椁之中。
“喜歡嗎?”他問。
紅魚沒回答。
蕭既笙垂眼,他知道,她必定是不喜歡的。
他本就不善吹簫,這首曲子是在七年前學的,這七年之間,他腦海中全然沒有這首曲子的影子,如今突然吹來,本就十分生疏。
更何況……蕭既笙摸了摸那管短蕭。
這簫被他踩得四分五裂,已經瞧不出原本摸樣,即便請宮中能工巧匠加緊修複,也再回不到最初摸樣。
就像她同他一樣。
他躺在紅魚身邊,碰了碰紅魚的手,像是想到什麽,手又縮了回來。
“抱歉,我的手太涼,冰着你了。”
紅魚的臉色發青,身上的屍斑愈發明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蕭既笙一點點将腦袋湊過去,聲音輕得像是飄在空中:
“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了,飛瓊有人照顧,你父母的墳,修繕了一遍,會有人時時前去祭拜,你不喜歡宮裏,咱們便不葬在皇陵,尋一處青山綠水,就咱們兩個,好不好?”
紅魚靜靜躺在那裏,一聲不吭。
蕭既笙不敢看她,只能将腦袋埋在她脖頸處,喃喃道: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等到了地下,你打我罵我都好,只是別不理我,好嗎?”
棺外的燭火被風吹得不住晃動,明了又滅,滅了又明,西洋鐘‘滴答滴答’響着,像是沒有盡頭。
“別不理我,我受不了……”
他的聲音極輕,從棺材裏飄出來,隐沒在半空中,飄散不見。
殿外,一名小火者縮着手往外走,被迎面走來的宋淳一和王玄撞見。
宋淳一:“陛下如何?”
小火者連忙躬身行禮,“回公公,陛下還好,瞧着精神頭比昨日好了許多,同奴婢說了好些話呢。”
宋淳一點頭,“陛下可願意見禦醫?”
說到這個,小火者喜笑顏開,“奴婢給公公道喜,給指揮使道喜,給咱大夏道喜,陛下叫奴婢明日一早喊禦醫過去呢。”
聞聽此言,宋淳一和王玄顯然都松一口氣。
那日陛下受那樣重的傷,還吐了血,卻一直不願醫治,就像太醫說的,再拖下去,怕是會出大事,如今陛下主動求醫,自然是一件幸事。
“去吧。”宋淳一擺手。
小火者轉頭離去,然而剛走幾步,便被王玄喚住,小火者不明所以:“指揮使有何吩咐?”
王玄動了動鼻子,問:“你怎麽一身酒氣,在宮中當差,吃酒可不成。”
宋淳一蹙了眉,那小火者見狀,連忙跪下辯解道:
“公公恕罪,奴婢身上的酒味兒并非是自己的,方才陛下說,想要喝酒,奴婢便去禦膳房搬了一壇金華酒過去,許是搬運之時不小心,這才沾染了酒氣……”
話未說完,宋淳一臉色已經大變,“什麽?”
小火者以為他不相信自己,便磕頭道:“奴婢所言句句屬實,有禦膳房的阿千可以作證呃——”
宋淳一一把揪住他衣領,“多久了?”
小火者從未見過宋淳一如此驚慌的摸樣,戰戰兢兢:“什,什麽多久?”
“我問你,從你送金華酒進乾清宮,多久了!”宋淳一額頭冒出細汗。
小火者:“大,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宋淳一猛地松開他,叫上王玄,直直往乾清宮跑去。
他們到時,靈堂之上,已經不見蕭既笙的身影,王玄提起棺椁前的酒壇,裏頭空空如也。
“宋公公,陛下将酒全喝完了。”
宋淳一聞言,一顆心直往下墜。
旁人不清楚,可他卻是知道的,酒對旁人來說只是消遣之物,可對蕭既笙來說,無異于穿腸毒藥!
他不知道蕭既笙只是單純想借酒消愁,還是想不開了想去陪關娘子,但無論是哪種,都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陛下——!”
兩人将殿內翻遍,還是沒找到人。
王玄偏頭瞧了下殿內停放的棺材,輕聲道:“不會是在這裏邊?可……”
可這棺材已經被長生釘釘死了,陛下是怎麽進去的?
宋淳一聞言,瞧向那口漆黑色的棺材,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往下墜。
他出了殿,打眼掃過四周,只見不遠處有個宮人在打哈欠,他問:“方才你進過殿沒有。”
那宮人打起精神,老實點頭,“陛下半個時辰前叫奴婢進去将棺材釘上。”
說來也怪,這樣的事本不該他幹,陛下卻偏偏喚他,更奇怪的是,這樣一件小事,陛下還特意寫了聖旨給他,叫他心中納悶了好一陣子。
宋淳一的臉色已經不能叫難看來形容,他一把揪住宮人:
“把起釘子的羊角錘拿來!快去!”
