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的骨頭架子。
“兒子——”萬氏嫫大叫一聲,突然醒了,滿頭都是冷汗。全身上下,依然癢癢得難受。這一夜,她再也沒能入睡。她傾聽着院子裏蛐蛐的叫聲,反反複複地回憶着夢中的情景,并連夜請老畢摩入府,為自己圓夢。
夢竟然是大吉的。
天亮之後,萬氏嫫朦朦胧胧睡去。這時,院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萬氏嫫感到極度的驚恐。萬氏嫫望眼欲穿的信使氣喘籲籲送來了者龍山發來的戰報。她迫不及待地展開,者龍山果然對昆明下手了,而且威逼巡撫吳兆天、詹事王錫褒奏報南明隆武帝,謊稱天波謀反,由他以代其職。“這個該殺的天賊!全家都要跟着你遭殃的。”萬氏嫫把很沉的頭從戰報上擡起來,惱怒地罵道。
萬氏嫫的怒罵,者龍山沒有聽見,這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遠在貴州的大西軍首領孫可望的怒罵者龍山卻聽見了。孫可望罵者龍山搶了黔國公的財寶,“這本是我的囊中之物”。這是孫可望的原話,從貴州傳進者龍山的耳朵裏,這令他深感不平靜。然而孫可望的怒罵卻壯了者龍山的膽,他擺出了一副雄霸雲南的架勢。
44、者龍山對萬氏嫫說:“你現在已是主母了。”
從阿迷到昆明,有五天的路程,萬氏嫫三天就到了。她本來是滿腔怒火,要跟者龍山算帳,甚至要将他縛了見官。但當她看到男人時,怒火全部消退。幾個月不見,他胖了。臉上有了紅暈,說明他的生活和心都很好,超過了在阿迷的任何日子。他被人尊稱為總府,出入鳴鑼開道,前呼後擁,加鼓。王公貴族也不過如此吧。萬氏嫫的眼裏立即飛出一串欣喜的光束。者龍山對萬氏嫫說:“你現在已是主母了。”
萬氏嫫靜靜地坐着,注視着者龍山那康的、微微胖起的臉和臉上的表,以及幽黑的眼睛裏的閃光。從阿迷入昆明城起,萬氏嫫還沒有說過一句話。者龍山興致勃勃地談論着昆明都市絕妙的繁華,林立的商鋪,如雲的南來北往的人,以及昆明惟一的一處蔚藍色湖泊上婉轉鳴叫的紅嘴鷗,寬大無際的滇池,還有高聳入雲的西山。
“總有一天,我們會把整個雲南拿下,從現在的形勢看,不會超過二、三年。李自成在北京被大清軍趕跑了,張獻忠在四川也沒讨到什麽便宜。至于南明的金陵小朝庭也不會茍延殘喘到很久。天下将是大清的天下。而我們可以順勢而謀,到時被封為大清的雲南王是很容易的事。”者龍山的身體向前,粗黑的大手放在他的茶杯上。茶杯是景德鎮的瓷,閃着不同凡響的亮光。“我知道沐天波已經逃到楚雄去了,我三天将拿下此城。”
萬氏嫫用微笑表示了她的信任,她沒法不相信,幾乎被武裝得固若金湯的昆明剎間成為者家的天下,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她能不相信嗎?奇跡是人創造的,者龍山是創造奇跡的奇跡。
吃好早飯以後,者龍山帶萬氏嫫在院子裏随便轉了轉,他們住的是沐天波的房子,一進門,便是一座用溶洞的鐘石堆成的假山,假山前是一條人造瀑布,水從石上落下,積在池子中。池中立着幾只跟真的仙鶴一模一樣的假仙鶴。幾條白的、黑的江鳅躲在石頭縫裏大氣也不喘,不知是誰的一縷頭發飄在水面上,像亂亂的一蓬水草。假山石縫中生長出的小葉榕肥壯異常,發達的根系從石縫探出頭,像是山上生長出的一絲一絲的胡須。
沐天波的房子當然比阿迷州普府的房子大,不知幾進幾出,萬氏嫫的頭幾乎昏了,反正所到之處,地下全鋪着大理石的地板,門旁邊、牆壁上、廊柱上幾乎全挂着或寫着雲南名家的字畫,有“忠孝傳家遠,詩書禮義長”,有“大浪掏洗沙,周郎赤壁”,有鳥獸,有蟲魚,有人物,有農耕圖,有西山的風光,滇池的帆影,整個院子,仿佛是一個文化的走廊。