等棺材上的長生釘被全部拔掉,宋淳一和王玄迫不及待推開棺材板。
瞧見裏頭場景,兩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蕭既笙面色慘白,一身道袍,雙手和脖頸滿是紅疹,嘴角正不斷冒出鮮血。
他太高,棺椁承受不住他的身量,于是只能側躺着。
他高大的身軀蜷縮起來,緊緊将紅魚的屍身抱在懷裏,像是怕她再次離去。
王玄一時瞧得愣住,望向宋淳一:“公公……”
便是他見識再多,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更何況那人還是天下最尊貴的皇帝。
宋淳一定了定神,這才道:“請陛下出來。”
等半個時辰後,禦醫們從裏間出來,只能唉聲嘆氣。
“公公,陛下不能吃酒,不能吃酒,這事已經說過許多遍了,您怎麽就是記不住呢,更何況還吃了一大壇,你說這……”
另一個禦醫道:
“若只是吃酒就算了,陛下身上還有那樣重的傷,那刀傷這些日子沒處理,已經化了濃,陛下如今燒得不省人事,已經是一腳踏進鬼門關,閻王爺何時請陛下過去,誰都不知道,我們……只能盡力而為。”
禦醫一般都怕擔責任,七分病也只會講上三分,如今這話,已經是十分明顯在暗示他給蕭既笙準備後事了。
宋淳一愣了半晌,最後也只能道:“有勞諸位。”
他進殿去,望着蕭既笙身上那深得見骨的刀傷,垂下眼簾。
他從未想過,他會為關娘子做到這個份上。
或許,先皇和父親他們,從一開始,便是錯的。
他是關青溪,就算強行将他改頭換面,叫他變成蕭既笙,也是無用的。
一旦關紅魚出現,他還是會從蕭既笙變回從前的關青溪。
這世上能留住他的,只有一個她罷了。
“陛下一直吐血,怕是從前的舊傷複發,這次傷到了肺腑,快拿銀針來!”
禦醫和宮人在裏頭不停忙碌着,宋淳一正要轉身,忽聽見這樣一句,霎時間,腦海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
舊傷,舊傷……
宋淳一連忙到外間喚來一個小火者:“去昭獄裏把那個小巫醫帶來。”
–
夜晚,小巫醫揉了揉自己酸疼的肩膀,轉身出去,對守在那裏的宋淳一小聲道:
“公公,你說好的,小人若治好了陛下,您就不送我回昭獄去。”
宋淳一見蕭既笙果然不再吐血,這才心下稍安:
“我自然說話算話,可你若敢耍滑頭不盡心醫治……”
小巫醫吓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巫醫一向脾氣古怪,從前給蕭既笙改頭換面的老巫醫,明知辦了這樣要緊的差事,先帝必不會留他,卻依然做了,如今他這小徒弟倒瞧着比他安分些。
小巫醫:“小人同師父不一樣,他老人家平生夙願,便是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小人只想安安穩穩,無病無災過一生,那便是小人的造化了。”
宋淳一點頭:“你倒想得明白。”
“多謝公公誇贊。”小巫醫嘿嘿一笑,随即才端正神色道:“陛下從前體內便中有奇毒,小人師父雖用藥将毒清除,但仍有殘毒留在陛下體內,用針使陛下失去記憶,手段雖狠,但也不是沒有用處。”
“怎麽講?”
“那毒最忌心火旺盛,陛下忘記前塵,心性平靜安穩,那毒便也壓制下去,可如今陛下恢複記憶,想起叫他牽腸挂肚之人,每每念及,毒随心動,壓制不住,便會吐血,至于飲酒,那都是小事。”
牽腸挂肚之人……
宋淳一轉頭瞧向那棺材,半晌,又将腦袋轉回。
“那你說,該如何?”
小巫醫道:“還是跟師父用同樣方法,只不過,師父是要陛下忘記,小人卻是讓陛下釋然。”
宋淳一問:“有幾成把握?”
小巫醫:“五成。”
宋淳一望着乾清宮殿內牆上,先帝所書的‘允執厥中’幾個大字,半晌,終于點頭:“開始吧。”
黎明時分,蕭既笙只覺得整個頭傳來一股熟悉的疼痛,叫他恍惚想起自己被帶到上京那一年,也是這樣的疼痛,有個人将針紮在了他腦袋裏,給他‘灌輸’一些不屬于他的記憶。
他掙紮起來,有人在喚他‘陛下’。
陛下?什麽陛下?
他是關青溪,不是什麽陛下。
他渾身冒汗,猛地睜開眼,卻見紅魚正站在那裏,滿眼關懷地望着他。
她擡手擦去他額頭的汗珠,問:“青溪,你怎麽了?”
他就那樣瞧着她,忽然猛地将她一把抱進懷裏。
原來是做夢。
他搖了搖頭,“沒什麽,就是想你了。”
紅魚笑他,“都多大了,還撒嬌。”
他沒吭聲,只是更加緊地将她抱在懷裏。
徐氏父子倒臺,他和紅魚安靜在道觀裏過日子,時不時同苗春柳和秦升聚一聚,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他沒再遇見宋蒙他們,同紅魚順利成了親,生了一雙兒女,待到兒子外出求學,女兒出嫁,她和他都已經人到中年。
望着女兒離去的背影和兒子寄回的家書,她會偷偷抹眼淚,不想叫他知道。
他便順她的意,只作不知,私下裏寫信,叫兒女常回家看看,然後做幾樣拿手好菜,她吃了他做的菜,便又歡天喜地起來,叉着腰挑剔他哪道菜鹽放的多,又有哪道菜做得有些淡。
他一邊給她夾菜,一邊認真聽着,記在心裏。
過了幾年,飛瓊老得走不動了,最先離他們而去。
又過了不知多久,她開始記不清人,兒女回來瞧她,她拉着他們的手,高興地說她的兩個孩子多麽有出息,一個當了知府,一個當了天下聞名的大夫。
孩子們跪在她跟前,哭着喊娘親,她還一臉無辜地望着他,向他求救:
“救救我呀,青溪。”
再過了幾年,她連他也不大記得了,他每每靠近,她都要拿大掃帚打他,“哪來的小賊,敢進我家門,小心我夫君回來把你大卸八塊!”
他便喊着饒命出去,過一會兒佯裝剛回來的摸樣進門:
“娘子,我回來了。”
她丢下掃帚,委屈埋怨:“剛有個小賊到家裏來,你再晚一些,我便小命不保了。”
他連連賠罪,哄得她高興了才罷。
很快,她徹底記不得他了,睡覺時将他趕出去,他便在外頭待着,等到她睡下了才進屋守着她。
她離去那一日,忽然回光返照,去秀山看杜鵑,路上她終于認出他來,笑着說:
“我走了,你怎麽辦?”
他就說要随她而去。
她卻搖了搖頭,“不,青溪,你好好活着,每年到墳前摘一朵杜鵑花來看我,我就知道是你來了。”
他腿腳發沉,只是不說話。
她是在他懷裏去的,很安詳,沒有任何痛苦。
後來,他也死了,那座道觀,也漸漸變得荒蕪,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知道這裏曾經住過什麽人,發生過什麽事。
蕭既笙猛地睜開眼,胸口微微起伏。
“醒了醒了,陛下醒了!”
蕭既笙望着床帳,這才意識到這一切不過一場夢。
人生如夢,一切都是鏡花水月。
宋淳一過來,神色複雜,“陛下……”
蕭既笙坐起身來,神色平靜,仿佛夢中的所見所聞當真讓他大徹大悟,将紅魚放下。
他安靜養起傷,同意将紅魚的屍身下葬。
聞聽這話,宮裏宮外都松口氣,前些日子陛下那安靜發瘋的摸樣,當真叫人害怕。
就在紅魚要被下葬的前一晚,蕭既笙倚在棺椁旁睡着了。
等他醒來,滿身是汗,一旁候着的小火者不知他夢見了什麽,只能将擰幹的帕子送上來。
蕭既笙接過帕子,轉眼便瞧見穿衣鏡前的自己。
他慢慢走過去,望着裏頭一雙異瞳,久久沒有吭聲。
回想起方才夢中場景,他眼底是死一般的平靜。
她的脖頸上被他層層纏繞的白绫,越勒越緊,越勒越緊,緊得她快呼吸不過來。
而她的腹部那柄匕首正被他牢牢握在手心裏。
她望着他,說:“你不是我的青溪,我不喜歡你這張臉。”
蕭既笙望着鏡中自己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龐,微微擦了下鏡面。
這樣一張傷害她的臉,他也不喜歡。
點點星火在他眼底不斷跳動,‘刺啦’一聲響,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熾烈,火苗像是要竄到天上去。
只要毀了它,只要毀了它…..
蕭既笙就不複存在。
他還是關青溪,只是關青溪。
他的魚姑娘也會重新回來。
‘砰’的一聲,他眼底的火苗終于蔓延成勢不可擋的火光,勢要焚盡一切。
“啊——!!!”
‘咣當’一聲,小火者手中的水盆掉落,驚叫聲飄蕩在乾清宮上空,久久不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