仰望着青磚碧瓦、樓粗的廊柱,萬氏嫫心中萬分喜悅。大戶人家畢竟是大戶人家。連房前屋後的樹都長得有款有型,尤其那每扇窗,每道門,都雕刻着精細的花紋蟲魚、人物,普府當然也有雕刻,但望上去卻粗糙多了,這肯定是劍川木匠的手藝。觀望良久,萬氏嫫終于滿足了,便拖着兩條長腿,與者龍山一起走向繁華的南屏街。
街上漫延着食物的香味,除了珠寶行、錢莊而外,這裏最多的是小吃。交趾的卷粉,薄薄的卷成一截,像是瓷米做的象牙,蒸在籠子裏,熱氣騰騰。早聽說昆明的重陽糕好吃,但從未嘗過,萬氏嫫走過一家糕點鋪時,一塊大如車輪的重陽糕立即吸引住了她。這塊糕點上面裝飾着油菊花,色彩豔麗,只要望一望,口水便不住滑下來了。更何況其中還有雲南的冬蟲夏草、白木耳、燕窩等等補品,萬氏嫫不住沖過去,吩咐店家定做了一大塊。街上最多的是民族小吃,賣白族鹹菜的攤主,一位眉眼清秀的姑娘,店鋪前擺着一桌子鹹菜,品種有韭菜花、鹵腐、豆豉、面醬、豆瓣醬、蘿蔔絲、腌姜、腌黃瓜、大頭菜、甜藠頭、腌大蒜、腌辣椒、腌香椿等等,鹹菜的顏色五顏六色,仿佛書畫家的顏料盤,有紅、橙、綠、紫、白、黑,每一種都是那麽香氣濃郁,鮮嫩脆糯,酸甜适口,萬氏嫫最喜歡的也就是這些鹹菜了。她把它叫做“雲南的可愛”。她走過去,望着眼睛會說話的姑娘,問了問價格。小姑娘一口純正的昆明話,萬氏嫫疑心她的民族身份難免不是假冒的,有些不悅,也就只問了問,走了。
南屏街上穿長袍馬褂的,都是有錢人,有的是綢面的長袍,戴一個瓜頂帽,有的是綿布的,外面再罩一件西域産的皮馬褂兒。有錢人家的女人,或者場面上的人,一眼也望得出,都穿花花綠綠的衣裙,透着滿身的珠光寶氣。走路的派頭是十足的,最典型的特點是股搖晃得厲害,那小腳也不知是怎麽纏的,也不怕疼,或者閃了腰。
山裏進城來的,不管男女,一律赤着腳,腳面黑黝黝的,看上去比石板還硬。身上随便穿着或披着什麽布條子,權當衣裳。鬼日的冷天,他們也不怕冷,其實是冷,真冷,怕又有什麽辦法呢?
街上好些要飯的,老頭或老太太,大多人的身邊領着一兩個小女孩,一雙雙巴巴的眼睛可憐着,着非本地口音,“爺爺,大伯大娘”地叫着。目光很怯,臉上泥花花的,烏黑的手朝行人伸着。
走過去的街面闊了些,聚着一堆什麽人。萬氏嫫湊過去,發現中間的空場子上,有一個矮小的老頭,頭頂着一塊青石板,老頭的背後,是一個掄着大鐵錘的強壯的年輕人。鐵錘掄了起來,“呼”地向老頭的腦袋上砸去,周圍人一片驚叫。剎時,頭頂上的青石板碎成幾塊,老頭卻紋絲不動,安然無恙。只是有一塊碎石落進了脖子裏,老頭伸手去撈。年輕人托着一個盤子,沿圈開始收錢。有銅錢不斷扔進盤子裏,也有撒落在地上的,也有些人忙着朝外擠,不願掏錢。
萬氏嫫興趣盎然,繼續沿街朝前走。一群老穿着彜族服飾,颠着一雙小腳在跳樂。萬氏嫫認得這是一種煙盒舞,山裏的農民農閑時常跳的,想不到昆明城的老也跳得這麽好。
者龍山表現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但又不好發火,只好站在一邊搓着手,幹着急。
驀地有一群馬隊駛來,迅疾地從青石街面上“嘩嘩”奔過。挂了鐵掌的馬蹄将青石板踏出一溜白痕,掀起一片灰塵。路中間的行人和小販,驚慌地躲向兩邊,有成堆的香蕉、桔子來不及搬,筐被碰倒,紅紅黃黃地滿地滾,一些被馬蹄踏碎了,膿血一樣灑滿一地。
慌亂過去,又慢慢恢複了街的正常,有人驚異地望着遠去的馬隊,小聲議論:“者家兵又出動了,八成是追沐天波去的。”
一人附合說:“沐天波太不成氣候了,竟一夜讓者家兵端了老窩了。”那人說:“不是沐天波不成氣候,是者家兵太厲害。聽人說,者家的主母更厲害,殺人如砍柴,不眨眼睛的。”
萬氏嫫聽了,微笑着,退到街面的一棵老榆樹下。一個駝背的老頭正彎下腰,拾撿着散落在地上的水果。老人邊拾着地上的水果,一邊嘆着氣:“唉,啥時候能夠太平。今天者家兵,明天不知啥家兵呢。”
萬氏嫫臉上的微笑凍住了,者龍山表現出一種怒容。跟在身後的者家兵抄起了家夥,準備收